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对照记》的访谈里,张爱玲不止一次地提过,一定要尽快把《小团圆》完成。那时候,她的状况很糟,却一直念念不忘《小团圆》。许多艺术大师们在临谢世时都会留下诸多遗憾:那么多创意没实施,那么多作品没完,那么多想表达的没有表达……张爱玲只有这么一部遗作。
张爱玲的文字像加密的镜头,真实地照出适时的社会、人态、心境,有的也反映了自己的事情。人们在她的作品中知道了她的许多事,她的童年、爱情。可是,人们无法看到她的内心世界。因为她总是以旁观的态度讲着乱世中的男男女女的故事。
张爱玲在遗嘱中提到“《小团圆》要销毁”。这是为什么?生前一直强调要尽快写完,遗嘱中却要销毁?这个诡异的女子,写着别人的人生,也写了自己的人生,即使去了,也要为读者留下一个匪夷的结局。
有人说九莉就是张爱玲。
读过第一部分还在迷糊,如果不是熟悉张爱玲的家事,说什么也看不懂。一上来忽拉拉一堆人名,亨利嬷嬷、三姑、蕊秋、毕先生、柔丝……小学从她在香港上学写起的。提到了当时的学生老师一大堆。岁月太久,历史太多。当她终于静下心提起勇气写自己的时候,不免又是一片慌乱。是啊, 人生,要从何讲起?一想到写,恐怕有千件万件事一下子涌上来,让人无从下笔。这个人要写,那个人也有事,都要写,都要选进来。这个事是那个事的因,那个事是这个事的未来,都要讲都要讲。
《小团圆》写的是作者本人的一个片段,这不用怀疑了:九莉笑着上前低声叫了声二婶。幸而亨利嬷嬷听不懂,不然更觉得他们这些人古怪。她因为伯父没有女儿,口头上算是过继给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婶,从小觉得潇洒大方,连她弟弟背后也跟着叫二叔二婶,她又跟著他称伯父母为大爷大妈,不叫爸爸妈妈。
张爱玲也是这样称呼母亲的。
见蕊秋也装看不见,又在看橱窗,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的脸,色泽分明,这一刹那她又非常美,幽幽的往里望进去,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张爱玲也一直是羡慕欣赏妈妈的,妈妈在她的眼里一直是个美人。
在她与宋淇夫妇的信件中,提到《小团圆》的言语里也可确定这一点: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忙着写长篇小说《小团圆》,从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现在写了一半。这篇没有碍语。……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当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
《小团圆》是写过去的事,虽然是我一直要写的,胡兰成现在在台湾,让他更得了意,实在不犯着,所以矛盾得厉害,一面补写,别的事上还是心神不属。
……
她曾在信中说越写越长了。是因为想起来事情说太多了。毕竟人生容不得构思,有些事总是突如其来。多么神奇的笔也无法驾驭。当写到自传时,那么老辣的她也犯写作错误了。故事装在心中,却不是自己的腹稿。
不可避免地要涉及那段伤痕累累的爱情。至于要求销毁的遗托不必再顾虑了。因为胡兰成已经不在了。在信中,她有多次提到怕沾染上政治,而不知如何处理这段感情的写法。实际又是怎么样?在她内心,是否还有一丝痛,每当提到那个人?
小说进行到一半,胡兰成(邵之雍)终于出现了。
“有人在杂志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着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每个人都需要被认可,写字的人希望作品被认可。这样一个认可自己的人,哪有心思去顾虑他的身份面貌?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着,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着,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着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着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着眉半笑着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热恋中的张爱玲是如何看胡兰成的?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在缺失家庭温情里长大的她,已经不折不扣地爱上这个老男人了。尽管他之前有过几个女人,之后也不保再有。爱来得是这么突然,这么霸道。
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是啊,在他面前,她会“低到尘埃里去”。
她笑着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只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
终于能够正视这个相识。以旁观者的视线平静地讲着这段感情。她真的释怀了、解脱了。真让人高兴。
爱上一个人只需一秒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从相识到着手创作《小团圆》中间经过了近50年的时间,那样一个聪明的张爱玲,至死也没有忘记那个负了她的人,庆幸的是,她终于能够放下了。
所以:女人,不要轻易去爱。
爱的伤是人的速成素。这么一次爱的痛便让女人彻底成熟了。以至在多年后那段人人欣慰的爱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与幸福,真实的抓得住的幸福,但她仍旧清晰地知道: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聪明的女子,清清醒醒地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