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吕晴小看了夏冰的感情,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吕晴手术之前,夏冰说不定会做出离婚的抉择,可如今夏冰知道吕晴已经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女人,那种无情无义的事他是不会做的。那天吕晴的不辞而别,在夏冰的潜意识里,已经完全说明了吕晴的追悔莫及,所以他在心底里已经原谅了她。当晚又有李良的解劝,他残存些许愤怒的心便已经彻底平息了下来,何况星期天又有儿子的电话。但是,夏冰并没有立即就跟吕晴吐露心曲,他要让吕晴借此机会彻底地反省一番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要让她接受教训,深刻领会一下踏实做人、稳重做事的古先贤之道。
但是,夏冰错了,他太书生气了,他对自己的妻子太缺乏了解了,他哪里知道大学时那个纯洁善良的吕晴早已不存在了。他没有想到,他这样轻易地原谅,其实是更加助长了吕晴的嚣张。但可悲的是,作为妻子的吕晴也并不是十分了解自己的丈夫,吕晴没有弄明白,这次危机的顺利消弭完全是出于夏冰对夫妻感情的一个朴素的认知,既不是因为吕晴的强势,也不是因为夏冰的退缩。雪上加霜的是,吕晴却自以为是地把这件事当成了让她进一步驾驭自己男人的一个契机,她下决心要逐步地让夏冰步入自己为他设计的轨道之中。两个人想法的背道而驰,无疑将导致他们共同建立起十几年的家庭最终走向解体。
当夏冰的项目接近尾声的时候,李良病了,患的是人们谈之色变的癌症,而且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医生说李良最多还有半年的生命。夏冰趁着休假的机会,在商场里买了很多营养品,准备晚上和吕晴一起去医院探望李良。但是,令夏冰没有想到的是,吕晴不但自己不去,而且还毫不客气地拦阻了他,而理由又是那样的不堪入耳、不可思议。
“你对他那么好,他能给你什么?工地这几年,你照顾他还少吗?要不是你让他到你的工地,别人谁会要他?他拿着公家的钱死命抽烟,抽出毛病来了,那是自找的,怪不得谁!”吕晴振振有词,夏冰越听越气,一声不吭,吕晴看不出夏冰的怒色,继续她的谬论:“你去看他,他肯定向你提出来医疗费的事,你怎么回他?如果你给他,你算过没有,那得多少钱?看那种病,就好比填一个无底洞,你想过没有?再说,单位审计你,你又该怎么说?所以,你不能去!”吕晴的话很坚决,毫无回旋的余地。夏冰对吕晴失望了,他不知道是什么使得这个女人变得如此的自私,竟然没有了起码的同情心。当年她患癌症的时候,李良是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家的存款,并且两口子抛开家里的一切,一起到北京伺候她,这是多大的恩情啊!如今祸从天降,李良得了绝症,她怎么会一点也不顾念别人过去的好处?对恩人的灾难怎么会如此的无动于衷呢?她竟然去看望一下都不愿意,这人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样的心肠呢?夏冰厌恶地看了一眼吕晴那张失去了起码的善良而写满了狠毒的脸,他从没觉得这张脸原来是这样的丑陋,她不但身体残了,她的心也黑了。夏冰可以容忍吕晴的势利、霸道、无理取闹甚至在公众场合让他出乖露丑,但他绝不能容忍她的忘恩负义。他不再说什么,只是黯然地看了她一眼,无望地摇摇头,提起买好的东西,默默地走出了家门,向医院走去。
这一夜,夏冰坐在李良的病床边陪着李良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当深秋的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他迈着蹒跚的步履,心神凝重地回到了他已是不愿意栖息的家。吕晴并没有觉察到夏冰心理的巨大变化,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兜售她的全盘计划。“夏冰,你不听我的话,你会后悔的。”夏冰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任凭女人自以为是地说教。吕晴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根本就不管别人是否在听,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你项目上的余款千万不要全部上交单位,而是要拿出一大部分来打点给个人,比如谢书记那儿、陶副总那儿,他们对你今后的前途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年头只凭实干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必须得话要说到,礼要送到。李一光听说已经出事了,单位正好缺一个副总经理,这是一个好机会,正好你的项目马上就完工了,你使一把力,我再去找一下耶秋萍,咱们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夏冰站起身来,走到窗子跟前,看到碧蓝的天空上缀着那轮晶亮的太阳,阳光明丽,把世界照得一览无余,任何美丽的、丑恶的东西都展现在了人们的眼前。他蓦然回首,淡淡地说:“吕晴,我们离婚吧。”
吕晴正陶醉于自己的精心设计,乍一听夏冰的话,她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当她看到夏冰那一张平淡如水的脸的时候,她的直觉告诉她事态已经无可挽回。但是,她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夏冰要作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决定?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自己全身心的付出竟要换来这样的结果吗?她没有问他,只是心里在想,因为她知道夏冰已经作出了最终的决定,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了。她无由申诉,更是无处申诉,憋屈的情怀顷刻间化作了一声凄厉的长啸,啸声在寒秋的阳光下飞速传播,变成了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哀鸣。
一个表面上看似非常完美的家庭就在这一声哀鸣中分裂了。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夏冰如此平静地面对家庭的巨变,正是由于他对吕晴的表现彻底失望,是对吕晴飞速膨胀的私欲感到极度无奈,是对维系这个家庭的努力遭遇彻底失败感到沮丧。他离开了,吞咽着深深地遗憾,埋藏着浓浓地眷恋,忧心忡忡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经营了十几年的家,离开了他奋斗了十几年的单位,离开了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和平年代里,没有多少人能够体验到有家难回有国难报的滋味,而夏冰体会到了,虽然这个家是他主动放弃的,这个国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只是个单位而已,但是那种无处栖身的味道又能与弃家失国的境况相去多远呢?他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蹲了整整一夜,他想着过去,但更多的是想着他的将来,因为他咕咕直叫的肚子已不允许他想更多别的什么了。当晨光慢吞吞地展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匆匆吃完油条豆浆,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决定去投奔他的同学李红发。
李红发不但是夏冰的大学同学,而且是班上的知己,住在一个宿舍,大学四年基本上是形影不离。大学毕业后,李红发分到了省设计院,不久就脱离了设计院,自己成立了建筑公司。由于李红发本身就是科班出身,待人又极其严格而公道,所以很快他的公司就壮大了起来。目前,他的公司已经是省城的明星企业了。两个人毕业后虽然是各奔东西,但电话联系却从未中断过,不过这次夏冰的投奔却让李红发怎么也没有想到。所以,当他接到夏冰的电话时竟愣愣地惊呆了好几秒钟,一时没缓过神来。他急于知道夏冰出走的原委,怎奈身在异地,只好告诉夏冰在车站候车室等候,一会有人来接他,自己晚上飞回来再竟夜长谈。
夏冰出了检票口,穿过熙攘的人群,无精打采地走进候车室。候车室里也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嘈杂的人们挤来挤去,像是一群无头的苍蝇。夏冰在迎向进站公路的一扇窗子前停下,呆滞的目光凝视着公路上一辆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出租车。不大一会儿,电话响了。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自称是李红兵,是李红发的弟弟。夏冰突然想起来了,这个李红兵在学校见过,李红发确是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挂断手机,提起简单的行李,来到候车室的门口。立刻,就有一个个头不高的年轻人迎了上来。“夏大哥,我是红兵,刚才我哥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来接你,咱们走吧。”说完,年轻人伸手握了握夏冰冰凉的手,接过夏冰的提包,指引着他来到一台奔驰车的跟前,打开车门,让夏冰进去,自己打开驾驶位置的车门,车子轻哼一声,无声地离开了车站。
“夏大哥,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到宾馆。”红兵扭头问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夏冰。夏冰不置可否地答应一声,好容易才把混乱的思绪拉回来。“随便吧,我不是太饿。”他有气无力地答道。“那就先到宾馆,把行李放下,然后我带你到谭鱼头,我哥说你是最爱吃鱼头的。你看,怎么样?”夏冰苦笑笑:“亏他还记得,那就这样吧。”“夏大哥,看你说的,我哥在我跟前没少念叨过你,我也早就想再见到你。看,这不是缘分到了吗?夏大哥,这次来你可得多待一段时间,我们哥俩也好多亲近亲近。”听着红兵快意的话,夏冰的心里就像是翻了五味瓶,不知道如何接这个热情洋溢的话题,他只是心里苦笑,小孩子如何知道你大哥的苦水呀。
车子在一家很大的宾馆停车场里停下。红兵下了车,提出夏冰的提包,招呼一声夏冰,两人走进了宾馆的大门。宾馆的大堂非常宏大而敞亮,总台、大堂副理、咖啡厅、待客厅处处是桌明几净,总台的背后豁然闪烁着五星的标志。服务生把他们引向电梯,按动按钮,打开电梯的大门,服务生弓腰示意他们进去,待他们站稳,服务生也进来,关好电梯大门,电梯无声地向上开去。十二楼很快就到了,服务生提好行李走在前面,两个人在后跟着,来到1208号房间门口,服务生熟练地打开房门,率先进屋,打开电灯,放下行李,悄然走出房间。“夏大哥,你先洗洗,歇会我们去吃饭。”红兵笑笑说。夏冰点点头,默然地走进洗漱间。
当他们走进谭鱼头的一间包房的时候,里边已经等候着两个人。红兵赶紧给夏冰介绍道:“夏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先指着一位个头瘦高、长相十分帅气的小子说:“这是谭炳祥,是我哥的伙伴,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谭炳祥急忙伸出右手和夏冰的右手握了握,并笑着点头以示幸会。接着又指着另一位胖乎乎的小个子说:“这是顾广明,是我嫂子的亲弟弟。”顾广明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亲热地和夏冰打了招呼。然后几个人纷纷落座,接着服务员鱼贯而入,把鱼头、菜蔬井井有条地端了上来。
夏冰心中有事,平时自己最爱吃的鱼头此时吃起来也是索然无味,他现在才算真正的知道了什么叫味同嚼蜡。由于夏冰的表现实在是差强人意,所以一顿饭下来一桌人竟是无话可说,弄得红兵心里直发毛,他生怕是因为自己的招待不周,等哥哥回来无法交差。
吃完饭,几个人把夏冰送回房间便告别了。夏冰说不清是身子累还是心累,送走客人就一头倒在床上,昏然睡去。
敲门声把他惊醒,他揉开睡眼才猛然看见天已然暗了下来,只有一缕残阳透过窗子映在墙壁上。打开门,门前站着的不是李红发又会是谁?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