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士兵打得凶狠而顽强,他们剃光了头发,只在头顶上留下一绺,好像那是他们期待中的庄稼,他们有信心让它长得很结实很饱满似的。他们以这样的信心和中国军队对抗,这个信心以宁死不屈做着支撑,根本不像战前上面说的那样不堪一击。打一个小小的公安屯,三四十个人的排建制,得用火炮轰上好一阵子,还得上去几倍十几倍的人。部队冲锋时,先还喊“热呆勒恩!诺松空叶!”意为: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喊得很有气势,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后来不再喊了,知道喊也是白喊,费嗓子,对方没有可能“诺松空叶”,对方还指望着这边“诺松空叶”呢。
前往T城的路上,乌力天扬遭遇到一场伏击——对方的士兵把自己吊在树上,由一个活套套着,在树林间荡来荡去,在空中开枪射击。他们像灵敏的猴子,愤怒的猴子。他们怀里的SKS卡宾枪和戴格蒂亚列夫自动步枪吐出的是死神之火,真是难以对付。他们那种大家都别想好、大家都别想活的顽强念头,更是难以对付。
地形复杂也是打得不顺的原因之一。T城下来那次打穿插,乌力天扬迷了路,破指北针根本派不上用场,耽搁了好长时间,就是走不出山谷。乌力天扬通过步话机和段人贵联系,说找不着方向了。段人贵骂乌力天扬吃干饭的,怎么那么蠢,炮在哪儿响就往哪儿扑,这都不会?乌力天扬说,到处都在响炮,我往哪儿扑?后来还是乌力天扬冷静下来,派三个组出去找公路和铁路,找到了公路和铁路也就找到了目标。
敌军的武器非常杂,很难做出防御判断。他们甚至把原本用做坦克并列机枪的M2HB勃朗宁重型机枪拆卸下来,架在阵地上。那种机枪发射出的子弹能把坦克钢板打穿,用它打人,能把人打成碎片。还有一种钢珠手雷,是他们抗击美国人时期中国特地为他们制造的,弹壳里装有两百颗小钢珠,它不同于一般的手雷落地爆炸,而是落地后跳起约一米在空中爆炸,躲都没法儿躲,杀伤面更大。
副连长挂了彩,眼睛被弹片崩瞎一只,胳膊也断了,被送下去。卜文章提议让乌力天扬代理副连长,段人贵不同意,要一排长代理,卜文章又不同意,说三排长一直在前面,正好是副连长的位置。两个人顶上了牛,一时没结果。
乌力天扬的脾气越来越坏,没法儿控制住。有一次鲁红军派两个兵去找水,乌力天扬拿着净化水的药片等在那儿,兵没有回来,只听见到处都是叽叽咕咕的枪声,像山鸡发情。乌力天扬急了,用冲锋枪指着鲁红军骂,你妈个头,给我把兵找回来!鲁红军走了以后,乌力天扬不放心,也跟着去。空气中浮着厚厚的尘土,把阳光遮住,他们就在这样的尘土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快到河边时,看见两个兵各提着两只五加仑的塑料桶往回走。兵看见排领导来接自己,咧开嘴笑,说排长注意脚下,别绊着。乌力天扬往脚下一看,看见岸边的蒿草中躺着一些尸体,里面有两个中国兵,有一个兵嘴上挂着半边肺,那是他自己的肺,好像他在吃自己的肺。乌力天扬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炸弹震的,它们把兵的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了。
九班有一次居然集体失踪。是在T城外围打一个模范村,战斗结束后,九班只剩下汤姜,其他人都没了影儿。乌力天扬问汤姜,其他人在哪儿。汤姜困惑地摇摇头,没人要的鸭子似的。乌力天扬派人到附近找,尸体中没有九班的人。段人贵一听说九班集体失踪,话都结巴了,指着乌力天扬的鼻子骂,我操你妈,你怎么带的兵!卜文章冷静,下令派人出去寻找,其他人把大米和发电机背走,地堡炸掉,屯兵洞点着,撤。
鲁红军没走远,带着九班撵十几个逃跑的敌军,撵得收不住脚,撵上去把敌军干掉,捎带着还捉了两个俘虏回来,其中有一个少校军官。这一仗打得顺,鲁红军高兴,一路上向乌力天扬吹牛,踢少校军官的屁股,还为对方语言中“狗日的”这话怎么说和郭城争。
走在前面的乌力天扬惊兔子似的四处看,突然变了脸色,站下不动,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往后退。鲁红军知道乌力天扬踩上了地雷,下令其他人看着脚下,别碰响了连环雷,都退开趴在地上。乌力天扬等人退开,把枪挂在胸前,慢慢蹲下,小心翼翼拨开左脚下的虚土。他的左脚下,露出一颗塑料壳的跳发雷。乌力天扬屏住呼吸,试探着一点一点拧下雷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截五号铁丝,插进保险销上的小孔里,拔出引信,旋下起爆管。
“幸亏你没和我们争‘狗日的’怎么说,要不非分心不可。”鲁红军冲上来,愣愣地说。
“离我远点儿。”乌力天扬把地雷起出来,丢到一旁。
鲁红军身子僵在那儿,朝乌力天扬的另一只脚下看,脸色煞白。
“你身上臭。”乌力天扬说。
鲁红军明白过来,乌力天扬是嫌他身上的味儿,这么一明白人就往下瘫,埋怨乌力天扬话不说清楚,“炸就炸了,要不就直接死,别弄得人没炸死,先给吓死。”
不光臭,还累。几天几夜捞不上觉睡,打完就走,打完就走,好像人活着就只为了打和走。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人不清醒。人不能清醒,一清醒就觉得神经绷得铮铮响,要断掉,没劲儿,吞枪的念头都有。晚上如果不打仗,不推进,可以睡上一觉,那就是过节。这里的山大多奇诡,要是在山上宿营,得一个人找一棵树骑着睡,免得滚下山去。鼾声,梦里的喊叫声,噼啪打脸上的蚊虫声,娘呀妈的响成一片。后来就有命令,睡觉时嘴里衔一枚子弹,不让出声;要是嗓子眼粗的,怕子弹吞下去,咬急救包也行。
乌力天扬的事多,要检查无线电,与侧翼联系,补充弹药找水源,查看伤亡情况和防御火力配备,还得调动士兵的士气,说祖国在背后看着我们什么的。就算排里的事忙完了,他也基本上捞不着觉睡,因为榴弹炮和迫击炮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让人紧张,还因为他在担心。他知道乌力天赫也在这里,在北方的山区里,说不定离他很近,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啃压缩饼干。奇怪得很,兄弟俩分开了十几年,乌力天扬却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他俩会见面。十几年后,他俩果然见面了,虽说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可他对乌力天赫积蓄了十几年的怨恨,一下子就没了影儿。乌力天扬骑在树上,怀里抱着枪,困得想呕吐,却在为小时候老是压抑他、狠狠敲他栗暴的四哥担心。他想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啊,他们兄弟俩怎么会在同一场战争中相遇?他们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并且战后再度见面吗?
十
友邻的两个营没有拿下米字山的主峰阵地。敌军精心设计的防御网十分奏效,交叉工事、梯形拱卫、扇面支撑,每一个重要的据点附近都有八五加农炮群和八二迫击炮群支持。友邻两个营组织了好几次冲锋,每一次都被炮火覆盖回攻击出发地。战斗打得很苦,伤亡很大,主峰始终在敌军手里。
四营上去了。段人贵可笑的手枪换了一支56式冲锋枪,把卜文章推到身后,说连长是我还是你,你争个什么劲儿!尤克勤下到十二连,告诉段人贵,二营和三营消耗不小,是真碰上硬石头了,这一仗会很惨,叮嘱他要有心理准备。段人贵像发情的牛似的,把冲锋枪拍得啪啪响,说我一个共产党员,党培养多少年,就是当烈士,也得把山头拿下来!
炮击打了一次,又打了一次。两次炮击之后,轮到十二连上。十二连是强攻,不讲道理地愣头愣脑往上冲。前面用火箭筒扫雷开路,来不及架火箭筒的地方用手榴弹砸,用刀砍,用身体滚。敌军不光在阵地前埋设了雷,还埋设了涂上毒药的竹签阵和铁钉板,撞着谁都得往下倒。倒下的就倒下了,没倒下的继续往前冲。倒下的士兵太多,后面的工兵连跟进排雷,从进攻路线上排出好几百颗,有的雷是引信响了炸药没炸,那一带全是雷场,光是让十二连冲锋士兵踩歪了和脚带出来没响的就有好几十颗,可当时谁也顾不上这些。
段人贵头一个跃出待命阵地,向山头运动。乌力天扬担心他太情绪化,紧紧跟在他后面——连长要中了弹,十二连就没法儿再往下打了。可段人贵就是要迎着子弹上,连低姿都不用,横着身子往前冲,还嫌乌力天扬碍事。乌力天扬听见一颗炮弹拉着尖啸飞来,不是过路弹,一个跃身把段人贵扑倒在地。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两个人的钢盔被石块打着铮铮作响。段人贵却一点儿也不感激乌力天扬,爬起来就骂乌力天扬马屁拍得不是时候。乌力天扬冷笑,要肖新风保护连长,自己撤到一旁,去带火力组,专用火箭筒打火力点。
开头推进得很快。团炮兵的榴弹炮把山头打得浓烟一片,石块横飞,敌军被压制在工事里,无法反击。三排很快打掉了几组连环地堡,逼近山头的中心堡垒。炮击刚停止,尤克勤就带着十连和十一连上来了。尤克勤在步话机里朝段人贵喊,沿着交通壕往上打,压死他,别让他出来!鲁红军挣紫了脸,大声喊,九班的,为麻浩报仇,为李要武王好学报仇,杀死那些龟孙子!鲁红军呼喊着扑进交通壕里,九班的兵也跟着扑进去,再进去的是七班和八班。各班沿着四通八达的交通壕分开,以战斗小组为单位,各自为战。
乌力天扬滚进堑壕,砸在一名正在换弹匣的敌军少尉身上。敌军少尉往前踉跄了一下,回身顺过手中的AK-47突击步枪。乌力天扬摔在堑壕底下,少尉的枪口正指着他的脑袋。乌力天扬情急中一抬脚,架住枪口,同时扣动了扳机。少尉的枪口吐出火舌,一串子弹飞向天空,而他的胸膛上溅出几朵血花,人往后一冲,坐倒在堑壕里,手中的突击步枪飞到一边。
乌力天扬喘了几口气,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要跟在他身后跳进交通壕的汤姜和韦步登替自己看好后背,然后从地上撑起来,朝那个少尉爬过去,也不管脏不脏,丢掉头上的钢盔,把对方的通帽摘下来,扣在自己头上,再把对方被打烂的上衣剥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自己的领章掖进去。这样穿戴好,又把对方的子弹袋摘下来,扎在腰间,对方丢掉的AK-47突击步枪捡起来,换掉自己的半自动步枪。汤姜和韦步登不明白乌力天扬在干什么,呆呆地看着变成对方少尉的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说别看了,你们俩跟上我,别跟太近,别跟成一条线,尽量贴着堑壕壁走。
堑壕像乱糟糟的章鱼爪,到处都是人撞人的战斗,到处都响着短促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敌人看见突然从交通壕一头出现的乌力天扬,都愣住了,就在他们发愣的刹那,乌力天扬怀里的AK-47响了,把对方打得往堑壕壁上贴。乌力天扬打得很节制,控制钮拨到自动挡上,全凭手指肚的感觉,能单发就单发,能点射就点射,只是遇到几个敌兵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压死了扳机不松开。
十二连的兵看见乌力天扬也发愣,有两次没认出来,差点儿冲乌力天扬搂火,被紧跟着乌力天扬的汤姜和韦步登尖着嗓音喊住,说别别,是排长!
乌力天扬一路打得很有效果。迎面撞上谁,他的通帽和胸前军装烂漫如大丽花的新鲜血迹都会让对方有一瞬间的判断失误,就是这一瞬间,乌力天扬的枪就响了,对方一瞬间的失误,便铁定铸成了终身的失误。这样一路打下去,打出了好几条交通壕,又炸掉了几个暗堡和机枪射击平台,汤姜和韦步登基本上没有开火,负责给乌力天扬递弹匣、拧手榴弹盖子。在通过一个机枪射击平台时,汤姜眼馋崭新的机枪,要抱一架走,乌力天扬没让,只让汤姜和韦步登搜集制式子弹和手榴弹,别的一律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