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岭隧道自开工以来的一幕幕争论在汤人楚的脑海里闪现:刚进洞的时候,施工队为了节省材料,私自改变设计,汤人楚发现后,立即勒令停工,但通知发出后,施工队置之不理,依然故我。并且,白嘉珲亲自出面,为施工队开脱,使得汤人楚左右为难,只得收回成命。进洞以后,施工队故伎重演,依然偷工减料,严重违反设计意图,汤人楚对其明知故犯的行径十分恼火,开出罚款单,以示严惩。但到等白嘉珲签字生效之时,白嘉珲以承包单价过低,施工队难以承受为名强行压住不转交财务。对此,汤人楚无法忍受,和白嘉珲顶撞起来,白嘉珲理屈词穷无言以对,竟粗暴地把汤人楚请出了办公室。经过两次的较量,施工队更是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竟然打起了主体钢筋的主意。汤人楚发现后,知道停工、罚款已经无法通过白嘉珲这一关,只好径直找到白嘉珲说明了情况,白嘉珲仍然是默然处之,丝毫不为所动。孙副经理主抓生产,对岐岭隧道的事当然也是心知肚明,汤人楚对岐岭隧道的一些举动他也十分明了。他知道仅凭项目部的力量按现在的情况看根本无济于事,白嘉珲就像一只迷途的狮子,别人既无法也不敢把他引入正途。于是他和工程部长李博又一次来到岐岭隧道,和往次一样,李博又一次大发雷霆,也和往次一样,那个刘姓包工头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根本就不往心里去。孙副经理和李博无奈只好驱车返回项目部,找到也是刚刚从工地回来的汤人楚,商量对策。“师兄啊,岐岭隧道如此下去可是不堪设想啊!我也知道你也曾经下了不少工夫,我也知道白嘉珲与姓刘那个包工头的关系,我还知道你跟白嘉珲是老关系,但这都不是被人认可的理由,我们应该采取果断措施,不能这样任凭事态发展下去。”孙副经理忧心忡忡地说。“谁说不是呢?我有心把此事反映到局安质部,让局有关部门插手制止,但安质部长是白嘉珲的同乡,他们又是同年入伍的,我们的话即使他相信,还不是要先和白嘉珲通气,白嘉珲肯定会极力回护。那帮人的衙门作风,我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汤人楚有些无奈。李博却是像初生的牛犊,气呼呼地说:“我也曾在局安质部工作过,和现在的部长打过交道,那人确实像汤总说的那样,不是一个什么好鸟,但我想还是以报告的形式把此事反映给他,看他怎么办?不过这个报告应该让我们这儿的对口部门来打。”孙副经理嗤地冷笑道:“蓝迅?你跟他一说,这事白嘉珲立马就知道了,谁不知道蓝迅是白嘉珲的一条忠实走狗。我看还是这样,李博你写报告,我和汤总签字,汤总你看怎么样?”“也只好如此了,李博你赶紧写出来,咱们明天就报上去。”“有你们两位师兄的支持,我没问题。”李博答应一声出去了。但是,就在报告递上去的第三天,白嘉珲把汤人楚、孙副经理和李博叫到了办公室。“给我打小报告,告我的黑状,也不看看我是谁?你们自己看吧。”白嘉珲说着气急败坏地把那份报告的传真件摔在了桌子上。孙副经理瞄了一眼那份报告,上面果然有安质部让局项目部自行处理的签字,便有些愠怒地说:“经理,这不是小报告,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它关系到我们全局的声誉,也关系到你白经理的前途。”白嘉珲冷笑数声:“我的前途,我已年过半百,少拿这个说事,你们是关心自己的前途吧?如果你们觉得我耽误了你们的前途,你们现在就可以打报告走人,我立马批!”汤人楚听得白嘉珲说得实在有些过头,就接过话头:“经理,我们并不想把这事弄到上边去,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总是阻挠啊,我们这是没办法。”“没办法?家丑还不能外扬呢,这个道理连个大老粗都懂,你们是大学文化、中层领导,真的不懂?”白嘉珲在强词夺理。李博听得涨红了脸,腾地站起来,亮着嗓门吼道:“你当然可以不管,你反正已经要退休了,事到临头可以一推六二五,我们呢?都跟你一块去坐牢吗?”白嘉珲气得发抖,戟指怒斥这几个下属道:“什么狗屁大学生?都给我滚!别一天到晚没事找事!”
从此以后,岐岭隧道再也无人问津。如今弄到如此田地,不知白经理该做如何感想?
一个小时以后,车子开到了出事的工地。
洞口已是人山人海,灯火通明。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在低声饮泣,有的人在向洞内张望。人们见到白经理到了,纷纷围拢过来,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样,七嘴八舌地陈述着洞里发生的事情。汤人楚听得明白,原来是施工队长为了节省支撑型钢,没有按照设计施工,再加上地质急剧变坏,开挖面突然垮塌,正在里边施工的民工来不及逃生,让泥石压在了下边。这时,人们生怕二次塌方,所以只好站在洞外,不敢进去,尽管那个队长撕破了喉咙让大家救人,可民工们就是不动,受难民工的亲属急得直哭。
白嘉珲做了半辈子的办公室养尊处优惯了,虽是已近半百的年纪,可是从没经过什么沟坎,猛地遇见这样的事情,当真是束手无策。他看着民工们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心里也着实地茫然起来,他回头看看一旁冷眼而立的孙成,再看看默然无语的汤人楚,不知是对以往的悔恨还是对眼前事态的忧虑,竟然流出了眼泪。汤人楚有些可怜起这个一向唯我独尊刚愎自用的项目经理来,于是把他拉过一边:“还是报110吧,如今通信这么发达,事情是瞒不住的,再说这些民工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让他们去救人,恐怕还会发生更大的事情。”“这、这岂不是曝了光,三个人可是大事故啊。”白嘉珲还在顾及他的前途,生怕自己因此而受到严厉的处分。“事到如今,你不报会有人报,现在不报,以后也会有人报,这种事情你不及时报或是隐而不报,处理起来会更加严重,如果你不知道也还有情可原,但你现在是知道了,再隐瞒你就有坐牢的危险。”白嘉珲对此中的道理是有数的,现在可以说每个民工都有手机,打一个电话实在是太方便了。如今国家对安全生产十分重视,对安全事故的察查也相当严厉,亡人事故的事后曝光,其后果的严重性他白嘉珲是担待不起的。无奈之下只好拿出电话,拨通了110。
时辰不大,110、消防武警、安全监察局的车辆鸣着警笛风驰电掣般相继赶到了现场。武警战士们在带队首长的指挥下,迅速展开了营救工作,安监局的干部们找到了木立在现场的白嘉珲,询问事故的发生情况,以及他接到消息的时间、赶到现场的时间,白嘉珲一边紧张地回答,一边心下暗自庆幸及时报了警。
很快三名遇难者被抬了出来,送上救护车,救护车呼啸着驶离了现场。但终因窒息时间过长,抢救无效,全部死亡。这是一起较大级别的安全事故,引起了安监局的高度重视,当天就成立了事故调查组,组长由安监局长亲自担任。局里对此事也是严重关切,立即组成了善后领导小组,由书记沐尔冠亲自担纲,不日奔赴现场。
白嘉珲深切地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清楚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他不但要接受行政上的处分,而且有撤销项目经理的危险,从而彻底断送他的政治前途,自己苦心经营的事业也将付诸东流。趁着短暂的休息空闲,他冥思苦想着应对办法,身为项目经理面对事故自然是首当其冲难辞其咎,除非有人主动承担责任,才能减轻应付的过失,才不至于失掉目前的位置。可怎么才能让别人主动承担呢?他站在窗前,凝思着天空上片片逝去的白云,白云固然会在片刻之间挡住太阳,可是太阳凝聚着巨大的能量,时刻驱散着云的遮掩……想到这里,他紧缩的双眉也不禁舒展开来。于是,他立即让办公室召集项目部领导开会议事,他要做文章了。
办公室主任是他的忠实下属,他交代了一番之后,会议便开始了。白嘉珲表情十分沉重,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一张张木然地脸,低沉地说:“歧岭隧道发生这样严重的安全事故,我和大家一样谁也不愿意看到,但毕竟是发生了,那我们就要正确面对。对于歧岭隧道的管理,作为项目的第一管理者,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此我向大家道歉。但是同时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积极地开展工作。”说到这展颜一笑,似乎心情很是轻松,然后继续说:“请大家放心,天大的事由我来承担,在参与事故处理的过程中,你们要放开手脚,不要有任何的顾忌。下面请大家发表一下各自的看法,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
虽然此前白嘉珲的种种行为很遭大家反感,但没有什么政治斗争经验的人很容易被一些和善的言辞所迷惑,在不知不觉中走入险恶用心人的陷阱之中。
汤人楚虽然走过了一段人生的风波,但毕竟那是由他个人导演的一场悲剧,他善良的一面并没有受到丝毫地折损。现在看到白嘉珲主动承担了责任,并放下自尊主动向大家道歉,反而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想想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白璧无瑕,也应该有一种姿态,于是说道:“作为总工,明知道施工队的一些行为是非常错误的,但是事到临头并没有锲而不舍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致使今天酿成了人命关天的惨祸。所以,我是有责任的。”孙成作为主抓生产的副经理,按照管生产必须管安全的企业法则也做了类似的陈述。白嘉珲听了这些微笑着点点头,眼神中自然地流露出一种阴森可怖的光芒。汤人楚无意中发现这一道恶毒的光芒,心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但是说出的话犹如倒出的水已是难以收回,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由它去吧。
果然,当晚白嘉珲独自接待了匆匆赶到的沐尔冠。重礼之后,白嘉珲拿出了办公室整理的会议材料,沐尔冠看过之后,愤然地把材料重重地拍在桌上,坐在一旁的白嘉珲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脸顿时变得煞白,说话也结巴起来:“书记,我、我没把工作做好,给你、你添麻烦了。”沐尔冠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地地道道的奴才,恨恨地说:“你作为一个项目经理,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你一个人就能挑起来,局里给你配总工、副职还干什么?可他们一天到晚不认真做工作,这岂不是白养了他们?特别是那个汤人楚,一个总工怎么能够任凭包工队胡作非为?他是干什么吃的?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进来!看我怎么收拾他!还有那个孙总,早在三处我就看他不像个干事的人,这次也一勺烩了!害群之马不除,永无宁日!”站在一边的白嘉珲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这可真是钱神有灵,青蚨一递,横祸顿消。”肚内默祷之下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原位。
沐尔冠不顾事故正在处理的紧要关头,立即电话通知局人事处拟订对汤人楚和孙成降级使用并行政记大过处分的红头文件,文件当天下发,通报全局。
十一
如果说汤人楚从处长的位置上跌落下来是因为其本身的弱点所致,而沐尔冠只是在背后借力打力的话,那么这一次就应该算是沐尔冠的迎面一拳了。而这一拳把心中尚有一丝幻想的汤人楚彻底打清醒了,无论是两袖清风直白面对,还是装聋作哑曲意逢迎,只要心中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的正气,必定为那些道貌岸然的政客们所不容,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案上肉、盘中餐,不管自己如何的小心,只要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总有一天会掉进以修理别人为乐的那些官僚的圈套。他后悔当初的幼稚,后来的归队,再后来的执著。但事实已经酿成,一切都已无从挽回,只好借坡下驴,等事故处理完以后辞掉这个是非纷繁的职务,去过平民百姓的生活。
白嘉珲终于如愿以偿地为自己洗清了罪责,心中的敞亮自然溢于言表,真所谓立绝顶而众山小,这种感觉使他更是目空一切颐指气使。汤人楚满以为因为此次事故会使白嘉珲在管理上改弦更张,彻底检讨自己的过去,但现在看来,今后的白嘉珲会变本加厉,眼中更不会有大家的存在。所以,事故处理完的第二天,就向白嘉珲递交了辞去总工职务的报告。白嘉珲对汤人楚的辞职似乎早已有心理准备,并没有说半句挽留的哪怕是假意的客套话,当即表示同意。
大项目的总工不能有一天的空缺,这就为一味投机的奸邪小人蓝迅提供了绝好的机会。蓝迅本是二处的一个小混混似的人物,整日里游手好闲,拨弄是非,人们非常讨厌他。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再坏的人也会有几个狐朋狗党,眼看在二处混不下去了的蓝迅听说南方铁路上马的消息后,就急忙找到在局里办公室做秘书的哥们,要他在白嘉珲面前美言几句。白嘉珲当初正在招兵买马,再加上这个人把蓝迅说得跟朵花似的,当即就答应让蓝迅在项目部的安质部当部长。人有人道狗有狗道,蓝迅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本事,但阿谀奉承的言辞随口便来,经常把白嘉珲说得笑逐颜开,所以白嘉珲非常喜欢这个口比蜜甜的蓝部长。恰逢汤人楚辞职,白嘉珲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整天鞍前马后的蓝迅。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蓝迅当然是求之不得,一口应承了下来。
凶终隙末是小人的固有常态,蓝迅当然也不会例外。白嘉珲任小人做总工,真是给自己今后的难堪做足了功课,这也是他急功近利、推脱责任、善恶不分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