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第五天，中午十一点半，午餐时间。林小树没有去三楼食堂，而是去到开发部找陆婷婷，遇到过去的旧同事一律笑着点头打招呼。陆婷婷听见林小树的声音，怕他找不到，从办公隔断里站起来笑盈盈的冲他招招手。
林小树扶扶眼镜，走到陆婷婷的身边说道：“走吧。”
陆婷婷小声说道：“再等会，老大还在办公室，东西先给我。”
林小树从随身带的黄色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拦腰断开的不锈钢镜框，他上午给陆婷婷打过电话，请她帮忙用开发部实验室的焊枪焊一下。陆婷婷看看镜框，表示没有问题，她还说常用公司的氩弧焊枪帮朋友忙。
林小树不想让周希希看见，拉了把椅子坐在陆婷婷身边，有点不放心，这个女孩儿人不坏嘴有点儿快，他又叮嘱道：“这个事儿最好别说出去。”
陆婷婷眨着大眼睛在林小树的胳膊上推了一下，讪笑道：“我傻呀。”
林小树知道陆婷婷比较八卦，故意陪她聊了会儿公司里的人事变动。这些消息全是金钰上午刚通过聊天工具发给他的，林小树对这些没兴趣，倒正好拿来“孝敬”陆婷婷。听说公司几个关键部门的头头可能会调到其他分公司，陆婷婷顿时来精神了，她也属于公司内的“消息灵通”人士。她压低声音告诉林小树，集团在“洗牌”，先把梁旻瑜的左膀右臂给剪除掉，为下一步调走梁旻瑜做铺垫。
林小树听陆婷婷说的煞有介事还有鼻子有眼，不禁插嘴问了一句：“梁总这几年干的不错，集团为什么调她走？”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梁总一直在外头有情况，据说越搞越大，有些董事看不下去了，怀疑她做了很多损害公司利益的事情。”
“听谁说的？”
“不管谁说的，总之集团上下全在传，纸包不住火的。”
“婷婷，这个事儿你可不能向外说，万一遇到嘴快的传出去，恐怕会惹麻烦。”
“嗨，公司上下恐怕也就你还蒙在鼓里了。看你和小金关系不错，她难道没说过吗？”
“你看，这就是金钰高明的地方，该说的随便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往外吐。”
“这个小金，看起来大大咧咧，心里鬼的很呢。咱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外了，提醒你一句，魔术表演结束以后最好躲她远点儿，好多人说她是集团公司派过来监视梁总的，否则怎么去她总经办没几天就下放到咱们开发部来？”
林小树不想搀和这些无聊的办公室政治，他故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还“嗯”了一声。周希希一边咳嗽一边从办公室出来，他是个烟鬼，每天至少两包烟，咳嗽属于家常便饭，对于陆婷婷来说这更像一个行动的信号。
周希希前脚刚走，陆婷婷便拎着装有不锈钢镜框的黄色拎袋，走向开发部实验室钢化玻璃门旁边的门禁系统。她像往常一样举起胸口挂的工作牌，输入了个人代码，厚重的防爆钢化玻璃门徐徐打开，她几步跨了进去，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林小树也无声无息的溜了进去。
陆婷婷去其中一间实验室打开氩弧焊帮林小树焊接不锈钢镜框，连开机到关机，短短几分钟便修好了。她走出实验室，见林小树还坐在她的办公隔断旁边，冲他招呼道：“林大师，修好了。”
林小树走到陆婷婷身边，连声说道：“谢谢，谢谢。”
“光谢就行啦？”
“请你吃饭。”
“这还差不多。”
陆婷婷把拎袋交到林小树的手上，见他也没查看，便跟在身后乘电梯下楼。林小树请陆婷婷在附近的西餐厅吃牛排，吃过午餐回公司的时候刚巧碰上乔怡然和金钰逛街，大概避免尴尬，林小树没打声招呼便先去公司，留下陆婷婷和她们有说有笑的一块儿回去。
林小树在业务部的洗手间内通过手机查看刚刚装在开发部实验室超级计算机房斜上方的监视器画面。通过调整角度，画面出现了计算机房门旁边的黑色密码锁，看起来和其他重点实验室的密码锁没有区别，密码输入加门禁系统。“怪了，难道找错了房间？”林小树困惑的继续查看。门似乎也没有特别之处，两扇约八十厘米的浅灰色对开门……
手机忽然传出短消息的提示音，林小树立刻终止了监控程序。短消息是阿涛发来的，很简单的几个字，向他借两千块钱。自从搬去与裴晓芳同居，阿涛还头一次和林小树联系，对于阿涛的背叛林小树渐渐释怀了，然而短信的内容却让他感到疑惑。阿涛出卖了他，怎么还好意思开口向他借钱？陈昭泉买来林小树的秘密，应该给了他不少钱，这么短的时间难道钱已经花光了？林小树觉得有必要和阿涛谈谈，出卖他的经过还没有问清楚，仅仅凭借猜测和陈昭泉的一面之词，也许阿涛没有出卖的那么彻底。
林小树关闭手机的监视器系统给阿涛回了一条短信，让他下午到公司来拿钱。无论怎么说三年朝夕相处的感情摆在那儿，况且两千块钱对于刚拿到两笔奖金的林小树来说也不算什么大数目。下午三点，阿涛如约来到公司楼下，林小树电话里让他先锋科技大厦相邻的一家玫瑰园茶社等。
十分钟后，林小树穿着公司的制服走进茶社，只见阿涛坐在离门很远的角落里，桌上摆着一只倒满白开水的玻璃杯，茶社没什么客人，暖气开得很低，杯子往外冒着一股股热气。阿涛还穿一件三年前见他时已经上身的黑色皮夹克，皮上的褶皱十分明显，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正垂着头看手机。
林小树走到阿涛身边敲敲桌面，阿涛这才抬起头看着林小树，他的脸灰蒙蒙的，眼神也黯淡无光，下巴上若有若无的粘着乱糟糟的胡须，看样子似乎遇到什么麻烦。阿涛笑了笑，很勉强，倏然便把笑容收起来。
林小树坐在阿涛对面，随口问道：“一个人？小裴呢？”
阿涛连说话也没什么精神，嚅嗫道：“她来干什么？”
“和她吵架了？”
“没有。”
“看你气色不怎么样？遇到什么事儿了？”
“我被炒鱿鱼了。”
林小树终于搞清楚阿涛如此落魄的原因。春节将至，哪怕再困难的公司出于人道也不会开除辛苦一年的员工，林小树很为阿涛的遭遇感到义愤，他说道：“年终奖发了吗？”
发了也不会找你借钱。这事儿我还没敢告诉小芳。”阿涛交谈时一直拨动桌上掉色的手机，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玻璃杯看，大约与林小树的反差越来越大，有种不敢直视的自卑
“钱给你。”林小树本来还想问他点什么，觉得此时有些不太合适，从西装的内插里取出装有两千块现金的白色信封推到阿涛手机旁边。
“谢谢，我会尽快还给你。”
“不急，我现在情况还可以。”
“那就好。”阿涛数也没数便把钱塞进下身牛仔裤的后口袋。
“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小树，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阿涛终于抬起头看着林小树，眼神有些激动，似乎出卖朋友之后还得到朋友的帮助而感到深深的悔意。
“没关系，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陈昭泉已经找过我。”林小树说的尽量平静，免得给阿涛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被辞职也许是上天对阿涛出卖朋友的惩罚，然而这对林小树来说已经足够了，甚至还有些歉意。
林小树的语气反倒让阿涛有些惊讶，他睁开有些朦胧的眼睛，困惑的说道：“他找你干什么？难道逼你说出真相吗？千万不能说，这个陈总阴险的很，我被辞退就是他暗中使得坏。”
“什么意思？我的事情你没有告诉陈总吗？”林小树觉得阿涛不像在演戏，即使演戏，演技也过于高超了，连他也骗得过。
“告诉他？为什么告诉他？他什么也没问。”
“既然你什么也没说，你怎么知道他要对付我的？”同样的疑惑也出现在林小树的脸上。
阿涛于是把陈昭泉见面的情况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陈昭泉找阿涛的当天，本来没什么事，阿涛约好晚上与裴晓芳看电影，下午三点多，公司却忽然让阿涛去一趟“乔基大厦”找一位陈总洽谈业务。阿涛带上资料去到“乔基集团”，在陈昭泉的办公室见到了这位漂亮的男人。
陈昭泉先听阿涛介绍了公司的眼镜，一般来说眼镜这种东西属于个性化产品不会有客户大批量购买，可陈总却提出购买一千副太阳眼镜作为集团去泰国旅行的装备。阿涛顿时喜出望外，他负责的几个门店一年加起来也卖不出上千副墨镜，快到春节，这一千副眼镜能让他拿到上万块的提成。
谈了会儿，陈昭泉借故出去一下，大概请示什么领导，回来之后他告诉阿涛老总去郊外的酒店，假如想快点生意可以立刻赶去。一想到即将谈成这么大笔生意，阿涛把与裴晓芳的约会忘到九霄云外，坐陈昭泉的车离开了市区，开进一家高速公路附近的温泉酒店。去了之后，陈昭泉告诉阿涛老总还没到，两个人又泡澡又喝酒，阿涛喝多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陈昭泉拿着一份合同告诉阿涛老总来过，已经同意购买一千副眼镜，让他把合同带回去，价格由他和公司最后敲定。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陈昭泉才开车带阿涛回住的地方，之后他们在公寓门口遇到了林小树。
林小树听完阿涛的叙述，立刻追问道：“这么长时间他没有提到我吗？”
“没有，一个字也没提，我到了公寓拿东西出来才发现你们早已经认识，关系似乎还不错。”
“既然如此，你怎么发现陈昭泉在调查我？”
“本来我也蒙在鼓里，可昨天被辞职的时候，老板说乔基集团的陈总对我评价很差，付款前忽然决定终止购买合同。老板当然很生气，这么大一笔单子因为我没谈成，便把我开除了。有同事同情我，向我透露公司仍然卖给乔基集团一千副眼镜，不过对方的条件是必须把我开除。我越想越觉得窝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才想到陈总送我回来的时候竟然没有问我住哪直接开到了公寓楼下。当时我被胜利冲昏头脑，怎么就没想起来这件事可能和你有关。我真糊涂，怎么就没想到呢？可他怎么会怀疑你有超能力呢？”
林小树没有回答阿涛的疑问，假设阿涛没有撒谎，他不懂为什么陈昭泉会这么做？给阿涛一笔钱搞清事情的真相不好吗？为什么还演一出戏？林小树很想对阿涛说声对不起，可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弄清楚陈昭泉这么做的原因。
与阿涛分手之前，林小树让阿涛不要胡思乱想，他会找身边相熟的客户帮忙给阿涛重新找份工作。阿涛自然十分感激，却也关心的问林小树超能力的秘密有没有被陈昭泉发现。林小树为了保护阿涛，用善意的谎言搪塞过去。
林小树仍旧坐在茶社的角落，他打电话给陈昭泉，提出见面。陈昭泉告诉他一个新的地址，“乔基科技公司”的地址。林小树听到地址之后连拥有超高智慧的大脑也难以分析出结论，为什么新成立的“乔基科技公司”竟然在“金源大厦”十楼，与马总的“永大科技”在同一幢大厦内？无论答案如何，林小树必须先搞清楚陈昭泉为什么陷害阿涛。他可以被人牵着鼻子，可以被人侮辱被人伤害，但他的绝不能让身边的朋友因为他遭受厄运。
陈昭泉新的办公室与乔基大厦的那一间相似，面积稍大些，打扫的十分干净，陈设却简单的有些寒酸，沙发与桌椅似乎之前已经有人用过，略微有些陈旧。陈昭泉坐在办公桌后出神的望着窗外，他依旧那么漂亮，落日的余晖让他的脸呈现多种夺目的光彩，然而他的内心却又如此邪恶，难道造物主故意设计？犹如伊甸园里诱人的苹果树？
林小树再也不自诩为“聪明人”，即使他智慧超群，与陈昭泉相比，其社会阅历及阴险的斗争手段却远远落在下风。林小树没有任何寒暄，直截了当坐到陈昭泉对面的椅子上质问他为什么对付阿涛？
陈昭泉似乎早已预料到林小树会来，坦然的举了一个例子。有钱的人为什么有会越来越有钱？因为他们站在有钱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可以转换成钱，包括感情在内。反之，穷人之所以穷，也因为他们站在穷人的角度，任何事情总喜欢绕开钱，顾忌太多感情和其他超越物质的东西，似乎什么和钱划上等号便庸俗了，其他的东西就会因此受到伤害。阿涛没有钱，用钱去诱惑他，很难办到，即使办到，一次出卖感情获得的巨大财富，会让他变成有钱人的思维，出卖一次，也会出卖第二次。
“……你也不希望阿涛把你的秘密出卖给第二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穷，让他永远穷下去，让他觉得感情比钱更重要。你应该感谢我，没有让你失去这个愿意为你保守秘密的朋友……你虽然比一般人聪明，但也犯了聪明人容易犯的错误，自以为是，以为猜到所有的真相……世界上的事情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完美，有瑕疵，也有难以解释的疑问，不过幸好你自作聪明的主动说出了一切。”陈昭泉温暖的微笑再也掩盖不住他阴冷的内心，一如他说话的语气，即使再温和，却像带着“嗖嗖”的子弹射出枪膛的风声，每一个音节都击中林小树最软弱的要害。
林小树感到心痛，感到无法呼吸的压抑，因为他无法辩驳，他所生活的这个社会不正因为这种逻辑日渐沉沦吗？教育与钱划上等号，于是沦陷了，向来以“明明德”自诩的“大学”变成庸俗可鄙欺世盗名的藏污纳垢之所。医疗与钱划上等号，同样的沉沦，“医者父母心”的高昭还存在于几个从医者的心里？
陈昭泉最后又给了精神恍惚的林小树致命一击，他说道：“乔怡然最近的情绪似乎不太好，如果我是你，肯定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女人，她们情绪越低落感情也会变得越脆弱，选择这个时机追求她们恐怕会有意想不到收获。你不用谢我，这算对你帮忙的补偿。”
林小树眼神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他想咆哮着喝令陈昭泉不准再伤害乔怡然，但他大脑却给出一个截然相反的提示，强迫他冷静。陈昭泉之所以把乔怡然推给他，绝没有半分的好意，反而想利用他对乔怡然的感情随时随地的控制他。林小树把眼中的愤怒强压回去，语气平静的说道：“没错，我过去一直喜欢乔怡然，可现在我觉得她不过一个长得漂亮些的普通女孩儿罢了。”
陈昭泉感到意外，他狐疑的笑道：“是吗？不会因为我吧？既然我们是朋友也不妨告诉你，之前那段时间我和乔怡然接触，只不过邀请她到这家新成立的公司工作而已，纯粹公事上的往来。”
林小树故作不知的问道：“她什么时候跳槽过来？”
陈昭泉说道：“集团公司有新的任命，所以不了了之，不出意外这也是她最近情绪不佳的原因。这下误会解释清楚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吗？至于聂公子，我想以乔怡然的性格很难接受。以你目前的才智机会很大啊，兄弟！”
“你太自信了，我追不追乔怡然和你无关。主要因为这段时间我与她接触的比较多，忽然发现她也势利的很，对钱看得很重，不像过去远远看到的那么完美，一个贪财的女人绝不是我理想的对象。即使趁这个机会追求到，困顿时她会怎么样？毫不犹豫的抛弃我选择金钱。与其今后遭遇难以复加的痛苦，不如还没开始就先放弃。”
“追不追乔怡然当然是你的自由，但我很想提醒一句，如今这个社会哪个女人不喜欢钱？不喜欢物质享受？乔怡然在她们中间应该算相对超脱的一个，好好把握机会，错过了也许后悔一辈子。”
“哪怕找不到女人，我也不会追她，因为她还不如那些从不掩饰喜欢金钱的女人，比如金钰，至少她很坦率，而乔怡然平日故作矜持，在金钱面前才撕掉伪装，反而虚伪的让人恶心。”
“想不到你对小乔竟然成见这么深？真心话吗？”
“你觉得我会对一个喜欢的女孩儿给出这样不堪的评价吗？”
“呵呵，想不到你的脑力变得比正常人高，竟还那么迂腐。这件事暂时不提了，我让你办的事情进行的还顺利吗？”
“还在找机会。”
“希望你能抓紧时间，你也看到了，公司刚刚成立需要一颗重磅炸弹。假如有人抢在你之前把资料拿给我，你能为我做的事情恐怕不会再这么简单。”
“是不是帮你拿到资料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不能这么说，也许你自愿为我做事呢？”
“绝不可能。”
“好，这个事以后再商量。”
林小树没有得到陈昭泉肯定的答复，至少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他不断敲打自己的头，后悔不该轻信陈昭泉，也不该对阿涛丧失信心。走出“金源大厦”，黄昏街头温和的光晕给眼前的所有事物镀上一层暗金的颜色，林小树曾自诩聪明的想看透这万物背后的本色，他以为看透了，却根本看不透，尤其是人。他的内心中刚刚树立起的超然自信与那份改造社会的雄心壮志被无情的现实击的粉碎。
陈昭泉站在金源大厦的窗口，望着远处的“先锋科技大厦”，办公桌上的手机正在播放刚刚与林小树的谈话录音，当他听到林小树评价乔怡然的段落时，脸上不由浮现出得意的微笑。林小树即使有超能力，在他的眼里仍然不过一棵任其摆布的“小树”，统治这个社会靠的是强硬的政治手腕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绝非什么善良正义的“超能力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