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红一推开电台办公室的门，就看到梅春在给一个老太太擦眼泪。
孙天天皱着眉头，一看到苏锦红，似乎看到了救星一样，快步走了上来，跟苏锦红使了一个眼色。
郑老师还没有到，罗非女士用她一惯傲慢的眼神看了一眼苏锦红，然后清了清嗓子，对哭泣的老太太说："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哭能解决问题的话，你就不用到电台来请求帮助了，我希望你能够先冷静下来。"
这样的话令哭泣的老太太更加感觉悲凉，非但没有停止哭，反而因为罗非的话，哭得更加剧烈起来。罗非皱着眉说："你究竟想不想解决问题了。"
苏锦红走了过去，坐在哭泣的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头发都白了，虽然很胖，却因为痛哭而显得格外憔悴，不知道怎么回事，苏锦红看到这个老太太，就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外婆去世很早，她没有得到过她的照顾，但是印象中的外婆慈祥，仁爱，代表的是安全的温暖，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到了外婆这个年纪，都会变得宽厚和仁慈？
老太太看到了苏锦红，声音哽咽地问道："这是苏老师吗？"
苏锦红握住了老太太的手说："是我，阿姨，我是苏锦红。"
"苏老师！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呀！救救我呀！"老太太见到了苏锦红，情绪过于激动，竟然要给她跪下，苏锦红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恭敬，赶快扶住了脆弱的老太，"您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有什么问题您尽管说，我们都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帮助您的。"
"苏老师，我一直听你的节目，我觉得只有你能救得了我啊。你一定要帮帮我，要不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罗非看到老太太对苏锦红的这种信任，有点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低头看起了稿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锦红看着旁边一脸沉重的梅春，问道。
老太太说："我来给苏老师说。"
苏锦红拿纸巾给老太太擦干了眼泪，因为看到了苏锦红的到来，老太太的情绪明显好转了很多，可以控制得住了，她开始试图平静地给苏锦红叙述事情的原委。
"我跟我老伴是在工厂里认识的，结婚后我们俩日子一直过得不富裕，我们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比儿子大三岁，当年我们省吃俭用地供应俩孩子都上了大学，孩子也很有出息，女儿考上了音乐学院，儿子考上了化工大学，当时给孩子筹集学费，我几乎把所有的亲戚就借遍了，背了一身的债，后来工厂里的效益不好，我和老板都下岗了，我没有办法就卖报纸，我老伴帮人看大门，收入越来越少，日子也越来越紧张，就在我女儿大学毕业前的一年，我老伴突然病倒了，是糖尿病，病得很严重，本来家里日子就紧，这一病就更过不下去了，我女儿特别懂事，一看这种情况，连最后一年学都不念了，退了学，找了一份工作贴补家用。"
老太太说到这里，眼泪再一次哗哗地流了下来，老太太的话也令苏锦红感觉到非常难过，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太太哭了一会继续说："我女儿因为大学没毕业就退学了，所以找工作也很难，不过这孩子很聪明，又懂事，很快在一个小学找到了一份当老师的工作，还业余教小孩弹琴，我们当时想，无论如何，得把儿子的学业供下来，我那个儿子……真是个好孩子啊，他看到家里情况这样，一边读书一边在外面打工，不但不问我们要生活费，反而还把辛苦赚的钱寄给家里……我的儿子呀……"
苏锦红也跟着哭了起来，她说："阿姨，您看，这不是很好吗？虽然您生活很困难，但是您的两个孩子都非常懂事，知道体贴家里的难处，您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啊。"
孙天天给苏锦红使了一个眼色，阻止苏锦红说下去，苏锦红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总算是儿子大学毕业了，他在政府部门找了一份工作，收入很不错，女儿也在学校里找了一个老师结婚了，我们一直给儿子张罗着婚事，可是他却没有心思，一心只想多赚钱，帮家里解决困难，经常主动要求外派工干，就在一年前，儿子带回来一个女朋友，说是他大学的同学，我看她跟我儿子情投意合的，心里也很高兴，没过久他们就结婚了，媳妇也怀孕了，我想我们家的苦日子终于是熬出头了。"
苏锦红认真地听着，等待着这个故事的核心部分被揭开的那一刻。
"就在上个月，我陪媳妇去医院检查，孩子已经七个月了，一切情况都很好，我们都特别高兴，一心等着孩子的到来，我给孩子做的小被子，小棉衣，给孩子准备的尿布，现在市场上卖的什么纸尿布，我看根本就不行，孩子屁股太嫩，用那个很容易感染，还是用尿布比较舒服……我儿子也很兴奋，说要早点给我和老伴抱孙子，那些日子他工作也是格外地卖力，经常出差，早出晚归，想给孩子多攒点钱……"
老太太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梅春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去准备播出节目的一些事宜，这时候郑老师也已经到了，拿着稿子看了一会，也在我们旁边听老太太的动情讲述。
"上星期我儿子又出差了，说晚上10点钟回来，可是我们等到他12点多了，都一直没回来，打电话电话关着机，跟他单位联系又联系不上，着急得要命，我当时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说不出来怎么回事，眼皮一直在跳，我一有事眼皮就跳，非常灵验。当时我觉得心慌，就赶快点了香给神仙，结果烧出来的香七上八下，我一看，知道肯定出事了，结果就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接到了电话，说……我儿子……他出车祸了，说是司机酒后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跟一辆大卡车撞了，车翻了，司机和我儿子都……死了……"
苏锦红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太太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老年丧子，应该是人生最悲痛的几件事情之一了，尤其是在吃了那么多苦，终于等来了幸福生活的时候，儿子突然遇难，恐怕哪个人遇到这样的灾难，都会崩溃吧。
老太太又是一阵死去活来地哭泣，郑老师这时候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苏锦红对郑老师的影响其实很不错，他为人比较宽厚，虽然他对她也并不是非常宽容，但是比较起有点冷血的罗非，苏锦红觉得郑老师还是很善良的。
"阿姨，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苍白，但是我希望您能够想开一点，怎么说呢？各有天命，如果生着的人为死去的人天天痛苦……"苏锦红说了一半，觉得自己的话非常不妥，在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面前，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显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发生这样的事情，除了感叹上天无情外，又如何能安慰呢？
老太太在痛哭了一场之后，又慢慢地冷静下来，她突然抓住苏锦红的手说："苏老师，我儿子死了，我不能没有孙子啊！"
苏锦红愣了一下，没明白老太太的话。
老太太声音颤抖地说："我儿媳妇现在要把我的孙子打掉！她实在是太狠了，孩子都快八个月了，马上就要出生了，她却因为我儿子死了，现在也要杀死我的孙子！"
苏锦红一下子明白了，丈夫死了，孩子是遗腹子，现在妻子要……堕胎！
"你的儿媳妇，是这么说的吗？她说她要打掉孩子？"
"是的，我从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娘，孩子快八个月，马上就要出生了，她发这种狠心要杀死孩子，我儿子现在没有了，我们刘家就这么一个根了，如果她把我孙子再杀死，我真是没法活了！"
苏锦红说："现在孩子还是安全的，对吗？"
老太太说："她昨天跟我说了，说这周末就要去医院把孩子做掉，已经跟医生都预约好了。苏老师，郑老师，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孙子吧！"
苏锦红陷入了沉思中，如此棘手的一件事，一个是失去儿子的母亲，一个是即将要做掉孩子的媳妇，这些年来的痛苦，如何找寻一个平衡的安慰？对于老太太儿媳妇的决定，苏锦红有点不能理解，也许她还没有进入婚姻，还无法体会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的一些决定，但是仅仅面对一个如此伤心的老太太，这样的决定也未免有点太残忍。
节目正点播出，主持人在引着老太太把这伤痛的故事再一次讲了一遍后，果然引起了轰动，一时间，听众电话如雷，专家们这次的讲评都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谁也无法保持理智地去分析，所以，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电话那边的听众们。
听众电话的口径基本一致，全部都是可怜老太太，而谴责儿媳妇的。
"老太太您别难过，您一定要坚持立场，不能让那个没良心的儿媳妇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实在不行，你就威胁她，说你可以告她，这叫什么？这叫杀人，放心吧，好人有好报，恶心有恶报，她要是把您的孙子给流了，她不会得到好报的……"
"老太太，我们支持你！太不象话了，有这么没良心的儿媳妇吗？人家死了丈夫的多着呢，她就是怕带着孩子不好嫁人，你别跟他客气，实在不行就给她一笔钱，这种儿媳妇，很毒蛇一样狠，你别留恋她，孩子生完叫她带着钱滚蛋，爱嫁什么好人嫁什么好人去！"
"老太太，我听了您的事心里太难过了，您要坚强点，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您现在生活也不富裕，我跟我爱人商量了一下，打算给您家里捐点钱，您别不好意思，这是我们一点心意，您儿子虽然没了，但是您还有女儿呢，千万要保重身体，把孙子养得白白胖胖的，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照我说呀，这儿媳妇可能也是一时糊涂，我看你们专家应该跟儿媳妇谈谈，我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那么狠心的母亲，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不能因为这种变故而牺牲了一条生命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老太太在找到了这么多精神支持的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安慰。别说老太太，就连苏锦红，也在众人的发言里感觉到了一种正义的力量，做节目的时候她一直坐在老太太身边，每当看到老太太讲话激动的时候，她就拉住老太太的手，希望能够给她一点点希望，甚至她已经打算好了，在节目结束的时候，她要拿出一笔积蓄来送给老太太。
就在节目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导播间突然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导播示意主持人，这个电话的特殊性，主持人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电话终于接进了直播间。
电话那边是一个冷静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她说："主持人你好，专家你们好，我今天打这个电话来，其实根本没必要，但是我刚才听了你们的节目，听我妈在那里的那些叙述，觉得有些不太公正，所以我还是决定打这个电话……"
听到这里，几个专家都惊呆了，原来这电话不是热情的听众打的，正是本故事中的另外一个女主角，被众人诅咒的即将要杀死孩子的母亲。
主持人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高兴，这通电话无疑给本次节目带来了更高的收听率，而且会更加增加事件的复杂性，实在是太漂亮的一个插曲了。
"妈，我没想到您对我会有这么深的仇恨。真的没想到。我一直拿您当自己的亲生母亲，甚至比亲生母亲还尊重您，因为我跟刘波在结婚前，我已经听说了关于你们家庭的故事。我之所以当时义无反顾地嫁给他，是因为我被你们家庭的那种温暖感染，我并不在乎钱，也不在乎什么地位，我觉得人和人的相处，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友爱，相互支持。"儿媳妇的声音自电话那端传过来，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一个素质和修养都很高的女人，她短短的几句话，就让在场的气氛平静了下来，连激动的老太太，都在她的声音中沉默了下来。
"我嫁给刘波之后，才发现一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妈，说真的，我知道您从来没有把我当作自己家的人，时刻地防备着我，每当刘波不在家，您都会偷偷摸摸地盯着我，我给同事打电话，您也会跟刘波说注意我，是不是跟别的男人勾搭，在嫁给刘波之前，我们俩是互相信任的，而且我们的婚姻也没有搀杂任何杂质，这一切都在婚后变了，刘波因为孝敬父母而对您的话言听计从，他开始怀疑我，开始盘问我，开始看我什么都不顺眼，甚至有时侯还会责备我不帮助您干活，妈，凭良心说，我对这个家真的是很有感情的，结婚第一天起我就打算做一个合格的好儿媳，我在父母家里从来没有干过任何家务，我的父母对我也是非常疼爱的，这么多年也是辛苦供养我读书的，我们家的环境您也知道，并不比你们家好太多，我本来以为相似的家庭，会互相理解，互相帮助，我多么希望我能够拥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啊。"
儿媳妇的声音由一开始的冷静转变为带点激动的哽咽，她的发言也给每一位在坐的人的脑海里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从一开始大家一致的谴责到现在的半信半疑，谁都不知道后面她还会讲出什么。
"我怀孕后，反应特别强烈，一直在呕吐，有时侯在床上没办法下来，妈，您也是做母亲的人，您难道不知道孕期的反应各不相同吗？您跟刘波说，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娇气的女人，说别人怀孕七八个月还都坚持上班呢，而我刚怀孕两三个月就想卧床当姑奶奶，您知道这些话有多么伤人吗？我不求您跟我妈一样对待，但是至少您应该尊重我，毕竟这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因为您的缘故，我怀孕期间的情绪一直很不好，我并不愿意把这些跟刘波说，因为我不想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他很辛苦，在外面赚钱奔波，我又何尝不想分担他的辛苦呢？我不管怀孕反应多重，仍旧坚持去上班了，有几次，我甚至呕得胆汁都出来了，很多人劝我回家休息，我坚持不肯，我怕您看到我之后又会不高兴，我也不想回我妈家，我不愿意让我妈知道我在婆婆家受了这么多委屈，这一切我都自己扛着，直到孩子五个月孕期反应结束，当时去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孩子的发育情况不算很好，让我有心理准备，当时我跟刘波说了，您还记得您是怎么说的吗？"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已经完全改变了先前的状态，她似乎是一个被说中了心事的孩子一样沉默着，虽然嘴角还留着不服气的倔强，但是从她的表情来看，她的儿媳妇并没有说谎。
"您说我是扫把星。说自从我来了你们家后，爸的身体越来越差，刘波也越来越瘦，甚至您连姐姐感冒发烧，都怪罪到我的头上，我觉得非常委屈，真的，我嫁到你们家已经两年的时间，这两年内，虽然我们没有起过任何正面的冲突，但是我非常清楚，您根本就容不下这家里任何一个外人，在您的观念里。你，爸，姐姐和刘波是一家人，你们是一个团结的小整体，你们不允许有任何外人融进来，包括我，包括姐夫，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是个受人尊重的老师，但是在您看来，他是个赚不了大钱的窝囊废，如果他能够赚大钱的话，您和爸就不用受苦了，我只能说，您太热爱您的家庭了，以至于您用一种外人无法进入的方式来封锁您的周围，您不相信人性是善良的，不相信除了您和自己的家人外，这世界上还有好人存在，所以，在您的家庭中，外人都是很痛苦的。"
老太太听不下去了，她抓过话筒来，声嘶力竭地喊："你别说了！总之，你要杀死我的孙子！你是个毒蛇！"
儿媳妇冷笑了一下说："妈，我再喊您最后一声妈，如果您愿意回忆的话，我很想提醒您，其实您的儿子是您自己杀死的，无论您承认不承认。"
儿媳妇的话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老太太则情绪再度激动起来，她仿佛要制止儿媳妇下面的话，疯狂地跳了起来，苏锦红的手也因为老太太行为的激动而突然地撒开了，节目不得不临时加播了广告，以来应付如此混乱的局面。
在直播间里，老太太无法自控地大喊大叫，离节目结束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谁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梅春跑了进来，对老太太进行安抚，这时候，听众的电话则打暴了导播间，大家都纷纷地对节目突然停播表示不满，都要求听听儿媳妇后面的话究竟是什么，但是考虑到老太太的年纪和失控的情绪太严重，梅春决定不再让老太太上场，甚至连台里的领导都打电话来亲自指示，说请老太太暂时离场，请几个专家对这个事件做一下简单的点评就完事。
梅春把老太太扶到了直播间外面去安抚，几个专家照旧把节目进行下去。
儿媳妇的电话挂断了，完全没有彩排的节目因为这一通意外的电话而陷入僵局。主持人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主持人，他在节目重新开始的时候，先用简单的话概括了一下今晚的主题，又把话题轻松地转给了专家们，苏锦红却无法平静，好奇心令她跟听众一样非常想知道儿媳妇后面的话是什么，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是一件很难令当事人面对的事情，尤其是在老太太失去了儿子之后的悲痛心情下，再去揭开任何关于事实的伤疤，都是不人道的。
听众的电话仍旧络绎不绝，直播间里硝烟弥漫，很多听众都在抱怨说自己受骗了，又怀疑这是电台搞地噱头，甚至怀疑老太太是电台安排的，否则，这么戏剧化的情况的发生，其真实性实在令人怀疑，大家纷纷要求儿媳妇把没说完的话说完，主持人只好解释说，那边电话已经挂断，暂时联系不上，但是我们会在后续的工作中把这件事处理圆满，也会在以后的节目中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节目匆忙地做完了，苏锦红疲惫地走到了直播间外，老太太跟梅春正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儿媳妇的不是，与她一开始联系到了外婆的形象有了天壤之别，苏锦红怀着复杂的情绪走了过去，老太太一把抓住了苏锦红的手，说："苏老师，我儿媳妇现在是血口喷人！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一直希望我儿子搬出去住，不希望他跟我们在一起生活，现在我儿子死了，她要杀死我孙子，完全是为了报复我啊……"
苏锦红说："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会跟您的儿媳妇见一面，谈谈这件事的，我会竭尽全力希望她能够把孩子给您生下来，哪怕她以后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我会尽力的。"
又安慰了老太太很久，老太太才肯走，梅春看老太太的情绪不太稳定，所以主动得打算开车送她回家，苏锦红目送着老太太的离开，心情复杂得很，她去了导播间，要到了儿媳妇的电话，她表明了身份，希望能够跟儿媳妇单独谈一谈。儿媳妇当时沉默了很久，终于答应了苏锦红的相邀，她们定好了第二天下午，在儿媳妇家附近的一间咖啡馆见面，时间是3点钟。
走出了电台的大门，看到孙天天正在门口站着。
"嗨！"孙天天看到苏锦红，主动地打招呼。
苏锦红回应了孙天天一个笑，说："你怎么还没回家？"
"等你呢。"孙天天说，"以为你还得过一会才出来。还好。比我想象中的快。"
苏锦红跟孙天天一起散着步，晚上的风总是格外地温柔。
"今天的事你怎么看？"孙天天问。
苏锦红摇摇头说："说实话，我经常会遇到这种判断危机，我没有办法很公正很客观地去分析这件事，刚才节目里你也听到了，我说的话基本都是言不由衷。"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别说是凡夫俗子的你和我了，别烦恼了。"
"我已经约了儿媳妇明天见面，你有兴趣的话一起来？我们一起谈谈。"
"算了，我要是去了，说不定她有什么话就不好跟你说了，我宁愿等你跟她谈完了把一些内幕告诉我。"
"你觉得会有什么内幕？"
"我不清楚，越往深里想越觉得可怕。"孙天天说，"越做这些节目越觉得人性是最可怕的。"
"我真不愿意在儿媳妇那里听到关于老太太的什么内幕，我觉得有点接受不了，不管怎么说，她的遭遇值得同情。"苏锦红叹了口气，"到了老太太的年纪，真的是一辈子的苦都吃过来了，就是她在生活中有种种的缺点，毕竟现在她的处境是太可怜了。"
孙天天说："不管怎么说，希望明天你能够劝儿媳妇把孩子留下，就算她对老太太再多的恨，孩子确实是条生命，他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我会尽力的。"
孙天天笑了笑，然后说："对了，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
孙天天假装生气地说："不会吧？你甚至连考虑都没考虑？"
苏锦红一头雾水，孙天天提醒她说："上次我在你家里，临走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关于情感诊所的……"
"哦……"苏锦红恍然大悟，说真的，那件事她真的没放在心里，而且她当时感觉那只是孙天天异想天开的一个建议而已。她不以为这件事真的会成行。
"怎么样？考虑的？"
"你不会真的打算要开心理门诊吧？"
"我不但真的打算，而且已经在办相关的手续，我和几个朋友合伙，最近连店面都看好了，我看了一下地理位置，从你家到诊所，从诊所再到电台，是一个非常理想的路线，一点都不会绕。"
苏锦红感觉象作梦，她看着孙天天这个开心大男孩，无法想象他具有那么强的行动力。
"我想好了，我会为你专门做一间办公室，你的诊室只接待一些情感倾诉的顾客，你不必对他们进行专业方面的指导，你只需要陪他们说说话，给他们点实际的生活建议就可以了。而且，你的酬劳我也想好了，以你的知名度和人气来看，你的酬劳应该是所有的专业心理咨询师里面最高的，这个你放心好了。"孙天天真诚而认真地说。
"可是……"苏锦红有点为难地说，"可是我真的还没有考虑好，而且，我习惯的是跟人做E-MAIL或者电话的沟通，一旦真正面对当事人，我会觉得很紧张，很尴尬，尤其是面对一些年龄大我很多的……"
"你不一定非要老到可以做任何人的长辈，才可以去帮助别人解决思想的难题，这跟年龄没有关系，同样是专家身份，我觉得罗非老师是失败的。"
"也别这么说……"
"她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也许是她阅历太多的缘故，她身上已经不再有那些真正的，感性的因素存在，她象是一个触点机器人，当你有什么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按她身上的键，然后你会得到相应的解答，但是那些个解答，通常对于人本来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平凡人不需要那么多的定义和概念，他们需要的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就是这么简单，他们把问题抛过来的时候，你最好直接告诉他们怎么办。"
"没想到你说话也挺刻薄的。"
孙天天说："过奖过奖。我接触的同行们，很多人都在专业的海洋里试图泯灭掉一些最基本的人性，感动，感性，热忱，热情……而我呢，我过于天真，我一直试图找出专业和实际生活之间的平衡点，我一直在努力。"
"其实我也在努力，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更专业一点，我有时侯也会看一些心理方面的书。"苏锦红诚实地说，跟孙天天谈话非常放松，不必有任何的戒备，也不必刻意去塑造什么形象，关于孙天天的提议，其实苏锦红已经在心里默默地答应了，只是她还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去适应突如其来的身份变化，要知道，面对面跟人进行心灵沟通和隔着电话电脑完全不一样，做节目的时候虽然是面对面，但是毕竟有四个专家在场，完全不必考虑太多的问题，现在要一对一，是的，要直接地跟人交流，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定力，苏锦红一时之间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胜任。
她决定，还是应该仔细地想一想，再做决定。
3点钟，苏锦红准时地来到跟老太太的儿媳妇约好的咖啡馆，馆里没几个人，店主可能是一个芭莎诺瓦音乐的爱好者，趁着下午的光照斜斜照进座位的臃懒，这音乐合适得不能再合适。
点了杯喜欢的摩卡，儿媳妇已经站在了苏锦红的身后。
"是苏老师吗？"
苏锦红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面前这个女人丝毫看不出来是怀有身孕的样子，她的面色有点苍白，衣着很朴素，留着齐耳的短发，如果不讲话，你会以为她是一个中学的辅导老师。
"你……"
"别怀疑，是我。"女人坐定之后，看到苏锦红的摩卡，说："我要同样的咖啡。"
苏锦红仍旧不能把注意力从她的肚子上拿来，她本来以为会会见一个大腹翩翩的孕妇。
又一杯摩卡上来了，女人笑了笑说："孩子我已经拿掉了。"
苏锦红傻掉了，本来，在路上，她还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无非就是劝她把孩子留下，至少给绝望的老人一点点希望，不管曾经有过多少怨恨，毕竟是夫妻一场，为他留下一个后代，才符合情理……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苏锦红感觉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寒意和绝望。
女人看到苏锦红的表情，并不觉得意外，她说："一定觉得我特别没良心，对吧？"
"你是什么时候把孩子拿掉的？我们昨天晚上还在讨论这个问题……"
"其实我早就拿掉了，我妈她也知道，就在刘波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已经去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罢了。她一直这样的，生活在自己的想象力里，从来不愿意接受现实。"
苏锦红说："听说你怀孕已经七八个月，你真的对孩子没有一点点的感情？"
"与其让他生下来，不如在他没出生之前让他的生命结束掉，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苏锦红无法理解。
女人看了看苏锦红，轻描淡写地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
苏锦红有点尴尬，年轻就意味着底气不足，意味着自己在一个比自己经历丰富的女人面前毫无发言的优势。
"你还没结婚吧？"
"没有。"苏锦红如实地说。
"你的节目我一直听，我以为你至少有35岁。没想到，你真年轻。"
"我不觉得自己年轻了，年龄其实是一件没什么关系的事。"
"对，很多人活了一辈子，还活在稀里糊涂中。比如说我妈。"女人说，"其实她上这个节目，目的并不是想真的想让你们帮助她劝服我。她的目的是，败坏我，让我臭名远扬，让我受到万人的诅咒，世人的谴责。"
"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你把孩子做掉这件事。"苏锦红正色地说，"我以为，作为一个母亲，不管你对他和他母亲的仇恨如何，至少孩子是你亲骨肉。"
"没错，孩子是我亲骨肉，所以我知道什么是对他好的。"
"你没有权利去剥夺一个人生存的权利的，虽然他还没出生。"
"这个孩子如果出生的话，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跟在我身边，一种是跟在我婆婆身边，这两种生活环境都不可能培养成他健全的人格，他从小就会活在阴暗的一群大人身边，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告诉你，这孩子其实是有先天的缺陷的。"
苏锦红没说话，女人从包里拿出来一份B超的检查证明，"这个孩子的心脏先天性发育不全，即使生下来，也可能活不了多久。你说，是他现在没出世就跟他决别好呢，还是等他慢慢长大一点，我们对他都有了实际的感情再看着他死掉好呢？"
苏锦红一时间无法回答。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健康的孩子，我也不打算要他的。"女人冷漠地说，"我不可能为了他一辈子不再结婚，如果我再结婚的话，对方也不可能对待他想对待自己的孩子，如果我把孩子给了他奶奶，那么他的结果恐怕跟他爸爸差不了多少。"
"你昨天在电话里说……"
"对。我说，其实刘波的死，是他母亲一手造成的。"
"他不是出了车祸吗？"
"这么跟你说吧，你知道恋母狂这个词吗？"
苏锦红点了点头，女人说："这世界上有恋母狂这个词，也就有恋子狂这个词。我婆婆就是一个典型的恋子狂，她不但恋子，还恋女，她从来不觉得她的两个孩子其实是独立的两个人，她一直觉得他们是她的私有财产，我知道母亲对于子女的爱是无私的，但是过了头就是变态。你不知道，刘波到现在，到他出事前，连内裤都必须是他母亲给他洗。"
"也许，她只是对孩子太宠爱了……"
"当然不是。我们俩结婚的当天夜里，正在亲热的时候，他母亲突然破门而入，对着刘波大哭大叫。当时我都被吓傻了。"
这句话把苏锦红吓了一大跳，"你说什么？破门而入？"
"是的，就在我们结婚的夜里，当时我就感觉到有人在门口偷听，但是刘波说我是多疑，当时我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但是后来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有错，他母亲确实是在门口偷听，听到我们俩亲热的时候，她就突然闯了进来，掀开了我们的被子，把赤身裸体的刘波从我身上拽了下来，并且大哭。"
"她无法接受儿子已经结婚的事实？"
"是的，她无法接受儿子跟另外一个女人过于亲密的行为，她在思想上，其实是霸占性的，霸占型人格，她需要她的家里的一切都属于她，她的儿子，她的女儿，她的丈夫，她是至高无上的女皇，她得统治一切。"
"那后来呢？在她大哭以后。"
女人笑了一下，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刘波变成一个阳萎，他没有办法跟我过正常的夫妻生活，那一次他母亲成功地给他造成了巨大的生理阴影。"
苏锦红倒吸了一口冷气。
"再后来，就是无硝烟的战争了，他母亲随时随地地找我的麻烦，只要我跟刘波感情好一点，她就会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有一次已经深夜，她喊了刘波一声，刘波因为睡着了，没有听到她喊他，她就打电话惊动了他的姐姐，他姐姐连夜跑过来，以为母亲出了什么事，结果把我们全部都叫了起来。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女人说了一会，喝了口咖啡，"这咖啡真不错，摩卡是吗？"
苏锦红顾不上回答她的话，她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远远大于讨论咖啡本身。
"总之，这些细节我也不愿意多说了，每次刘波出差，他母亲总是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给他打，有几次刘波说赶不回来，她就装病骗他，那天也是，本来刘波说当时天色太晚，说第二天赶回来，可是他母亲疯了一样给他打电话，说自己胸口发闷，要去医院，还说自己得了脑血栓什么的，刘波当即决定夜里赶回来，结果……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所以我说，她其实亲手杀死了她的儿子。"
"……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版本。"
"我知道你们都被她的假象欺骗了，我当年也一样。只是，当真正地进入事实后，你才会知道事实是什么样子的。其实象她这样溺爱孩子的人很多，只是她没有控制好自己，有点变态了。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而不是求助电台的情感专家。"
苏锦红对这样的说法有点抗拒。
女人说："我的意思是说，她应该去做真正的心理治疗，我听说现在有很多办法可以治疗一些心理疾病，催眠什么的，只有真正找到解决问题的根源，才可以药到病除。四处找人倾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即使她得到了最终的目的，让全世界的人都诅咒我，她也无法解决她自己本身的问题。"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苏锦红有点无力地说。
女人说："所以，你应该理解我做掉孩子的苦衷，如果孩子生下来，她势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孩子要到手，到时候，她对刘波的变态的爱就会转移到孩子的身上，那么我的孩子将来就会是另外一个刘波。"
"也许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我比你了解我婆婆。"在苏锦红的错乱的情绪下，女人喝完了最后一杯咖啡，她很高兴地站了起来，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苏老师，我知道你对我还是有很多的成见，但是我是一个生活的牺牲品。我的丈夫也是生活的牺牲品，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成为继我和他父亲之后，接着变成生活的牺牲品，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我听说堕胎是很大的罪恶，佛经里说的，我会有因果的报应，那么我就静静地等待着该来的报应吧。谁让我的命运是这样被安排的呢？"
苏锦红也站了起来，想说点有份量的话，但是在这个自信而又沧桑的女人面前，她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的薄弱，此刻，说什么都嫌多余，她只有微笑着跟对面的女人握了握手，然后目送她离开，不知道她的未来还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至少这一次，她的故事真的把苏锦红给震惊住了。
跟儿媳妇告别之后，苏锦红站在十字路口发呆，突然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无助。这一刻她非常明白，她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审判官，她只是一个误打误撞闯进"别人世界的小孩，纷繁复杂的世界让她眼花缭乱，她的判断能力，协调能力在慢慢地变弱，弱到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这不是好现象，可是她又被这一切强烈地吸引着，没有了回头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