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解放碑上的“汤瓢”
送姥姥来到重庆的二舅家,重新感受了“雾重庆”。
这里是我的出生地,在“文革”前,小说《红岩》、歌剧《江姐》都曾风靡一时,由于有这些因素,见到重庆,我总觉得亲。
到了重庆之后,才知道,原来中国的大城市,不都是像北京或东北的那样整洁。重庆,有太多的贫民区,在山上层层叠叠,一片乌黑。重庆的马路既不平也不直,蜿蜒陡峭,连自行车也不能骑。
小的时候我来过,还有印象,而这次来,对民情风俗有了更深刻的体会。重庆人脾气火爆,每趟公交车上都有吵架的,但他们性格也很幽默,善于苦中作乐。那时候,中国号称“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但说得上真铁的,也就寥寥几个,有越南、古巴(其实早已闹翻)、赞比亚、几内亚等等,重庆人一股脑把它们编进了笑话里。说在重庆坐公车很辛苦,一有车来,乘客需要“越南”越过栏杆),挤到车门又需要“古巴”(“鼓到起”扒门),上了车没座位需要“赞比亚”(站着),车猛一开,大家又得“几内亚”(又挤又压)。
这个“公交车咏叹调”,估计唱到今天也没还没有完。
重庆市中心有个“解放碑”,是民国时的旧建筑,原来叫“精神堡垒”,后改名叫“抗战记功碑”,最后才改叫“解放碑”。这个碑上,有个测风速的装置,像四把大勺子。重庆人就编笑话说,乡下人进城,看见解放碑,感到很困惑:城里人,弄四个大汤瓢在那上面,做啥子?”
到了重庆,我才发觉,这里的生活水平,还比不上东北。人们吃的虽然是大米饭,但却是糙米,味同嚼蜡,比高粱米饭还难吃。我二舅家里不怎么开伙,全家到“伙食团”单位食堂)打饭吃。伙食团的饭菜,天天一个样,都是炒青笋,油少,辣子倒放了不少。一到做饭时,满院子的蜂窝煤味儿和菜油味,给我很深的印象。
重庆的糕点、饼干,居然还要票,限量供应。我吃过一次,毫无特色。再想想东北的糕点再不济,毕竟有钱随便买,这才知道自己过去是身在福中。
但是重庆也有很小资的一面。在闹市区,居然还有一家店,叫做“和平咖啡厅”,这在东北简直不敢想象。“和平”,还“咖啡厅”,即便是在“文革”前,这也是典型的“修正主义”呀!可惜,咖啡厅徒有其名,名叫“咖啡”的那玩意儿,大概是可可粉冲的饮料,味道别致,但绝不是咖啡(多年以后,我才晓得真咖啡是什么味儿)。
都说重庆美女多,但我没见几个。我的表姐倒都是美女,街上像她们那样的很难找。表姐和未婚表姐夫一出门,小伙子们都惊叹,直做鬼脸,毫不掩饰。
重庆姑娘中有一路人,发式很奇怪,是在脑袋顶上梳一个“髻儿”,东北话把这叫做“疙瘩揪儿”。在东北,只有老娘们儿才这么梳,可有的重庆姑娘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顶着一个大疙瘩揪儿。
“好看的姑娘,都下乡了。”我在心里叹道。
六十、“我离贫下中农更近了”
送姥姥到了重庆后,我没急着回东北,而是借机游山玩水,玩了个痛快。我当时想,人在年轻时不走一走,老了再做“夕阳游”还有什么意义?
我去了大表姐下乡的地方。
我大表姐是1965年就下乡的,她因为出身不好,大学不予录取,正好动员知识青年下乡,就下去了。这比1968年以后的知青下乡运动还早了好多年。到我去探望她时,她已经在县教育组当了干部了。
那一时期她正在挂职下放,在一个公社小学教书,我就去了那个公社。那个乡镇,紧邻一条河,河的名字很别致,叫“后河”。也就是说,另外还有两条河,分别叫“前河”和“中河”。
那是四川的大巴山区,堪称崇山峻岭,河水清得捧起来就能喝。
公社小学设在一座庙里,表姐让我住在她的宿舍,她另外去借宿。深山古庙——这使得我的这次大巴山之行,有了点儿《老残游记》式的传奇意味。
表姐在当地有几位好朋友,其中一位是县里的知青典型——小姑娘小樱。她下线才不过一年多,干活卖力,人缘又好,嘴也很能说。这样的人,到哪儿都会受欢迎。我去了,也就有机会认识了小樱。
小樱在那个县的知青里,要论政治表现排名的话,得排第一。我在我们县的知青里,排名大概要排倒数第一,因此见到这么一个神奇人物,心里很激动。
小樱虽然很“革命”,内心还是向往文明的,她听我表姐介绍了我,对我也很好奇。
有一天她来找我表姐,表姐有事出去了,她就坐下来等,顺便和我聊了聊。
小樱说:本来我是可以下乡到重庆附近郊县的,可是我非要到边远的大巴山来。我妈后来也想通了,她说,孩子虽然离我远了,可是离贫下中农更近了。”
这种话,是当时“讲用会”先进事迹报告会)上的流行套话,要是别人说,我得笑掉大牙。可是同样的话,从一个清纯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真实,那么感人。
我肃然起敬。
所谓好人,过去只在小说里见过,生活中都是一些世俗的人。而现在,眼前居然就有一个真心怀揣着“革命理想”的好人,我怎能不佩服?
我在那里盘桓了几天,对小樱心生暗恋。
这是我成人以来,第一次的懵懂爱情。但是,现实很残酷,我又能说什么?一切不过是心理活动而已。
那几天,我还去了县城,经常和小樱、我表姐、我的准表姐夫一块儿活动,还参加了县教育组的小型会议。
他们的“县革委会”,是在一个古香古色的大院里办公,一圈平房,院子中绿树成荫。部门开小会,就把椅子摆到院子里,围一圈,念文件。
大巴山海拔高,比重庆冷多了,冬天的晚上,大家聚谈,要围在炉子边烤手。我脑子里忽地就浮出白居易的诗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相似啊,太相似了!
也许是我大表姐在当地威望比较高,也许是四川山区的人厚道,我觉得,四川的县干部,与我们那儿的很不一样,四川的知青也是,都要更有人情味儿一些。
我对小樱有好感,小樱不可能没感应,但她知道,我不过是一颗流星,以后能不能再见到都是个问题。再加上我们之间的差距又那么大——她进步,我不进步;我狂热地喜欢文学,她似乎认为那遥不可及。于是,她对我的态度,也就不冷不热的,有点儿怪异。
那时候,当地正在修建“湘渝铁路”,铁路穿山过河,刚好修到那里,铁道兵部队文工团给当地人民做了一场慰问演出,场面盛大。多年以后我才听说,当时刘晓庆就在这个文工团里,是敲扬琴的。
县会堂里人头攒动,我有一位小表哥也在这里山区农场插队,当天也来看节目。开演前,音响在放铜管军乐,非常好听,这是《战地新歌》出来以后新创作的军乐。我问表哥:你猜这是哪个国家的曲子?
表哥生活在深山里,不能想象外界的变化,听了听说:是阿尔巴尼亚的?
我说:是我们自己的。”他面露惊异之色。
我们又聊起在《参考消息》上看到的国外文章,有一篇文章是这样说的:在中国,有自由思想的人,几乎忍受不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我们心里全明白,表哥会心一笑。
早在1971年冬,在传达“林彪事件”的文件中爆出的一句话“知识青年下乡是变相劳改”,可说是对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致命一击,它引起了无数知青的共鸣。大家只是不说而已。
可是,对小樱那样虔诚地“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倒没觉得她在装,反而很喜爱她的纯真。
在县城参加铁路修通的庆典,小樱无论走到哪儿,都有知青认识她,很多人跟她打招呼,男的女的都有。
她是个政治红人。
几天之后,我就走了,委惆怅,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没料到18年后,我在深圳见到别人办公桌上有张名片,上面的名字是小樱的名字。她的名字很简单,但极少有人用。
就这样,我见到了18年后的小樱。
她已经是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授了,对自己所取得的一切,很满足、很满足。
大巴山的“红泥小火炉”,对她来说,已遥远得很虚幻了。
六十一、巴山人物谱
我在大巴山逗留,前后仅有半个月时间,但跟着表姐四处跑,见到的人形形色色。
最难忘的当然是小樱,她人不漂亮,但有股内在的力量,让我心动,令我神往。
此外,在我表姐的生活与工作圈子里,还有一些人,也各具特色。有一次,她带我去见公社一个干部,这人也就45岁左右,非常老成。
到他的住处去,小屋整洁简朴,当时他正在灯下,凑着火炉看一本发黄的古籍。一个新社会的干部,晚上在家看古书,这已经很使我惊奇了。
再抬头一看,墙上还挂着一把宝剑!
兵书、宝剑,我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鬼谷子、黄石公的形象来。
大巴山的干部,居然这么奇特。
表姐还有一位好友,是公社的治保委员、民兵营长。这位营长,年纪约在30岁左右,属于很通透、很乐观的那种人。
他热情、开朗,经常说一些大词,引经据典(马克思主义的),但和小樱一样,听着不假。他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竭力要把现实和理想挂靠在一起,跟我这样心里灰暗的人很不一样。
跟他在一起,谈的都是天下大事。这人要是生在20世纪20年代,肯定是一位职业革命家。
有一天,我闲着没事,独自爬上山去玩,引起了村里民兵的注意。他们拦住我,把我盘问了好久,我拿出介绍信来也不顶事。
民兵对我说:去见一下我们治保委员,他要说你没事就没事。”
我再三声明:我是东北来的知青,到这里探亲。”
民兵们不信,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特务?你再不服,信不信一条索索(绳子)把你捆起!”
我只好被他们押解下山。见到治保委员,他哈哈大笑,说:早有人向我报告了,我一猜,就是那个谁谁的表弟。”
他向民兵一挥手,民兵也就打着哈哈走了。
表姐还有一位女知青朋友,跟表姐正好相反,是个林黛玉式的病美人。她应付不了繁重的农活儿,正在想办法办理“病退”,就是以有病为由办回城。
她得知我想从事文学事业,很是诧异:那你将来做什么?”
我口气很大,说:总会有事可干的。”
她摇头:我可不敢那么浪漫。”
一天,我在表姐的一本书里,发现有两页信纸,写着一首情诗。字写得漂亮,诗就更好了,我现在只记得三句,一句是“我凝望着你的绿杨绿窗”,一句是“烟霭中我推开你的柴门”,一句是“你走后,我眼前是一座空城”。
看内容,写的是一次男女知青间的拜访。
我看了两遍,忽然醒悟,问表姐:“是什么人写给你的吧?”
表姐说:算了,这人……怎么说呢,是个迂夫子吧。”
我终究没能见到这位民间诗人。在那个年代,能有这样的情思,也属异类了,我为此嗟叹了很久,索要了那两页诗笺留作纪念。
表姐还有一位小友,是一位本县知青,比我还小两岁。小伙子姓邱少云的“邱”。
小邱是一位诗歌的狂热爱好者,他向我推荐了四川诗人梁上泉的诗。梁上泉写了好多关于大巴山的小诗,玲珑剔透。
小邱把他珍藏的一本梁上泉诗集《山泉集》借给我看,我一翻,果然不错,于是连夜抄写,把里面的精华篇章全抄了下来。
我后来与小邱有过通信,看到了他也开始写诗了,也是空灵得很,可惜向《四川文艺》投稿屡投不中。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大概在1995年的时候,看见有一本少年散文选,他是主编——终究是入了这一行。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连忙去搜了一下“百度”,真就有小邱的词条,果然了得,现在是文学院的编辑室主任了。
巴山的人物,都那么有朝气,在青山绿水间兴致勃勃地生存。
当年,在告别后河的时候,我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