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顺着鲁红军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两只手神经质地抓着床头的吊环,松开又拽紧,肩膀抽搐着,拼命往喉咙里吞咽着什么,像一张不知所措的驴皮,风一吹就能散掉。他慢慢地从乌力天扬脸上收回视线,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躺到床上去,企图把身子缩成一团。因为没有了腿,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只能把脸别到一旁,放声大哭起来。
这才是那个问题,他和他要面对的问题。不是腿,是睾丸,那对外表骄傲、内里孤独、一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执著地憧憬着的睾丸,它们不在了。它们不是一般的睾丸,不是简单的睾丸,它们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男人的未来,现在,它们不在了,永远地消失了。
乌力天扬被钉在那里——被那枚暗绿色、塑料壳、用黄蜡和松香封口,比一只国光苹果重不了多少的踏发雷钉在那里,被截掉了双腿、摘掉了睾丸、抽掉了精神、没有了活下去信念的鲁红军钉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隔壁的歌声还在继续。
四
部队专门在医院召开隆重的授功大会,为不能离开病床的立功者戴上功勋章。
鲁红军坐在床上,换上了崭新的军装,团首长把光闪闪的一等功勋章戴在他胸前,军报记者抢上前去拍照,闪光灯咔嚓一下,热烈的掌声在病房里响起。握手,敬礼,鲜花入怀,首长鼓励。你是祖国的英雄,好好养伤,早日回到部队。让英雄讲几句。谢谢首长,谢谢牺牲的战友,谢谢祖国,谢谢祖国人民。
鲁红军的伤口开始收敛,在往愈合上发展,就算他不害臊地流泪,就算他把脸别到一旁,他也阻止不住这一点。
医院请来假肢厂师傅,给截肢伤员们量尺寸。假肢厂师傅激动地表示,一定以解放军英雄为榜样,用最强的责任心、最优良的材料、最好的技术为英雄们做出义肢。
鲁红军的照片和事迹上了《解放军报》,二版头条,整整半版。在报道鲁红军事迹的时候,军报记者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没有写鲁红军是在回国途中踩响的地雷,而是写他在攻打某高地的时候为保护战友勇敢地踩响了地雷,那篇报道的题目叫做《为了祖国,勇士扑向地雷》。
鲁红军的父亲见到鲁红军时完全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不断地向鲁红军检讨,承认自己过去对儿子的悲观失望是毫无道理的,历史证明他错了。鲁妈妈收集了好几份《解放军报》,每天读一遍,每读一遍就哭一次。鲁爸爸说你哭什么?你要骄傲,为你儿子骄傲!鲁红军病房里的鲜花越来越多,来探望的领导和各界群众代表越来越多,这让哭过以后的鲁妈妈真的很骄傲。
乌力天扬始终在回避该死的睾丸问题。他心烦意乱,但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去医院,床架吱呀地一屁股坐下,参观鲁红军生出新鲜肉芽儿的断茬处,告诉鲁红军连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把鲁红军没吃完的肉丸子全吃掉,嫌鲁红军长出了危险的肥肉,警告他必须开始锻炼胸肌和腹肌,并且和护士耍贫嘴,要护士监督鲁红军,除非他做完三百个引体向上,否则不给他开饭。
乌力天扬还抢着看全国人民给战斗英雄鲁红军写来的信。自从鲁红军的事迹上报纸以后,护士每天都会送来大量的信。写信的人有学生、老红军、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劳改人员,他们的信写得全都让人感动不已。鲁红军靠在床头,头顶罩着光环,眼里闪烁着泪光,他每天都要护士为自己读全国人民的来信。有的信,那些充满了敬仰的信,他给它们编了号,要护士反复读。如果乌力天扬在,他就要护士把读信的任务交给乌力天扬,让乌力天扬读,让护士坐在一旁听。
乌力天扬大声地念那些信,像念诗歌,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叹气,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羡慕得一塌糊涂,然后喘着气把信放下,用卑鄙而夸张的口气大声说,你妈的比中央领导都闪亮!
有时候,乌力天扬会故意念出一些白字,鲁红军就会打断他,纠正他那个字该怎么念,解释那个字的意思,指导他往正确的方向走。一直到乌力天扬念得哑了嗓子,再也念不动,鲁红军才会很受用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示意乌力天扬停下。然后,他像一只急于回到巢穴里的刺猬,磨着屁股,动作熟练地缩进被单里,把自己蒙好,不耐烦地对乌力天扬说,你走吧,该干吗干吗去,我要睡觉。
五
参加全国巡回演讲的人先要到军区集训。乌力天扬到师部报完到,急不可耐地请假去野战总医院找简雨蝉。简雨蝉坐在床头,坐不住,晃悠着两条长腿,冲乌力天扬嘻嘻地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笑什么?”乌力天扬靠在桌边,屁股挂在桌角,不明白。
“笑你。”简雨蝉还笑,手里玩着军帽,军帽叠成扬帆出海的船的样子。
“我怎么啦?”乌力天扬更不明白,屁股离开桌子,换一个重心,重新挂回去。
“你这算什么?一来就往我寝室冲。”简雨蝉斜吊着明亮的眼睛瞥乌力天扬,“我是你什么人?咱俩什么关系?”
“女朋友呗,还能是什么?”乌力天扬十分肯定,“你就是我女朋友。”
“真的吗?我怎么是你的女朋友呢?”简雨蝉坏劲儿上来,歪着脑袋,一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样子,“我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吗?”
“你都说过亲我三百下了,后来又说亲五百下,后来又说好好看一次,后来又说秋后算账。这都不算了呀!”乌力天扬急了。
“我还说过‘完了’呢。我说‘完了完了’你怎么没记住?”简雨蝉存心和乌力天扬捣蛋,偏不就范。
乌力天扬莫名其妙。什么“完了”?在哪儿“完了”?为什么会“完了”?乌力天扬后来想起,她在电话里开心地尖叫,说亲他五百下,然后说“完了完了,都是你给闹的!”乌力天扬想,怎么是我闹的?你就没闹?你没闹我一个人能闹上吗?乌力天扬就觉得,他不能和这个不讲道理的浪丫头废话下去,那不是他的专长,他不喜欢在虚无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他是一个行动主义者。乌力天扬就开始行动,离开桌子,朝坐在床头的简雨蝉走去。
简雨蝉躲避着乌力天扬,在他怀里低声尖叫,身子扭曲地硬挺着,和他的身体做着一些猥亵的摩擦。然后,她像湿漉漉的水草似的缠紧了他。她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像一只伸展开来健康无比的章鱼。她的嘴唇就像两片娇嫩的花瓣,吸住了花蕊的他。她把脑袋扎进他的腋下,用力嗅着他那男人的气味。她贪婪极了,完全不顾羞涩。
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他发现他不是无所作为的,他根本就无须作为。她应和周到而又不露声色,带着他在他所生疏的她的世界里如花随影。她自己则灵如夭桃,轻似柳絮,暗中优美地舒张开合,示意并激励他做照耀果子的阳光和吹拂柳枝的风。她配合他小心地向前滑动,正迎合了探险的临渊境界,再一点点让他自信,找到攀登的感觉,放松,做了主。他毕竟聪明,很快就反从为主,知道自己豹入深涧也好,鹤立深潭也罢,怎样的姿态都有对方丝丝入扣的默契配合。一对大兵,是兵中尖子,首先占了英俏挺拔的优势,有滑腻腻的汗水在那儿做了背景,两个人似藕丝连,生命在翕张中不可能不激发和张扬起来,不可能不迅速地联袂起来。
戴小芳没有回寝室,简雨蝉早和她串通好。乌力天扬在简雨蝉的寝室待了一晚上,直到天快亮才离开。两个人折腾了一夜,乌力天扬把简雨蝉折磨得死去活来,一直把她折腾到动弹不了为止。
“妈呀,你真是战斗英雄,不给你授功怎么也说不过去。”简雨蝉哧哧地笑,把乱得不像样子的短发捋到耳后,心满意足地缩回到乌力天扬怀里,用尖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抠乌力天扬的脊背,把乌力天扬抠得龇牙咧嘴。
“我那是,报复你。”乌力天扬喘着气,拱树似的把身上的汗往简雨蝉身上拱,相反拱得两个人的汗到了他一个人身上,越发是湿漉漉的。
“什么?”简雨蝉不明白,往外推乌力天扬,仰了脑袋要看清楚他。
“小时候。”乌力天扬把简雨蝉往怀里摁,不让她离开自己,咬牙切齿地说。
“小时候怎么啦?”简雨蝉还是不明白,用力撑住乌力天扬,要他说清楚了再贴。
“你总让我丢脸。”乌力天扬离开简雨蝉就心里发慌,捞出水的鱼,要渴死似的,一点儿骨气也没有。
“嘿。”简雨蝉明白过来,松开手,缩回乌力天扬怀里,松鼠似的再钻出来,仰着脑袋看乌力天扬,无限温馨地摸他的脸,“报复够了?”
“没有。才开始。我会报复一辈子。”乌力天扬觉得这个誓发得有水平,不免得意忘形。
“别指望我退却。”简雨蝉幸福极了,搂紧乌力天扬,“我喜欢你报复,我等着,要狠狠报复。说好了一辈子啊?不许反悔!”
“虫子才反悔。”乌力天扬搂简雨蝉,狠劲儿搂,像搂滑腻腻的娃娃鱼,“我喜欢你说一辈子,再说一次。”
“哎呀,你掐断我了!”简雨蝉叫,腰往前挺,弯得像一张弓,馨香的呼吸吐在乌力天扬的脖颈上,让乌力天扬鼻子痒痒的,老想打喷嚏,“你说,你还有什么不喜欢的,你这个贪婪犯!”
乌力天扬心满意足,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她的存心捣蛋,乱七八糟的短发,汗漉漉的身子,满弦弓似的腰,所有的一切他都喜欢,没有什么他不喜欢的,他必须狠狠的。
“要这样,”简雨蝉顺着这个念头,要乌力天扬老实招供,“你是不是小时候就喜欢我?是不是?你带一帮人在学校门口堵我,说要亲我,那算喜欢呀?乌力天扬,敢情你从小就流氓,真不要脸!”
简雨蝉不能想这件事儿,一想就来气,小时候的深仇大恨一股脑儿全涌上来,气咻咻地翻身起来,把乌力天扬骑在身下,扬了玉捣似的拳头揍乌力天扬,一下一下,来真的。
乌力天扬不肯吃亏,脸埋进简雨蝉怀里,躲她的拳头。两个人纠缠到一块儿,又是一阵折腾,那折腾各有占上风的时候,没能分出胜负。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因为提到小时候,简雨蝉不闹了,把她小时候老做的那个坠入太空的梦告诉了乌力天扬。她去追她的生母,她的生母走到地平线那头去了,她追过去,头开始朝下,往黑暗中的太空里坠落,怎么也收不住。简雨蝉一边说一边哧哧地笑,笑一阵儿不笑了,身子轻微战栗,滑溜溜地往乌力天扬怀里钻。
乌力天扬很认真地听简雨蝉说她的梦,听得毛骨悚然,心里隐隐发紧,好半天没有开口。本来想问她现在还做不做这样的梦,也没开口。
“你说话呀,你说话我才知道我没有掉进太空里。”简雨蝉急,说乌力天扬,“我知道我没有往太空里掉,但是你得说我没往太空里掉,我才相信。”
“我不能说。”乌力天扬小心地捋一把简雨蝉乳沟里的汗,再胡乱地捋一把自己胸前的汗,甩到一边,瓮声瓮气地说。
“为什么?”简雨蝉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说?”
“我觉得,你不是在做梦。”乌力天扬拿眼睛看着简雨蝉,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愣了半天说。
“你,”简雨蝉吓出一身冷汗,抬手给了乌力天扬一巴掌,“你要死呀,不知道安慰人家一下,说这种话!”
后面的话她打住了。她想起了什么,没有往下说。所以她对他说,不要走远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