平缓的山坡上是完全没有杂色的绿油油的草地,青灰色的石板路旁有零星的彩色小花点缀,再往上,树冠很大但并不高的树木连成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让抽出新绿的枝桠显得鲜嫩又有生机。绿地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灰白色的石板立在那里,石板上往往贴着照片,或多或少的刻着小字。整个山坡上的气氛是与季节毫不相称的肃穆和安静。
这是一片墓地。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很小的男孩子走上缓缓的山坡,黑色系带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出一点点声响,黑色丝袜勾勒出她细长挺直的双腿的曲线,宽大的裙摆恰到好处的遮住膝盖以上的部分,即得体又不过分暴露,纤细的腰身玲珑有致,在光线之下,染成深红色的卷发带着弹性搭在肩上。
但是,对于施漫嫣来说,她的容貌一直比身材更好。
“妈妈,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小孩子略有一点点不满,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个安静的地方的确不适合他个位数的年龄,他应该在热闹的地方尽情玩耍欢笑。
施漫嫣低头笑起来,双眼晶亮,“乖,不是说好陪妈妈来看一位故人?”
小男孩哼唧了一声,想必还是有些不情愿,想到今天太阳落下之前就能把商场橱窗里自己心仪很久的遥控直升飞机模型搬回家,还是乖乖的跟着走了。
施漫嫣没再说什么。她慢慢走到一块墓碑前面,正中贴着的照片上面的人笑容淡淡的,是她多年以来时常在梦里见到的人。
仝尧,你好。
施漫嫣依稀记得葬礼的那天,K城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六月的K城早该是闷热无比,那天傍晚却突然乌云密布,倾盆的大雨之后便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除了温度比现在略高之外,连空气里带着的潮气的味道都与K城相似。
那天,她守着水帘之下K城灯火通明的夜晚,不知道地球被阳光照耀的另一半是怎样的天气。
有风吹过,卷着雨滴零星的落在脸上。K城大学2号教学楼的天台上,施漫嫣对身边仰慕自己的男生说,你知道为什么对于那么多追求者来说,我总是很吸引人么?
男生想了一下,轻轻摇头。他在等施漫嫣告诉他。
他有不输于仝尧的外貌和身材,即使家庭背景稍有逊色,但优秀的成绩和综合能力总是能得到不错的加分。
施漫嫣伸手接住若有若无的雨滴。
因为得不到的,总以为是最好的。
她笑得漂亮而惨淡,眼里弥漫着雾气,一片模糊之后,眼泪无声的滑下来,深色的眸子反而更加明亮。泪水与天空中的雨水混在一起,再找不到。
就像是他对于她来说,总是最好的。
因为从没得到过。
在争夺仝尧的那一场——施漫嫣认为的“战役”里,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输给比自己小几岁也不怎么特别爱打扮的叫做林奈的小女孩。施漫嫣聪明而优秀,各方面堪称完美,一路风光的走进大学校园,追求者前仆后继,唾手可得的宠爱让她有十足的优越感。她懂得把握清高自傲与随和温柔的尺度,她觉得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她肯花心思,就能轻松的收入囊中。
没想到那个林奈从未把她放在眼里,她明明知道她的存在,却总像是从未感到过威胁。这样看似刻意的忽略总是让她感到莫名的恼火,哪怕是那一次她和仝尧同时站在林奈面前,哪怕是仝尧告诉她,自己的身份是他的“未婚妻”,那个小姑娘除了惊诧和愤怒之外,都没有把她当做什么威胁。施漫嫣发现那个小姑娘不是没有高傲,甚至比她更甚,只是隐藏的很好。在她的眼里,施漫嫣觉得自己是一个漂亮的花瓶,好看,从没有用处。
可是施漫嫣从来不是花瓶。花瓶不会暂停学业陪着仝尧去遥远的西半球治病,不会答应他为了让林奈放弃自己而排演的“订婚”这一出苦肉戏;花瓶不会伤心难过,更不会泪流满面。
施漫嫣也是后来才想通,她并不是输给了林奈,是仝尧从未给过她机会。仝尧把那个小姑娘紧紧的护在怀里,给了她十万分的宠爱。回想从前自己的那些无谓的付出,施漫嫣总是忍不住感到羞耻。自己像是跳梁小丑,以为什么都尽在掌握,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
……哪怕是十指相扣的一次牵手,哪怕是缠缠绵绵的一个拥吻。
“妈妈,故人在哪里?”小男孩摇了摇施漫嫣牵着自己的手问道。他太小了,不明白这两个字里面的含义,他甚至以为“故人”是一个人的名字,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给自己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母亲漂亮的眼里仿佛落进了雨滴,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黏黏腻腻又凉冰冰,可是那个故人还是没有出现,真是太不守约了。
施漫嫣帮小孩子拉好外套,扣好扣子,往自己的方向搂紧了一点,说,“他在这里睡觉。”
“我怎么没看到?他睡觉不用枕头不盖被子吗?”
施漫嫣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跟孩子怎么解释那些所谓“长眠”、“沉睡”甚至“死亡”这些词的意义。
其实……施漫嫣无奈的想,要不是仝尧已经变成一个小盒子埋在这里,她也不会很懂得。不是没有过亲人去世这样的经历,可是看着那个至爱的人生命一点点流逝,那种体会,才能变得切身而刻骨。
想当年,仝尧对她第N次提出的“我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这样的问题置之不理的时候,她居然不可理喻发怒喊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心里知道虽然仝尧跟她在异国他乡时时相伴,可他从来,也完全不属于她。他完全可以凭借这一句话把她打发走。她看到仝尧一直对自己淡漠的眼里有愤怒,如火一般燃烧,她胸口立即凉了一大半,忍不住要对自己说过的话打哆嗦。
哪知道仝尧却忽然又笑了。笑容依然淡漠,却渗透出深深的无奈和凄凉。他走近了,双手搭在她肩上说,“你这么漂亮,那么多人喜欢你,我也不舍得你这么年轻日后就要在个人档案的‘婚姻状况’那一栏写‘丧偶’两个字。”
施漫嫣浑身发抖,却不再是因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知道仝尧并不是因为他所说的那个理由才不跟她结婚,他只是要想方设法的留她在身边,花言巧语也好,哪怕是用上了订婚的手段。明明自己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了几年了,却还吊着她。施漫嫣自欺欺人,当年她始终不愿意面对那个事实——他是怕她再去伤害她。
可是关键的是,她是真的离不开他,真的想得到他。
虽然从没有当面问过,施漫嫣确定仝尧知道自己在背后对他、对林奈做的那些小动作。包括她给自己买过跟林奈身上穿的一样的衣服,故意去刺激仝尧。可是仝尧看到之后除了最初的一点点惊诧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反应。他从骨子里认准了谁是他的爱人,伪装的再相像,都不可能认错。
仝尧知道离开的决定会让林奈伤透心,继而绝望——这不是他期待的,却不得不这样。
身在局中,不甚明了。施漫嫣当时不明白仝尧的想法,他明明那么想念她,他明明比她更难过,
相爱的人,他们爱是有多深,得不到的人,从来不会懂。
小男孩挣脱施漫嫣的手,跑到旁边的一块墓碑旁。细小的手指抠了抠在上面贴的牢牢的照片,指缝里有点丝丝拉拉的疼,他收回手,回头问道,“妈妈,这个小朋友是谁?他是不是也在这里睡觉?你可以叫他来和我玩一会儿么?”
施漫嫣忽然变了脸色,眉皱在一起,拉走自己的孩子,“他不会和你玩的。”
“为什么?他也在这里睡觉吗?会不会冷?我可以回家把我的被子和枕头分给他一半,我一直想有个……”小男孩回头仔细辨认照片上的小头像,最后确认道,“弟弟。”
你看,仝尧,千算万算,你还是算错了一步。
根本用不着我的存在,你的凭空消失和你留给她的这个孩子,就足够她恨你。
……根本用不着我的存在……
胸口完全被抽空了一般,施漫嫣突然感到窒息。
这样一个想法居然有醍醐灌顶一般的作用,然而明了的却是一个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泪水止不住涌上来。
根本用不着她的存在。
她恍然大悟,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多余的,连一个工具都算不上,完完全全,是多余的。
多年以来静默于内心深处却又错综复杂的感情一瞬间纠结起来,堵住心跳和呼吸,一瞬间好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许久,她才能吐出一口气,舒缓那些郁结的情绪。
可是仝尧……你已经离开了,我有多少爱恨又如何?你不在乎,你爱的她更加不会在乎。
原来这么多年,只留下施漫嫣一个人凭空的悲伤着,惦念着。她给他在心里留了一个位置,以为自己起码也能给她一个地方,带着去天堂,偶尔想起,回头看看。今天她才明白,他短暂的生命里,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
爱恨交错,那么无可奈何。
“妈妈……”小男孩又一次推了施漫嫣,她回过神来,听到手机在身边已经欢乐的响了很久,是她为自己的丈夫专门设置的铃声。
施漫嫣接起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漫嫣,你们在外面吗?什么时候回家?我买了水晶蟹肉包给你和孩子。”
“好,就要回去了。”施漫嫣站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妈妈,我真的不可以和那个小盆友玩么?”男孩子扯着妈妈的裙角。他觉得有一点点冷,他觉得那个小盆友睡在这里也会冷,他们该把他带回家。
“不行呢,”施漫嫣又蹲下,把孩子柔软半长的头发整理齐,笑得好看又温柔,“他要陪着爸爸,就像你要陪着爸爸妈妈一样。”
已经为人妇为人母的施漫嫣又一次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照片平直的拐角已经有些卷起,她伸手擦掉上面的水珠,然后挡住仝尧的脸。
转过身,就再没回头。
没有阳光,小雨淅沥。身下只有一点淡淡的浅灰色,连影子都算不上。
丈夫在等她回家,她的孩子也不认识躺在这里的两个人是谁。施漫嫣想,仝尧,我们果然再没有什么关系。你是个残忍的人,什么都没留给我;你留给她一个孩子,最后却还是要自己带走。
世界这么大,诱惑那么多。人已逝去,承诺便不再漫长。我只能学着放手,因为我不是你的天使,无法陪你去天堂。
爱恨交错,那么无可奈何。如今平淡如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仝尧,希望你在天堂也很幸福。
所以……仝尧,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