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公正地,客观地去将记忆还原,我不想让个人色彩影响了整个故事的情绪,可是我发现要做到保持客观公正,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想说不恨方琳,只是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有些失控,我多么想将年轻时候的自己塑造成那么一个单纯的,善良的,可爱的女人形象,让所有的人都同情我的伤感,让所有的人理解我的无助,但是事实上,我越来越接近现实,我几乎无法持续地维护我开始为自己设置的角色,也就是我,我不得不在故事之中和故事之外,同时扒下了自己的那一张皮,而越来越快地走向了现实。
方琳回学校那天,我远远就看到了她欢天喜地的身影。
真的是去了海南岛,否则在任何一个借口下,方琳都没有可能突然变成一个非洲人。
健康得有点疯狂的肤色令方琳看上去更加可爱,更容易信任,更不忍心责备。
我没有躲避她,实际上,在出现了温特这个人之后,我一直避免与方琳见面,那时候的我,只是想避免那种友情之外的龌龊,而现在对于我来说,友情已经不算什么,因此我再也没有躲避她的顾虑,我想从此之后,躲避方琳便只有一个借口,那就是厌恶。
我没有躲避她地走向前去,用极其不友好的语气说:"方琳,你回来了?"
快乐的方琳丝毫都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暗淡,她如同沉浸在欢乐国里无法抽身回现实的小鸟一样,一下子拉住了僵硬的我的手,目光闪烁地说:"桔子。亲爱的桔子,我想死你了!这几天没见,你怎么都瘦了,是不是也想我了?"
这些话,若在平常,一定会将我感动得不知所措,但是此刻,在明白一切真相的我看来,虚伪到了极点,我放开了被方琳拉住的手,看了看四周的景色,然后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问道:"家里的事怎么样了?"
方琳表情稍微有点小变化,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这些细微的动作在她做来实在是非常纯熟。她迅速地进入到了走之前的焦虑状态。好像刚才的阳光,不过是做给路人看的一种安慰。
"恩,好多了,我妈妈的病已经得到了控制。"
我冷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这些真的谢谢你。谢谢苏美,谢谢小绿等。要不是你们,我连回家的火车票,都不够钱买了。"
我再次冷笑,然后不再说一句话地走掉。
"桔子?"方琳在背后喊了我一句,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桔子,你怎么了?"
我仍旧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方琳的声音变得小而无助,我的心又开始变得脆弱起来。
我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没动的方琳,原本我想当面揭穿她,让她饱受羞愧的折磨,原本我想直接要回我的钱,不再跟她有任何往来。但是我的决绝往往也不受自己的控制,而是更多被各种各样的因素左右,比如说此刻的突然脆弱。
"方琳……我们认识了六年,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这句话说出口,我竟然红了眼睛。
"我也是啊!"方琳几乎脱口而出,她已经发现了我的怪异,急急的表白中,我无法再怀疑她的真诚,而只要是有瞬间的真诚,我便不忍心真正地撕裂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感情,至少在温特之前,我与方琳是彻底单纯的感情,这个快乐的女人曾经陪我度过多多少个无聊的日子,虽然这一切已经在一个名字的诞生下逐渐瓦解,荡然无存,但是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我再也说不下去任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何一个字,我哽住了呼吸,向天空仰了一下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着对方琳说:"我要去练琴了。"
有一天,我刚要拉灭寝室的灯,方琳敲开了门,走了进来。
"桔子,你要睡觉了吗?"
"恩。"我点了点头,不打算再说什么。
方琳走到了我的床边,好像有无限心事却又无法说出口似的,后来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困了。"虽然心里无法对方琳真正地残忍起来,但是表面上,我始终无法恢复先前的平静,我并不想见她,听她说那些修补漏洞的话,或者做那些无济于事的维护,我对她的不忍心不表示我对她可以原谅。
"桔子,桔子,我们出去走走吧,出去走走吧。"方琳像是中了诅咒一样地来回在我旁边念。
我还是没有起身,蒙上被子睡觉。
"那我今天跟你睡。"方琳不由分说地,钻进了我的被窝。我一直没有动,蜷缩着身子朝向墙壁。
方琳沉默了十多分钟,小声地在我背后说:"我已经知道你知道这件事了。"
我吃了一惊。但是始终装睡,没有说话。
"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方琳的眼神在黑暗中非常怪异,我竟然有一丝寒意涌起,但是很快我便恢复了平静。
我们走在校园的操场上。
空荡荡的操场上之后我们两个人,各怀心事,状若陌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忍不住问。
"蚂蚁跟他们打架了。"
"什么?"我站住了脚步,几乎叫起来,"为什么?"
"……桔子!"方琳声音有些异常,"你能原谅我吗?"
"你刚才说,蚂蚁,跟他们打架?"
"是的,蚂蚁预支了瓶子的演出费用,大黑和索非对他很不满,于是,打起了架。"
我的心下沉,这几天没有看到蚂蚁,还以为他在忙什么其他的,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沉默如蚂蚁,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我也不想这样的。你相信我吗?我真的不想这样的。我只是为了给温特一个快乐的生日礼物。他曾经说,希望到海南去睡上几天安心的觉,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帮他实现这个理想。我没有办法,我凑了所有的钱,都不够一张机票。我借了所有人的钱,我没有办法说出实话,可是,桔子,你能够明白我的想法吗?"
"蚂蚁受伤了吗?"我急切地问,毕竟事情因我而起,我心里有着难以形容的愧疚。
见我没有理会倾诉的悲伤,方琳克制了一下自己本来打算排山倒海来的情绪狂潮。
"受了点伤,但是并不严重。但是……我觉这一次的争执,对瓶子的影响很大……"
"带我去见蚂蚁。"我打断了方琳漫无边际的叙述欲,直截了当地说。
方琳犹豫了一下,我说:"带我去见蚂蚁,现在。"
"你对蚂蚁的了解有多少?"
"很少。"
"多少?"
"上海人,父母离异,在一个三流大学学机电。就这么多。"
方琳神情怪异地看着我,我再一次坚持地说:"你一定知道他住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好吧……"
方琳一路上显得非常沉默,她带着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的心里完全没有计较什么别的,只是在想着因为我的原因,而造就了蚂蚁的伤害,我是宁愿自己多饿几天,也不愿意看到他们责难蚂蚁的。
半个小时后,方琳忽然停住了脚步,对我说:"我们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
"……不要问了,还是不要去了。蚂蚁如果伤好了,自然会来找你的。"
"方琳,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今天太晚了。"
"我现在要见他,请你带我去见他,我不能明知道他受了伤,却心安理得得等着他伤还了再来找我。"
"可是……"
"你究竟想说什么?"
"……桔子,我想,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但是,很多事情也不是你所看到那样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这些,我脑子很晕。"方琳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我着急了,说:"我现在只想见到蚂蚁,你明白了吗?"
方琳楞了一下,点了点头,继续带我向前走。
走到了一条陌生的马路的一条小胡同中,方琳停住了脚步,她拉着我的手向着前面一排平房说:"桔子。蚂蚁就住在里面第三个门的左边的房间里。我先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不,还是我在这里等你……"
我摆脱开了奇怪的方琳,向着第三个门走去,大门没有锁,灯也没有灭,我向着左边的房间走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推开了门。
屋子非常窄小简陋,而且还有一股潮湿的味道,我突然想起了温特的那间仿佛一辈子都看不到阳光的屋子。是不是同样气质的人,连选择住所的口味都一样呢?
我走进了屋子,去没有看到蚂蚁。
屋里也是非常零乱,布满了拖鞋,乐器,简装的DVD和一些打口CD。
还有一张硕大的,哥特感觉的海报,血淋淋地立在那里,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电影的海报,但是那样的一副画,令整个屋里充满了毛骨耸然的气息。
一张非常小的床,小到仅仅可以容纳一个不胖的人睡,床单是黑白相间的,枕头也是,象一只低头不语的奶牛。
可以想象蚂蚁那么薄如纸张的身体,舒服地在这张合身合体床上很快地的杂乱的梦乡。
我坐在了这张奶牛一样的床上,却发现在枕头边,有一条黑色的东西,我有点好奇地拿起了它,却发现是一条女人丝袜。
我笑笑,将丝袜扔到了地上。
差不多可以想象到方琳的吞吞吐吐与此相关,但是这对于我来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意外,我甚至可以想象他那些理不清剪不完的复杂关系,那些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重要的。
看来蚂蚁的伤势并不严重,以至于这么晚了他还可以不用在家里休息。
我的担心是有些多余了。
我打算起身离开。
刚要走出门口,突然,明美一身疲惫地走了进来。
我们俩几乎同时愣在了彼此的视线中。
我也似乎就在当时,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一旦明白,就不需要多说,明美恢复了她惯常的无所谓的姿态,是的,我第一次发现她和蚂蚁,真的是拥有着差不多的表情,差不多的神态,差不多的装扮。
怎么之前没有想到?——怪不得蚂蚁紧张我跟明美的往来。原来一切怪异之所以怪异,皆因为答案被蒙在鼓里,一旦答案撕破,一切都没什么怪异可言。太正常了,原来是这样。
呵呵,我冷笑了一下,不打算说任何话地,继续向外面走去,仿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美艳无比的寻明美。
"喂。"明美竟然喊了我一下,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来找蚂蚁。他不在,我要回去了。"
"……恩,他这几天不在。我帮他看一下门,我无处可去。你不要误会。"
我努力维持了一下风度说:"怎么会。"
"我知道你是想得开的人。你跟她们不同。"明美露出一个知音般明朗的笑,放心地对我眨眨眼,她的表情令我非常不舒服,但是在这样的关口,我只有迎合着她的信任,做了一个宽厚的姿态,然后迅速地走出了门外。
一出门,向着黑暗的胡同外走去,我压抑的情绪才感觉滚滚而来。
我与她们不同,我是想得开的人。哈。这是一个多么强的赞美语,用这样的一个赞美语,足以令到对手不好意思,于是,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变得没所谓起来。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从进屋前方琳对我不断追问的,到我发现与蚂蚁恋爱那么久,竟然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再到离开时候与明美的遇见和明美对我的大度做出的肯定性的赞美……我感觉我的世界被这些人全部搅乱了,我接连不断的愤怒深深地包围着我,仿佛我发现全世界充满了复杂的瞒骗,而我像一个被割得七零八落的可怜的透明人一样,被风沙扬在半空,纷纷掉落的片刻,我甚至抓不住一根可靠的羽毛……
"桔子……"方琳从黑暗中闪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惶惑。
我没有理她,径直向学校走去。
本以为第二天蚂蚁会来找我,为这次的意外做一个圆满的解释,我甚至想好了如何与他再一次决裂,把一切的表情和台词都设置好了,但是,很意外的是,我却没有看到蚂蚁。
不光没有看到蚂蚁,连方琳,我都没有看到。
甚至,食堂吃早餐的时候,我连苏美都没有看到。
一时间,仿佛全世界约定好了安静下来一样,象齐齐约定好了似的。
好久都没有享受过如此平静的生活,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放松,说实话,蚂蚁的没出现令我非常意外,我开始发现自己对待这份感情的态度有了很重要的变化,我甚至开始向一段正常的恋爱一样要求事物发展的方向,昨天出现了那么意外的转折,难道蚂蚁可以任由这件事没心没肺地被晒在阳光下,莫非他认为只要任其荒芜,它便有自动愈合的可能?
是蚂蚁太天真,还是我太计较?
我们的关系真的已经到达了那种容忍斤斤计较和漫不经心混合在一起的复杂?
我拖了小提琴,一个人沿着城市的街道行走,满世界的东来西往的人,满世界东奔西走的腿,满世界东升日落的平常。生命的意义究竟值不值得去探究?生活的价值究竟应不应该去盘算?
我的世界就这么一下子灰了,曾经我一片澄明,是否真的仅此一笔,我便从此高告别了色彩,攀上了孤独的黑白?
在护城河的小河边,我停住了脚步,拿出了我心爱的琴,惟有音乐,是安抚我灵魂躁动的唯一慰籍,我让这耳侧的旋律,如同这静静的水流一样,细密而丰满地缓慢逝去,直到未知的世界。
就在我收住琴声准备告退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向我走来。
我几乎是有预感般地抬起了头。
温特便如一尊塑像一样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的心跳一下子加速到了自己不可控制的强度,竟然是温特,竟会是温特?我无法抑制心内的狂喜,如同握住中了彩票而不能相信的幸运儿一样,血液和心跳一下子令我的脚步停住。
温特没有说话,只是很简单地看着我,嘴边带了一股邪邪的笑意,然后他转身,我便如中了魔咒一样地跟着他走了起来,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此刻,跟随便是我唯一的信念。还在几个小时前,我为他的海南之行痛彻心扉,感觉到自己遭受了背叛的苦楚,只此一刻,那些奇怪和悲愤的情绪便全部瓦解在这一场意外的遇见里,我像是一个流浪了好久终于找到了花园的蜜蜂一样欢喜,我恨不得要哼哼起永恒的旋律,我亲爱的温特,我亲爱的温特,我不明白温特的身体中为什么会流淌着如此令人疯狂的因子,令到他所到之处的各种花草都为他倾倒,他便是无形的上帝……
不知道走了多久,经过了几道马路,经过了多少家店铺,我和温特仿佛是两个没心没肺只会行走的木偶,一心想要到伟大的奥芝国里找愿望一样,疯狂而不停歇地走着,走着,好像只要走着,我们不需要任何交流,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就这样投入自己全部的精力,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跟在温特的身后,看着那些朝霞和流云的脚步……
暴走之后的温特非常开心,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笑起来。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笑的时候稍微一放松,感觉到了双腿的酸痛。
"我想看你究竟能够跟我走多久。"温特看着我,得意地说。
"事实上,如果你不停下来,我也不会停的。"我认真地说。
"我知道你有一股决绝的劲头,不过还是有点意外。"
我在刻意地盘算着自己的措辞,因为我刚刚反应过来,我竟然跟温特在一起,是的,这段日子里不断衡量得出的结论令我悲观地想,这一幕几乎不太可能真实地发生在现实中,然而,竟然,就在这样一个毫无预料的时刻,就发生了起来,这实在令我无法不将命运之类的重大课题扯出来挡箭,因为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借口来圆满此次意外。
"我喜欢你的音乐。"
"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音乐。你不用刻意地回赞我。"温特制止住我即将出口的话,似乎有十足的把握我会跟他客套。
"你的真名叫什么?"我非常俗气地,真诚地,想知道关于温特的一切,于是脱口而出。
"这不重要。"
"我很想知道。"
"你不必知道,因为我也几乎忘了。"温特很简单地说。
我们找了一个街边的台阶,他坐了下去,然后看了看我,我毫不犹豫地也坐了下去,他再次笑了。
"找一个正常的男人,恋爱,结婚,白头偕老。你大概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应该差不多吧。即使你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和事,你还是最终遇到正常的男人,恋爱,结婚,白头偕老。"
"那样不好吗?"
"当然好,那是最好的结局。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
"对于你呢?"
"对于我?不必对于我的。我对人生没什么兴趣。我是一只瓶子,装满了废物的瓶子,我将用残烈的刀子,割出一个鲜红的口子。"
"这是你们乐队的主打曲。"我说。
"你终于听了这首歌。"
"……是蚂蚁提到过。"我无法令自己在温特面前撒谎。
"哦。蚂蚁。不错。蚂蚁。"温特象是自言自语般地念了几句,然后沉默下来。
我思考着改如何挡掉提到蚂蚁带给我们彼此的沉默,温特先我一步地说:"你喜欢什么歌?"
"……"我一下子语塞,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着与摇滚有关的点滴,惟恐自己讲出口的话暴露出与他之间天然产生的距离,而下意识地想往他的喜好上靠。温特看到我的迟疑,笑了一下说:"女人都喜欢郑钧吧?或者张学友?刘德华?"
"不喜欢。"我诚实地回答,事实上,对于摇滚,我根本一无所知,事实上,我是一个如此贫乏的人,除了摇滚,流行音乐我也一样从未涉猎,我不觉得那些脍炙人口的歌和名字对于我的诱惑力有多大,除了那些一不小心被满街飘着的强迫的声音灌耳朵,我几乎拒绝任何一种流行的基点,那对于我来说,真的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只喜欢那些乐器所发出的声响,那就象是将自然界的声音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一样神奇。
"以前在一个酒吧驻唱的时候。经常唱LEMONTREE,唱过不下几千次,不过还是喜欢。"
"恩,我也喜欢,以前电台里经常放。"
"有一次看到一个杂志上管这首歌叫那一个爱上柠檬树的少年。"
"这名字真美。"
"没有泰戈尔的诗美。"
"你喜欢泰戈尔?"
"我喜欢他的诗。"
"温特,你……是双鱼座吗?"我冒然地冲口而出。
"不是。"温特简短地说,顿了一下然后问:"女人是不是都喜欢研究星座?"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小心试探地问道:"能告诉我吗?"
"水瓶。"
我突然明白了瓶子乐队的由来。也早应该想到这款个性突出奇怪的男人,理所当然是不受任何条约控制的水瓶男人。
"最近天气真是差劲,我真想念阳光。"
"……海南美吗?"我吞吞吐吐,但是尖锐而刻薄地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温特看了我一眼,没回答我,却站起了身,打算继续走。
我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揪住了一样地紧紧跟了上去,在心里不断地说,只要你肯走,我就会一直跟着你。
我再一次来到了温特的家,一样因为向北而背阴的方向,一样找不到任何阳光的影子,屋子还是照旧很乱,还是四处飘散着白纸,军事杂志,乱七八糟的金属装饰品,破损的电影海报,和那一把总是看上去很熟悉的吉它……
温特抱起吉它,弹起了LEMONTREE,一边弹一边唱,他的指法非常娴熟,那一串一串的歌词跟着伴奏的旋律亦步亦趋,我像个在艺术家面前被艺术的成果震惊得无语可发的小白痴一样坐在温特的对面,甚至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算最合适的位置。
我忍不住有冲动想拿出琴,合着他的歌一起演奏,可是,不知道什么样的规则感控制住了我,此时此刻,我只能让自己拘谨得象一个生涩的瓜,没有流露出甜美吸引力的自信。
后来温特开始象K台点歌之王一样边弹边唱,他的声音非常小而抒情,音乐温柔而轻远,那样的美好的声音似乎是从他的灵魂里抽离出来一般地令人尊重和爱慕。我无法想象他在舞台上令人震惊的爆炸的姿态和表情,但是此刻的温特,温柔的温特,我觉得这才是我最最理想中的,最完美爱情里的男人。
那一天,后来我们几乎什么都没说,也再没有欲望探索些什么,只是在沉默的音乐里沉默,在不间断的歌声中反省,不知道唱了多久,我一直没有缓和过梦境一样的情绪,知道不知道过了多久的一首歌唱到一半的时候,声音戛然止住,温特自言自语地说:"瓶子要解散了。"
我木立在这个意外的消息里,刚刚稍作放松的姿态此刻又变得紧张起来。
"跟我关系吗?"我声音哑哑地问,"听说因为预支工资的事情,蚂蚁打架了。"
温特停了停,说:"不完全是。"
"我非常抱歉,都是因为我。"
"这件事与你没什么关系。"
"蚂蚁去了哪里?我一直没有见他,听说打架的事,我一直想跟他道歉,却一直没有见到他。"
"他接了一个外地的活,没日没夜地演出,为了把大家的钱及早还上。"
我的心如同被刀割一样地难过,我没有看到蚂蚁打架后的模样,可是,仅仅是因为我,蚂蚁背上了大家的债款,沦落到去外地走穴还债的道路,虽然这一场意外的遇见令我狂喜不止,但是此时此刻,我非常想马上见到蚂蚁,哪怕仅仅是看到他,也好。
温特再也没说一句话,我默默地在他的声音中告退,却没有讲出一句告别的话,我想不出什么话是配得上打断他优美的音乐的。我深怕自己的聒噪打搅了温特浑然天成的优雅,宁可我如同一只灰溜溜的土拨鼠一样趁着月色遁到土地悄无声息地逃掉……
我的心事繁多到无以排谴,多么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让一切顺序的,完整的,安静地流淌出来。
才可以获得一个解放了的身体吧,也许。
可是,蚂蚁,你究竟去了哪里?
回去的路,我心情沉重得不知所措,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旅人一样跌跌撞撞,我甚至无法想象出蚂蚁现在的状态,我能将他定义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吗?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