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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绑架绑架者(1)

计划设计得很周密,三个人,分别装扮成物业保洁工、保险推销商、水厂负离子水饮用情况调查员,依次前往目标家里进行打探——庭院里的月桂要洗树尘,蔷薇篱笆要捡落叶;投资联结保险,最新上市的品种;PP管里流淌出的清水有没有刺喉感,甘甜味适不适口?不光进出小区的路选好两条,别墅也进去参观了,连目标脸上的瘊子都面对面数过,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方案却要反复权衡,有备选,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比如惊动了小区警务室,或者邻居闯进来看见了,不能张皇得像乡下来的亲戚,什么预案也拿不出来,只会发愣。除此之外,硝酸甘油也备了一小瓶,还有止血剂什么的。毕竟绑架对象70多岁了,就算没有长期住院的记录,也不敢大意,硬把他当成金身不败的老黄忠,否则一旦绑架对象出了麻烦,计划就全落空了。

老爷子的儿子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每周一三五宝马,二四六奔驰,开宝马,坐奔驰,两样都占全了。剩下星期天,要是不和朋党约好飞去中山的度假山庄洗鲜花浴,铁定了要回金银湖别墅区给老爷子请安。高兴不高兴,耐心不耐心,老爷子的一通训话是要听的。这一天不用车,宝马奔驰都不用。

老话说得不错,钱多了惹是生非。政府昏了头,硬把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弄出两种待遇来,能赚钱的受宠,笨一点儿的就只当是痴呆儿,没有半点儿好脾气。财富的两极分化没有节制,就怪不得痴呆儿闹出故事来了。

为了这次行动,他们和“绿色贝雷帽”一样,取了代号。个头矮一点的眼神儿好,鼻子带钩,叫鹰;个头长一点的脚大,耳朵也大,叫大象;鹰的表弟头大身子短,又不爱剃头,顶了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就叫蘑菇。借了影碟来学习,看好莱坞的替身演员怎么干,尤其注意细节,比如抛镍币和装昏迷什么的。行动前的训练很苦——练习变声说话,往脸上贴紧肤水改变脸相,遇到变故谁先撤、谁后撩。说好了,整个行动过程中不许叫名字,相互只叫代号,这样的话,事情要成功了,人质不必撕掉,警察一点儿线索也拿不到,只能按照“鹰”、“大象”、“蘑菇”的拟人化规则,跟动物空着急去,那就是绿色环保组织的事情了。

大象有点儿紧张,不断咳嗽。鹰嘲笑大象,是不是有钞票过敏症,要不要吃两粒息斯敏。大象不服气,车进小区的时候,故意摇下车窗,扯着嗓子大声唱了一句:你爱不爱——我。还露了门牙冲过来问话的门卫呵呵傻笑。鹰事后把大象臭骂了一通。

其实鹰的担心根本是多此一举,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们避开了小区警务室的中心监控器,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方案,用干扰装置骗过了红外线监视器,进了那套目标中的独体别墅。别墅四周通透,高低错落处曲径通幽,就像专门给不速之客设计的,有兴趣的,可以排闼而入,反复进出。锻炼嘛。

老爷子在楼上卧室,一个人听文艺电台的脱口秀节目。两楼一底八九间足球场大的屋子,纯平彩电四五台,专门的音像室都有一间,电视机全体黑着屏幕,没有动静,可见越有钱的人越吝啬。不过,老爷子只是一张肉票,赎金不会找他要,乖乖地跟着走就行,听不听电台里的脱口秀节目,那是私人爱好,不好多干涉。衣服却要多穿,有太空服最好,这个由不得爱好,必须干涉。秋凉了,人上了年纪,一惊一吓,再冻出个肺炎什么的,就不好办了。

“不要出声,绑架。”鹰客气得很,甚至向老爷子弯腰行了个礼。

“什么?”

“您的助听器在哪儿,我替您戴上。”

“我还没老成那样,别给我说什么助听器。”老爷子嗡嗡地,长寿眉一跳一跳,有点儿生气。

“鞋在哪儿?”

“楼下。”

“得换上。有一段路呢,一时半会儿不好买去。我扶您下楼吧。”

“这么急?”

“天说亮就亮,还是早点儿走的好。”

“我还没撒尿呢。”

“那行,拜托您快一点儿。车没熄火,费油。油又涨了,机票也涨了。”

“被子不叠?”

“事情办完了,还得回来接着睡呢。您有洁癖?”

“牙得带上。”

“嗯?”

“牙。卫生间里,泡着呐。”

“明白了。我说怎么听您说话漏风,有牙盒吗?”

大象神经绷得过紧,一个劲儿在凉台上催,叫快点儿,看见有人朝停车的那个地方走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保安。

“就算把人弄死,也得临终关照。你就没有爹妈?”鹰最烦大象这一点,吃盒饭也要挑半天,看哪个饭盒里多半块肉骨头,自私得很。有时候恨不得抽他才好。当然,不能在干活的时候,那会影响效率。

太空服一时没找着,衣柜里挂了一件紫羔皮坎肩,秋天穿,奢侈了一些。不过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再说也不是故意这样做,只好先凑合了。

把老爷子打扮好了,床头柜里的常用药装进塑料袋里,随身带着;信是事先准备好的,对赎金数目、票面数额和新旧程度要求、消息保密提示、以款易人方式、联络办法五项做了详细说明。鹰自作主张,在说明最后用了一句婉语,敬祝健康阖家欢乐之类。鹰读过夜大,书读得很认真,最喜欢“英语节节练”里的小故事,有时候读着读着,自己偷偷乐,得了宝贝似的。鹰的几个女朋友喜欢极了他的幽默,这一点倒不是虚夸,只是鹰并不接受这个说法。有一次,一个女朋友说鹰有忧郁气质,文学青年那一类的,鹰激动得有点儿失控,差点儿娶那个女朋友为妻。

老爷子听说外面有车等着,不让人催,吃了激素似的,步子迈得很大,蹬蹬蹬地下楼,他们要抢两步,才能跟上老爷子。鹰要去搀扶,老爷子生气地推开他。鹰看出来了,老爷子不比他们结实,但比他们有自尊心。

下了楼,老爷子朝饭厅方向拐。大象哧哧地笑。“错了,还自己的家呢。门在玄观这边。”

“也许带我们走后门。”鹰纠正自以为是的大象。“别忘了,这是别墅,和市场一样,爱怎么进出就怎么进出。”

“也许他想陪咱们练练,带咱们从工具间的窗户里翻出去。”大象不服鹰的气,抢白鹰。

老爷子既没去前门,也没去后门,径直去了工人房,抬手敲门,敲得山响。“喂,起来,跟我出趟差。”

两人都傻了,没想到老爷子有秘书,也许是三合一的保镖兼司机,有准持证的警用防身器械也不一定,这一点,他们事先可是没有了解到。大象反应快,腰里摸出五连发钢珠枪,上前一步,枪口指住工人房的门,拉开保险,做出随时开枪的样子。出差不出差的倒没什么,让人先抢出来用枪指住了,或者出来一位跆拳道黑带九段,一个回旋腿,再一个下劈,事情没做成,倒让人家做了,岂不是笑话?

工人房的门开了,出来的既不是橹子,也不是黑带高手,人胖胖的,三十来岁,是个白白净净的女佣,看着大象指到鼻子尖上的枪口,懵懵懂懂地发呆。

老爷子生气了,推一把大象,又推一把大象。“半夜三更,招呼也没打,原谅你们了,不要得寸进尺。”

鹰松了一口气,手从怀里取出来,先赶开大象,再哄老爷子,解释说,的确是半夜三更,所以不太习惯突然冒一个人出来,而且脑袋上扎那么多红红绿绿的塑料发卷儿,灯光下刺猬似的,看着挺瘆人,请老爷子原谅。好容易把老爷子哄顺了,以为可以走了,老爷子又下指示,非得带上女佣,要不就不上外面的车。

“保证照顾好您老,请千万相信。”

“凭什么?再说我从不占人家的便宜。”

“不好办哪。怎么说,她是女的。”

“嗯?”

“这个,的确不方便。”

“不是带我去泡澡堂子吧?”

“这倒不是。”

“那?”

“人手少,没有这个预算哪。”

“我喝什么茶?看什么报纸?脚要泡多长时间?一天蹲几次厕所?说梦话你们能答上不能答上?这些,你们不知道吧?”

“这么麻烦?”

“她不走,你们得把她捆进储藏间,嘴封上胶带纸吧?今天礼拜一,我儿子礼拜天才来,她要拉在裤子里,你们给她洗?她要饿坏了,你们养着?”老爷子火气十足,瞪了鹰一眼,一副拿捏的架势。“我要不高兴了,拒绝合作,你们什么也拿不到。”

鹰和大象面面相觑。老家伙,不光知道出差,别的也心知肚明,不是等闲之辈啊。

“你们多大?”看对方没有反应,老爷子不耐烦了。

“我31,他28。外面还有一个,我表弟,20。”人还没出别墅,鹰不想节外生枝,老实相告。

“夕阳红节目一会儿该说前列腺的事儿了,你们要不要未雨绸缪?”

“什么?”

“快决定,磨叽得跟老家伙似的,不然我回楼上听广播了。”

事先真没考虑女佣的事儿,所以悄悄上楼,没惊动她。这回肉票一个变成了两个,好比令人垂涎的一道主菜,无论川湘粤还是法俄墨,哪一种也少不了搭头。老话怎么说的,计划没有变化快,这种事儿经常发生。那就加一个指标吧,权当牛排盘里,捎带了一片洋葱。

大象把女佣拉到一边,小声提醒她,要她老实点儿,乖乖听指挥,否则就死到临头了。女佣梦做了一半,被主人叫醒了,梦里自己那个不中用的儿子娶上了漂亮媳妇,很鼓舞人心的结局,这个时候拼命想把梦里的境界续上来,也许还有点儿害怕,没有接大象的话,一声不吭地去工人房里穿上外套,换了鞋,出来跟上队伍往别墅外走。

为门窗的事儿,几个人站在门厅里争了几句。女佣非得把别墅的窗户都关好,一道道门挨个儿锁好,否则不放心。大象急得要动手教训女佣。老爷子不高兴,说人还没出院子,就算来人带了五连珠,汽车也发动着,心情急迫,到底是客人,要是不礼貌,就请离开。还威胁说,趁他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回书房留一封文言文的道别信给儿子,他们最好把嘴闭上。“免得耽搁时间。”看那架势,老爷子比他们还急,只是各司其职,门窗的事儿归女佣,他不管。

这么折腾了几分钟,终于出了门,小心翼翼地绕过监视器,出了院子。

车还停在那儿。大象看走眼了,没有人来盘问。鹰的计划到底不错,事先做了一块物价局的假车牌,尾灯特意亮着,让人参观。物价局这种部门,老百姓不待见,开发商和物业公司却憷头。如今老鼠犯邪,不怎么怕人,稍微管理得松了,客厅里经常开Party。不过,拎着酒瓶子到处找猫打架的老鼠,不是世界末日到来,一般很少见到。

蘑菇在车上等着,果真没熄火。大象断后,人挨个儿上了车,蘑菇很快把车启动,驶出社区。

车很快上了高速路,没走几步,老爷子突然叫车停下,要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大象换位置。

“干吗?”大象不耐烦地回头。

“我喜欢坐前座儿。”老爷子理直气壮。

“现在什么时候,不考虑你喜欢的问题。”

“怎么说话的?我儿子也不敢这么说。”

“我说,我不是你儿子。”

“当然。你那点儿出息,下楼梯还抓着扶手,要是我儿子,早拿拐杖敲他腿了。”话说到儿子身上,老爷子感兴趣了,有点儿碎嘴子,“我儿子不抢人,抢国家。这方面你该学着点儿。”老爷子嗤了一声,“他动一次手,够你一辈子。”

大象不服气地瞪着老爷子。

“我说错了?”老爷子也瞪大象,眼睛瞪得比谁都大。

“他得应付紧急事态,所以坐前面。”鹰先观察着车外的动静,这时空闲下来,做和事佬,向老爷子解释。

“凌晨三点半,蚊子都睡了,应付谁?”老爷子根本不吃那一套。

鹰不想因为斗嘴影响了蘑菇分辨道路情况。再说,老爷子的话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要跟老爷子的儿子比,他们连小巫都算不上,要算就不打劫了。道上的规矩,人家儿子是前辈,车上坐着前辈的爹,有道理也不好争辩,不礼貌嘛。鹰让蘑菇把车停下来,哄着大象和老爷子换了座位。

“干脆,你让他自己开车得了,愿意怎么开就怎么开,愿意开到警察局录笔供也成。”大象委屈万分,一屁股坐到女佣身边,没把握好落座的位置,蹭了女佣的大腿。女佣拿眼白了大象一下,嫌弃地往边上挪了挪。大象愤愤地想,还有没有自知之明一说?就算一嘴红苕味儿的乡音改了,那一张煎饼似的大白脸,谁爱往上贴?这么一想,更没有好气。

老爷子上了前座,车接着往前开。老爷子欢喜了一阵,称赞蘑菇车开得文明,比儿子那个武警保镖开得稳;又埋怨了一阵,嫌车里的汽油味儿太重,不是人待的地方。大象要说什么,被鹰在大腿上狠掐了一把,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鹰小声说大象:“再多嘴,你那一份儿少拿一成。”

大象忍住,心里惦记着赎金的分配方式,又想着等拿到自己的那份钱,大家分道扬镳,谁也不看谁的脸色,这么一想,就不再说什么。

一会儿工夫,老爷子不吭声了,脑袋歪在一边,打起了呼噜,身子不住地往蘑菇胳膊上倒,撞得蘑菇握不住方向盘,车歪歪扭扭的,擦了路边的人行道好几次。

鹰要蘑菇把车停下,给老爷子系上安全带。女佣本来靠在后座上打着盹儿,一听要给老爷子系安全带,立刻睁开眼,不让人动自己的主人,说老爷子有压迫症,寒冬腊月开着暖气睡觉,被子都不盖,要给他系安全带,他醒来闹脾气,非找砖头把车砸了。

这事儿当然不好办。车虽然是偷来的,毕竟是八成新的帕萨特,烤漆做得锃亮,砖头砸在什么地方都会留下痕迹,让人看着心疼。再说,天已经渐亮了,习惯起早的人这会儿该摇晃着揉着眼睛去厕所撒尿了,老爷子要闹起来,倒是可以向戴了睡帽开了窗户探出头来瞧热闹的人解释,说老爷子是自家的老爷子,犯癫痫往医院里送,半道儿下车小解,请原谅,但老爷子要真犯了犟,不让人掐了脖子抬了腿往车里塞,说不定真有人拿电视剧里的角色当自己的角色,往110打电话报帕萨特的车号,事情可就真的麻烦了。

大象出主意,让把老爷子叫醒,大家陪他聊天,等到了地方,暖气开足了,别说被子,睡衣都给他扒光了,让他宽宽敞敞地睡。女佣还是不让,说老爷子睡觉有规律,头五分钟假寐,后半点钟沉睡,然后进入觉醒前的梦境状态。老爷子要说梦话,得有人接他的嘴,不然他就起来梦游,满处摸人脑袋,摸住了往下薅头发,薅完头发再薅耳朵,而且目标感非常准确,你就是用强力胶带把自己倒贴在天花板上,他也能拖来消防梯上天花板找到你。

大象不怕梦游。大象头发本来就不多,为这次行动,特意去剃光了头。一想到老爷子在自己光脑袋上摸来摸去,怎么都摸不着下手的地方,大象就兴奋。

“你要叫醒他,我就叫醒警察。”女佣威胁大象。

“臭女人,别干傻事儿。”大象拿眼睛瞪女佣。

“你们也一样。”女佣一点儿不妥协。

“你以为你是谁,我姐?”

“幸亏我妈没儿子,绝户。”

“你就不怕我们?也许我们会杀了你。分尸的故事,大概听说过了吧?”

“电视里天天演,不时髦。”女佣不耐烦地说,又加了一句,“留神点儿,别挨着我。”说罢把大象往一旁挤了挤,头一歪,继续打她的盹儿。

“我憋成什么样子,会挨她这模样的吗?”大象委屈得恨不得自杀,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黑暗中看不清,求助地看鹰。

“你不是那种意志坚定的人,千万不要激动。”鹰息事宁人地劝大象。办法倒是很快想出一个,让大象和自己调换位置,坐在老爷子后面,“端住脑袋,别让他往两边撞钟。”

“这种事儿,怎么都是我做?”大象不服气。

“蘑菇开车,我思考问题,就剩你没事儿。”

“思考什么,我们在三公里处撒尿,还是在五公里处撒尿?”

“有完没完?”老爷子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大象不明白。

“没你什么事儿。”女佣睁开眼,回答老爷子,“快了。”

“眼罩子给他摘上。抽他。转呀,转呀转。”

“抽了。正转着呐。”

“谁从窗外飞过去了?”

“蚂蚁还没长翅膀呢。”

“哈哈。杀了他。”

大象半天才明白过来,老爷子是在说梦话。这么一明白就毛骨悚然,差点儿没从老爷子脑袋瓜子上抽回手,让女佣往回一瞧,只能继续端了架子端住老爷子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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