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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沉默一生张子静

爱玲的童年固然很不幸,但在张家,还有一个更不幸的人,他就是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因为爱玲还可以逃到姑姑那里,而子静却无处可逃。因为是男孩,姑姑是讨厌他的。而在家里,并没有因为是男孩就有丝毫优势,摆脱阴郁的成长环境。

苦涩的童年

1921年12月11日,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在姐姐出生一年后,来到了这个纷乱的世界。

在张子静的眼里,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却是很少和他接触的。别人家的孩子在婴幼儿时期,是在母亲的怀里长大的。可是,在张家,张子静是跟着佣人张干长大的。

1924年,张子静幼时,母亲就出国去了。过了一段时间,又回来。接着,又出国。在张子静看来:母亲是很神秘的,母爱也是遥远的。

母亲出国后,张子静的唯一玩伴是比他大一岁的姐姐张爱玲。

姐弟二人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母亲从英国邮寄漂亮衣服和玩具回来。新衣服穿在身上,就好像过年一样高兴。玩具拿在手里,张子静给姐姐一个,自己留一个。

就这样,姐弟俩的童年里,就是失去母爱的孩子。因为有了衣服和玩具来填补,他们也没感到太大的缺憾。

一天,张子静又生病了。躺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保姆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吃,想让他断了吃糖的念头。张子静却大哭起来,把一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哭着要糖吃。于是,保姆又在他的拳头上擦上了黄连汁。他哭得更厉害了。张爱玲站在一旁,看着多病的弟弟,很心疼的样子。张爱玲后来在《私语》里写道:“带弟弟的保姆张干,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她的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多病的弟弟,是张爱玲最心疼的人。她很爱弟弟,那是她唯一的弟弟,也是能和她玩耍的唯一的玩伴。

不久,黄逸梵和张廷重离婚了。张家,又回复到了天津时期。有花园,有洋房,有狗,有一群佣人和一个整天吸食鸦片的父亲。

张爱玲上学了,是一所名叫黄氏的小学。她整天住在学校里,每到假日,才由家里的司机接她回家。张子静独自浸在鸦片的烟雾里,小小年纪的他觉得,也许空气就是这个味道。他只是更加孤单,仿佛身处一个浓雾的世界,仅有的声音就是张干这个不可、那个不可的唠叨。父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整天在那个诡秘的屋子里腾云驾雾。他好想姐姐,好想跟姐姐一同住到学校去。

可是,父亲是绝不允许他去学校上学的。姐姐因了妈妈的争取,得到了去学校的机会,而自己,妈妈没为自己争取这个自由,只能任由父亲摆布,跟着私塾老师学习书法和古文。

可以想得出,他有多无聊,在那个没有电视的年代,一个孩子整天泡在浓烟中,听着“之乎者也”,看到的是以烟枪为伴的父亲和古板迂腐的老师。他不是在上课时打瞌睡,就是假装生病不去上课。私塾老师也懒得管他。在这样一个沉抑的家里,私塾老师也想着快快把时间混过去,好出去透透气。

没落家庭里的悲剧

1934年,张子静成为一个13岁的少年。可是,他依然那么沉静。父亲又结婚了,娶了一个36岁的老女人。谁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的到来,带给张子静和姐姐张爱玲的是地狱般的生活。

张爱玲被后母打耳光后又被父亲毒打,然后关在楼下的一间空房子内。张子静好想到房内去看她,设法把她放出来,可是又不敢。因为张廷重下了命令:除了照料张爱玲的保姆何干,任何人不能去和她见面,并且还再三嘱咐看守大门的警卫要看紧大门,不允许张爱玲走出大门一步。

张子静只能远远地看着关在“监狱”的姐姐,做健身操,锻炼身体。后来,姐姐不做操了。张子静这才知道:姐姐得了痢疾,身体虚弱。

病好后的张爱玲从家里逃了出去,逃到了母亲那里。张子静知道后,也找到母亲,要求和母亲、姐姐住在一起。但是,由于母亲负担不起姐弟两人的生活费用,只能忍痛赶走儿子。

张子静哭着离开母亲和姐姐,无奈地回到了那个如同地狱般的家里去。

在那个家里,张子静闻到的是鸦片的气味;整天看到的是瘦弱的父亲和脾气暴躁而冷酷的后母。鸦片夫妇把对姐姐的恨一并发泄在他的身上,这个瘦弱沉默不语的男孩分分秒秒的煎熬可想而知。

那遥远的亲情

母亲出国了,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男友。姐姐也逃出去了,上了学校,有了自己的生活。

张子静只能待在这个让他郁闷的家里。家庭环境让张子静变得更加沉默。他变得很高而且很瘦,经常穿着不干净的衣服。除了租连环图画书来解闷,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张廷重指责张子静:只知道逃学,是个忤逆、没志气的人。

张子静听着,什么也不说。他没姐姐那么幸运,他无处躲藏,只能终日生活在后母与父亲的淫威中;又没有受过什么新式教育,他已经对身边的一切愚钝而麻木了。在这个小小少年的心里,有的是充塞满满的寒冷与悲哀。张爱玲曾经描述了这样一件事: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儿小事,父亲打了他(弟弟)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淌。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饭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几年后,张子静在报纸和刊物上经常看到姐姐的名字,知道姐姐成了一位著名的作家。

姐姐成名了,发表了散文《私语》,把自己在少年时代被打被关闭的事情都写了出来。张子静看后,觉得痛快了许多。当他看到父亲和后母的脸色很难看的时候,他心里就愈加的痛快,仿佛炎热的夏季里,吹进了清凉的风。

可以后,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姐姐爱上了汉奸,并且签订了婚书。张子静有了个做汉奸的姐夫,这让他的心里无法承受。

此后,抗战胜利,姐夫的逃离,然后是姐姐的出国。接着是黄逸梵的去世。

那些亲情都变得很遥远了。

在上海,尽管姑姑对他很冷淡,但比起父亲和后母要有一丝温暖,因为他从姑姑的眼神中能体会到关怀与无奈。

后来,姑姑姑父也相继去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他们在时,张子静孤独;他们不在,张子静更沉默了。一个是名声响遍大洋两岸的姐姐,有无数张迷围着她。一个是默默生活在那个没落之家、无声无息生活得如蚂蚁一样的上海人。姐姐一方的热闹显得他这边更加冷清。

手足情深

张爱玲是非常疼这个弟弟的。

1988年的一天,一位熟悉张家家世的老人,手拿报纸找到了张子静。他一见到张子静,就神色慌张地说:“你姐姐可能出事了!”

张子静一听这话,吃了一惊。

等老人走后,张子静着急了。他给上海的亲友打电话,可得到的回答是:都没有听说张爱玲出了什么事。

张子静又给远在美国的亲戚写信,可还是没得到任何消息。

张子静没办法,来到了上海市政府华侨事务办公室。他见到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他是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的弟弟。张爱玲在美国没有音讯,想请华侨事务办公室帮助寻找。并且把一封写给张爱玲的信件请华侨办公室代为转交。

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后,张子静回到家中静等消息。

大洋彼岸的姐姐终于回信了。

小弟:

你的信收到了,一直惦记着还没回信,不知道你可好。我多病,不严重也麻烦,成天忙着照料自己,占掉的时间太多,剩下的时间不够用,很着急,实在没办法。现在简直不写信了。你延迟退休最好了,退休往往于健康有害。退休了也顶好能找点轻松点的工作做。我十分庆幸表叔还有产业留下给你。姑姑是跟李开第结婚———我从前在香港读书的时候他在姑姑做事的那洋行的香港分行做事,就托了他在做我的监护人。传说我发了财,又有一说是赤贫。其实我勉强够过,等以后大陆再开放了些,你会知道这都是实话。没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惟有祝安好。

看着姐姐的这封来自大洋彼岸的来信,张子静的心里是激动的。多少年期盼的手足情,终于找到了。虽然,他们相隔很遥远,但他能感受到姐姐对他的爱。

很多尘封已久的记忆都打开了。他想起姐姐张爱玲曾经写的散文《童言无忌》,其中有写弟弟的文章。他还能记起那篇散文的内容:我的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儿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张子静的眼里涌出泪滴,那是埋藏在心里的思念的泪。这些年来,他从没有埋怨过姐姐。因为他知道姐姐的坎坷和磨难,他理解姐姐,也读懂姐姐内心的愁苦。

在张子静的心中,“没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变,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柢是永世不能改变的”。

伤别离

1995年,刚过完中秋节。第二天,从太平洋的彼岸就传来了噩耗:张爱玲去世了。

张子静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大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唯一爱她的姐姐也去世了。这世界上,他已经没有了亲人。他在痛苦之后写道: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那乱世中,张爱玲几次与弟弟别离。这次,可是永久地别离了。张爱玲安静地走了,留给张子静的是:无尽的思念,积压在心头。

张廷重夫妇是无法戒掉烟瘾的,这对没落贵族后裔,坐吃山空,挥霍无度,最终只能住进一间14平方米的小屋中。毕业后,张子静在一所中学当英文老师,时常来看望他们,尽子女之仪。也许是因为受父亲婚姻的影响,他一生未婚。在张爱玲去世两年后,这位寂寞一生的人也寂寞地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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