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和朱小北约好在街道办事处门口见面。他先到了,等了十几分钟远远看见朱小北从街角走来,陈言的心一动。朱小北瘦了,那清瘦的模样散发出早春的气息,让人心里又难过又愉快似的,他转过脸不忍多看。
朱小北走到陈言面前,匆匆打了个招呼。陈言感觉到她的态度里有种随便的微微浮躁的神气,像急着要去办什么事,他不知道这是朱小北有意做出来的。两个人走进办事处的二层小楼,朱小北在前陈言随后,上到二楼楼梯口时,斜刺里冲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差点儿把朱小北撞倒,他脸上的眼镜也差点掉了,他慌慌张张抓住眼镜,慌慌张张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就往楼下跑,在台阶上绊了一下,鞋又绊掉了,他可笑地蹦了两蹦,套上鞋就消失不见了。
原来这个莫名其妙昏头昏脑的男人正是负责办理离婚手续的人,姓普,叫普云夕。他的儿子叫普小京,天有不测风云,普小京在学校被同学把脑袋开了,学校来电话通知他,让他赶紧去医院,他就一溜烟跑了。可他又怎么能不跑呢,不光跑了,慌忙之中还把文件柜的钥匙也揣走了,离婚证书等文件就锁在文件柜里。
这个意外情况使陈言和朱小北没有办成离婚。
他们俩垂头丧气地走出办事处的小楼。朱小北看看陈言,觉得该说两句话,就客客气气地问:“你过得怎么样?”陈言说不错,他已经搬家了。朱小北微感惊讶:“怎么,你买房子啦?”陈言说不是,是租的。一间平房,不过他准备再工作一段就自己买房。
“你好像瘦了,是不是?”陈言忽然说。
“瘦了吗,那好哇。”朱小北瞟着陈言:“你也瘦了。”
“我本来就不胖,没胖过。”
“我也是呀。”
“那你也没有这么瘦……”两个人就胖瘦的问题争了两句,忽然打住,抱歉地冲着对方笑笑,约好下个礼拜再来,就分手了。
陈言一个人走在街上,空气里颤动着城市的噪音,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像是有所期待,又不知道在期待什么,也许是期待什么事情来松弛一下他紧张的心绪吧。
一个星期之后,陈言和朱小北又来到办事处。两个人不卑不亢地互相问候,然后稳稳当当地上到二楼,往右手拐,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第二个门,那就是普云夕的办公室。朱小北敲敲门,屋子里传出一个清脆好听的女人声音:进来!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样好听的嗓音竟然属于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待人的态度也一点不怎么样,气哄哄的,好像所有进来的人都得罪了她似的。她用鼻子哼了两声:“对不起啦,老普刚走,也就五分钟。为什么?因为他儿子普小京在学校把同学的脑袋开了。”
“什么,那不是上个礼拜的事吗?”朱小北奇怪地问。
女同志白了她一眼:“你弄错了吧?上礼拜是他儿子的脑袋让人开了,这礼拜是他把人家开了。能一样吗!两个脑袋,一礼拜开一个。明白啦?老普呢,简直气得发疯,一气之下把公章当成‘红塔山’揣到口袋里跑了。”
女同志用眼睛瞟了瞟桌上放着的一盒烟,朱小北这时感到有一小股热热的东西从心里往外冒,忍不住地笑出来,很轻很紧张,她赶紧看看陈言,他也笑了。两人尴尬地止住笑。
女同志拧起眉毛怀疑地打量他们:“怎么,你们俩要离婚?”
“是。”
她不满地哼了哼:“哼,今天反正不行了,改天再来吧。”
“我们已经来过两次了。”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
朱小北和陈言对视一眼:“三年,快三年了。”
女同志往椅背上一靠,胳膊交叉地抱到胸前,声调不冷不热:“得了吧,三年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
陈言和朱小北没话说了。
他们俩走在街上。午后的阳光很好,已经是风和日丽的感觉了。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想到两个脑袋一个礼拜开一个,朱小北不由又笑了。
“你笑什么?”陈言问。
“我笑……没什么。”
这一刻,微风拂面,让人觉得挺舒心的,生活中经历过的痛苦呀,麻烦呀,伤害呀,都退缩到淡淡的远天里,变得朦朦胧胧了。而且陈言还有一种感觉,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候,这种感受朱小北也有。
她感到时光流逝,同时又觉得一切依旧,心有点酸酸的,好像人都老了。
“嗨,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她脱口而出。
“你?老?”陈言惊奇地打量她,摇摇头,接着也忍不住问:“我老了吗?”
“不老,你才多大呀。”朱小北说话的口气好像陈言是个小孩儿,她是他大得多的大姐姐似的。
陈言现在租了一间平房,他问朱小北要不要把她的东西拿走。
没搬家之前他就问过她,可朱小北不愿意到出版社的楼里去。现在她倒想去看看陈言的新家。
那是一间十五平米的朝西房子,花砖地,地上可以看出曾经摆放家具的痕迹,东西还没有收拾好,堆得乱七八糟。陈言把朱小北的东西单独放在房间的一角,有几个鞋盒子,两个箱子,还有一纸盒的书。
朱小北提出想看看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就把箱盖打开来,里面都是平时很少穿的衣服,她不由挑挑捡捡起来。这间屋子到了下午满是阳光,亮得晃眼,朱小北翻弄箱子翻得都有点冒汗了,就脱下外衣。她把一些衣物堆在陈言的床上,有的衣服她早就忘了,看到了很高兴。
陈言靠着窗台站着,看着朱小北,因为低着头她的头发有点散开了,来自窗口的阳光汇集到她蓬松的头上,像罩着一个光环。
陈言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从他这儿夺走了似的,心口有些胀疼。他忽然想起果青给他的信,至今他还没有给朱小北看过,要不要给她看呢?她会恨果青,会明白自己错了吗!不,不不,他不想再揭开伤疤。
他一动不动地靠窗站立,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觉自己没有想别的,心里充满了对朱小北的柔情。
这真好。想到这儿一个问题猛然闯进脑海,使他浑身一震:我是不是也很坏,像果青一样坏呢?
这问题使陈言受到了震动,他沮丧地回到屋子里,在床上躺下,心中一片茫然。刚刚汪丽琴就坐在这儿,他嘴里还留着她眼泪的咸昧,她信任他,抱着对生活的希望来找他,他却让她彻底失了望。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所有发生的事都是她自觉自愿的,可他还是觉得对不起她,心情沉重。
西斜的阳光照在陈言身上,他不知不觉地打了个瞌睡,又悄悄醒来。太阳落下去了,屋子里一片幽暗,幽暗中发散出一股清香的气息,朱小北在他脑海中出现了,她的脸上露出鲜灵的微笑,她斜跑过来,把手插进他的臂弯,她脱光身子在床上跳舞;这时仿佛有一种柔软的羽毛般的东西在陈言心上拂过来又拂过去,使他感到舒适而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