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雪下的时候虽然看着白茫茫一片，还温暖一些，等到雪融的时候，明明春意渐醒，却冷得厉害。米纳的三月让人受不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菲利斯王城和莫里的米尔特处于同一纬度，雪来得晚，去得早。到三月，随着春日照耀下来，在屋檐上，树枝间，街道旁的积雪明明已经融化，反而冷了一段时间。
雪白世界从眼前消失，正是春寒料峭时。
索萨将身上的军大衣紧了紧，脖子缩起来。这个温度对他来说虽然并不那么难受——毕竟是常年在艾斯温铎驻军的莫里第一军团军官——但满街难民还是让他谨慎。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因为自己身上明显的军官标志，没人敢阻拦，就这样顺利地从人群里拐到南门，与自己大队的几个小队长碰头。
“这几天又多了好多人啊。”
苍兰道之战后，菲利斯叛军——北方人都这样称呼——一路高歌北进，沿途有不少人往北逃，最后竟都挤在了王都米纳中。索萨怀疑现在在街道上随便碰倒一个人都可能是个小贵族，当然，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身为莫里的军官，倒也不怕那些丢了土地的菲利斯贵族。
“长官，第二大队已经在南郊集结完毕，我们要立即出发吗？”一个小队长问道。自从莫里于去年十月份与菲利斯达成协议后，第一军团便越过两国边界，同菲利斯第二军团以及菲利斯第一军团残部共同构筑起新的防线——米纳所在的诺森行省和南边格劳斯行省交接处的山区，孔迪拉防线——一晃已经四个月，幸好去年格外寒冷，南方军没有大动作，双方在这片绵延起伏的山区仅是小范围的争夺，倒没爆发大仗，这才给他们轮休的机会。
“既然集结完毕，我们先回营部吧，营里给的假是七天，别在路上耽误了。”索萨的大队属于无畏师三团侦查营，从米纳过去还要半天路程，其实明天返回也可以，不过索萨担心士兵玩过火召集不回来，决定提前出发。
“这几天都怎么过的？”一边走着他一边关心下属的私生活。
“嘿嘿……”一阵微妙的笑声，索萨心知肚明。
“说起来城外的难民真是多啊，都急着想要进城。”几个小队长都是老兵痞，很快就聊开了。
“哼哼，他们想进城真是什么招都能想出来，昨天有个老头还说自己是伯爵的儿子，也不看看岁数，当爸爸都够了。”
“哈哈，你没遇到那些女人吗？求着我带她们进城，真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哦，啧啧……”
又是一阵猥琐的笑声。自从过年以后，由于流民北上，王都实在承受不住如此多的人，将进城的条件又缩紧了一分，许多人挤在城门根下，靠着微薄的救济和临时搭建的茅屋渡冬，天天都有人死，能进城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那你运气还真好……老子遇到的都是神经病，不是吹自己是子爵，男爵的，就是说自己儿子是师长，军长的，也不想想，有这个关系还会在外边吹冷风？”
“是啊是啊，前天有个女的，跑过来说自己是公主，要我带她去见大皇子殿下，老子一看她就是个疯子，直接把她踢开了。”
“哈哈，她是真疯了吧，再怎么也应该是去见米纳王城里面那个老皇帝才对啊。噢，父皇，你还记得当年风流潇洒的那个雨夜吗？我是你的私生女啊……”
某个小队长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女子的语气，惹来一阵哄笑。
“你们没有带任何人进城吧？”索萨他们不是菲利斯人，和王都的城防军也不对付，要是手下有人偷偷带了什么奸细进城到最后说都说不清。
“老大，我们怎么可能真带进城，肯定是玩过之后就……哈哈。”
看来是没犯什么错误。
索萨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下和那些女人的交易，只要不给他惹麻烦就好。
“赶紧回去吧。”
越往南雪迹越稀薄，阳光越发温暖，一队六十多人的部队一开始还稀稀松松地在骑行，在驿站吃过午饭后，便抵达警戒线，接受检查之后立即以行军阵列谨慎前行，几个原本吊儿郎当的小队长各自约束自己的手下，气氛瞬间沉重下来。
此处过后，便不能走官道了。
如今南方中央军和新编第二革命军陈兵孔迪拉山地以南，时常有部队在这片广袤的山区穿梭，索萨的这个大队如果行走不慎，碰见对方大部队，恐怕有全队覆灭的危险。所以无人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索萨所在的师部位于孔迪拉山区东部偏中，离叛军出没最频繁的东区非常近。
拐上小道后，大队踩着青泥与嫩草逐渐进入山区，树木多起来，阴影也多起来，几个侦查兵开始自觉扩大范围，谨防遭到最近胆大起来的叛军侦查大队偷袭。
“长官，到这里还没遇到巡逻的人，有古怪啊。”
前面一个小队长慢慢放慢步伐，向索萨靠拢，提醒道。
“嗯，让所有人收缩阵型，可能溜过来老鼠了。”索萨立即下令，最近侦查队折损比较严重，决不允许再遭到埋伏。
走在上山道上，林荫密不透光，前方的侦查员不停汇报情况。这里离营部还有二十几公里，索萨回忆着之前看的地图，向身边的一个小队长问道。
“弗朗西斯，你记心比较好，这里要去北边的二团知道路吗？”
“记得是走下山道然后往北拐吧，长官，我们要去那边？”
“先探探路，没事就照原路走，别自己吓自己。”
“是……”
索萨大队继续往前行，他心里隐隐感到一丝诡异，往常的巡逻地点没有遇到人，而自己部队也没派人来搜索，恐怕真的有老鼠溜到后方来了。
他还在这样思考，突然就听到“嗖”的一声，那声音如此熟悉，使他立即就地趴下。刹那箭矢便从头顶飞过，直接插入木头中，这是狙杀的一击！剩下的箭也冲着各自的目标飞去，一时间倒下数个士兵。
‘侦查兵怎么没反馈！’
他趴在湿润的泥土上，等头顶的一波箭矢飞过，就地一滚，躲到一棵树后。
“所有人后退！”
又是一波箭矢，这次却没有什么收获。
“这是……”
箭矢凶狠地插入树桩，力道之大连靠在后面的索萨都为之一震。对方的侦察兵好厉害！“第二、第三小队侧面掩护！其余小队就地防御！”从箭矢的数量和方向来看，敌兵数量比自己多，但也不是可以很快消灭自己的，只要坚持到营部得到消息，这些胆子大到敢绕道后方的叛军还不是待宰羔羊。
“哼，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索萨一咬牙，趁着对方射箭的间隙，抽出一枝长箭，转身就射，直接将一个冲在前面的南方兵射翻在地。
对方是从树林的阴影里冒出，由两个方向突袭自己，他们占据了地利，自高处冲锋，使得本来就以机动见长的索萨大队吃了亏。
“第一、四小队殿后！其余小队往后面撤！”眼见这里对自己不利，果断就下达撤退的命令。这里是索萨熟悉的地方，他记得来的路上有一段非常适合牵制，便带着部队往回撤。
对方毫不犹豫开始追击，一从树林里涌出，索萨才看清人数，竟然有两百人之多！
“长官，这应该是最近吃掉我们好几个大队的那个幽灵！”一个小队长战战兢兢的说道，最近在莫里第一军团驻守的孔迪拉山东区流窜着一只神出鬼没的部队，专门袭击落单小队，往往等援军到了已不见踪影。第一军团组织过好几次搜索，甚至设计诱饵也都失败，弄得侦查兵胆战心惊。
“哼，就是那个女人的部队吗？”索萨也听说过那只部队。
阿加莎·菲尔德，现在连莫里的士兵都知道这个人了，她的胜利师将整个东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而这只精英组成的加强大队更成了所有侦查队的梦魇。
没想到连东区之外也碰到她的部队了。
索萨的部队快速往下坡撤去，淌过溪流接着便是上山道。原本打算借着比对手熟悉地形的优势安排反击的，可如今得知是那只部队，索萨判断自己兵力恐怕挡不了多久，便继续往北撤，撤向北边村子里二团所在之处。
“让第一、四小队的侦查兵留意敌人动向，一会儿我们抵达北面村子，他们如果有撤退迹象，立即汇报！”索萨有心留下那只精英部队，这可是大功劳！
然而刚过坡顶，对方却像是知道不远处有只部队一般，立即撤进了幽深的原始森林中。为了及时将这一信息传递出去，索萨还是继续带着部队奔跑了二十分钟，抵达友军驻扎的村子。
“中校！三团侦查营第二大队大队长索萨请求汇报！”
一到村子里就立即向第二团的一个步兵营汇报了遭遇南方军胜利师袭击的事情。
“少尉，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正好我这边也有点情况，需要派部队去师部……”一个高个的军官耐心听取索萨汇报，之后竟露出苦笑对他说道。
“少校，既然这样，希望少校多派一个大队，如果对方再敢动手，我们正好反击！”索萨没想到有这么巧的事情，自己营就在师部，正好顺路。
“呵呵，就算没有你的汇报，我也会派至少一个大队去师部的。”军官一边说一边敲起桌子，他犹豫了许久，才抬头看向这位侦察队的大队长，表情严肃，“少尉，不知道你的部队里有没有米尔特人，就是……”
他断断续续地说，像是在考虑如何表达。
“就是见过公主的人……”
“啊？”这一声里的吃惊是正常的。
“你知不知道帝国第八公主艾琳·斯图亚特殿下？”
“啊？”这一声是索萨呆住的表现。
“诶……”军官叹了口气，当初他听手下汇报时也是这个反应，“这么说吧，我这里有个少女自称是八公主殿下，但是她又没有明确的证明，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提供的是不是真的。”
“这……”已经不是索萨能理解的事情了，他能体会少校那面相上的纠结。
“从言行举止上倒可以判断是一名贵族，但我们的公主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一副平民装束，这也太奇怪了……”少校说着说着就变成自言自语，索萨赶紧打断。
“上尉，这种事情只能交给军部来判断了啊，直接让军团长大人一看就知道。”但他也知道，大皇子殿下岂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见的，“我的大队虽然有几名米尔特人，不过他们怎么可能见过高高在上的公主呢？”自己大队里都是些什么人，他还是很清楚的。
“说的也是，这样吧，我派两个大队，再和少尉你的部队一起去师部，就说遇到一位疑似莫里八公主的少女。”
“是，少校！”索萨肯定地回答，随即便问道：“那么少校，这位公主，额，少女在哪儿呢？”
“稍等下，我让副营长去请她了。”开始索萨见一名中尉出去，想必就是办这件事的吧。
他注意到少校说话间对未曾见面的那名少女很是客气，就算不是公主，只怕少校也肯定了对方的贵族身份吧。
“你觉得我对这件事太认真了？”仿佛看穿了心中所想，少校笑道：“你见到她就会明白。”
片刻，之前出去的中尉返回房间。
“长官，那位少女带到。”
“先把她请进来吧。”少校重新正襟危坐。
“她的侍女也一起？”副营长迟疑片刻，又问了个问题。原来那位自称公主的少女还带了侍女啊。
“可以。”
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位身穿灰色亚麻衣的少女，袖口有些脏，她一头金发蒙了灰尘没有光泽，脸大概还没洗过，有些黑，浓眉大眼颇是别扭，这样的模样明显不能算漂亮，不过很快索萨就被那双赤色的眼睛吸引。
‘难怪少校这么重视她，红色瞳孔的少女……’
红瞳比较罕见，几乎可以认为是贵族的象征，索萨虽然不知道公主长相，但单凭这眼睛就不是他们可以轻视的，不由得认真起来。随后进来的女子穿着倒是和这位红瞳少女差不多，两人站在一起，如果忽视掉瞳色很像一对姐妹，想必就是侍女了。
“科兹莫先生，听说你要送我们去师部吗？”少女开口问道，她有些着急，眼睛一眨一眨语速非常快地发问，但声音依然很好听。
“能让我直接与皇兄见面吗？”
她直接称呼军团长皇兄，并没有露出破绽。
索萨看出少校有些犯难，面无表情地沉默一阵后少校才开口说道。
“艾琳小姐，”他顿了顿，“请原谅我暂时不能用殿下来称呼您。军队里等级森严，以我的职位，只能将您的情况如实反馈给团长，再由团长禀告师长，师长最后才能汇报到军团长，也就是大皇子殿下那里。之前团长已经同意由我们营送您到师部。”
“不过因为我们团与师部不在一起，所以可能还要多走一段路程。”
他友好地笑了笑，要是一般少女，科兹莫绝不会废话如此多。
“这样啊……”少女露出难过的表情，索萨心道：肯替你汇报已经不错了。不过若真是公主，他这番腹诽怕是死罪。
“好吧，多谢科兹莫先生信任我，之前在米纳的时候，和好几个莫里士兵说，他们都不信。”索萨听到少女这番抱怨，不由得回忆起之前几个小队长的对话，心里突然一阵不安。
这位少女应该已经忘记了吧，何况她也没见到我那几个流氓手下。
“对了，艾琳小姐，和您介绍下，这位少尉将带你前往师部所在地。”科兹莫将眼光挪到自己这边，索萨会意，主动开口说道：“艾琳小姐，在下是第一军团无畏师三团侦查营第二大队大队长索萨，一会儿将护送您前往师部所在的孔迪拉山区三号高地，从这里过去大概还需要两小时，而且山地难行，可能会让您受累。”
文绉绉的话索萨说的很不习惯，这还是他从那些军方大佬处学来的。
“那就拜托两位先生了。”穿着破旧亚麻衣的少女行了个非常正式的礼，让索萨和科兹莫两个粗人不知如何应对。
“伊丽丝，我们回去收拾下吧，一会儿要走山路的。”两人还在愣神之时，少女已经自顾自地安排起来，她冲少校友好地一笑：“那么科兹莫先生，我们先回屋收拾了，一会儿派人叫我们就好。”
明明脏了一身的灰，暗淡的脸庞看起来也算不上漂亮，但少女笑起来却依然让屋子一亮。
过了不到半小时，少女就收拾好了，其实是索萨的部队和步兵营提供的一个大队人马集结完毕所花的时间。索萨对少女的行装颇为佩服，没有多余的物件，一包衣服，必要的吃食，还有几件零碎，干净得侍女一背包就全带上了。
“艾琳小姐，我们这就出发？”索萨注意到这位落魄的小姐连脸都没洗就过来找他，可见确实比起她从容的言谈，内心应该是无比焦虑的。因为是站在室外，初春阳光使索萨更看清了少女的装饰，这才发现她左手上还带着翠绿玉镯，食指上还有一枚猩红戒指。
‘这种饰品应该很贵重吧，看她这幅样子，就这样戴在身上不会出事吗？’
索萨诧异地想到，但也没好心提醒。
对方既然已经纳入莫里军方保护，之前发生什么也不是他应该知道的。
他从少校那里得知，刚在村里碰见两名女子时，她们正被士兵欺负，要不是少校从瞳色上判断出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那时她们哭泣地叙述自己身份，边说边落泪，全然不是索萨见到的那样淡定。
“索萨先生，我就跟着你们大队就行，我学过魔法，可以跟得上的，不用照顾我。”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少女开口道：“我有中级魔法师的实力，应该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吧。”
她说话间带着玩笑语气，和春光相互映衬。
索萨点点头，回头向自己手下示意出发，再转身特意与少女说道：“小姐，你们就跟在我身边，走的不是正规道路，有任何困难就和我说吧。”
他把那个可能在米纳见过少女的小队长先行支走之后，想想一切准备妥当，便出了村子。
上山道变得明亮起来，这是索萨心里的错觉，因为从侦察兵反馈来的信息判断，南方那只幽灵大队已经撤离这片区域了。
否则定要让他们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