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数日,单司户置酒,专请郑司理答席,也唤杨玉一名答应。杨玉先到,单司户不复与狎昵,遂正色问曰:“汝前日有言,为小民妇亦所甘心。我今丧偶,未有正室,汝肯相随我乎?”杨玉含泪答道:“枳棘岂堪凤凰所栖,若恩官可怜,得蒙收录,使得备巾栉之列,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来,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新孺人性严,不能相容。然妾自当含忍,万一徵色发声,妾情愿持斋佞佛,终身独宿,以报恩官之德耳。”司户闻言,不觉惨然,方知其厌恶风尘,出于至诚,非诳语也。
少停,郑司理到来,见杨玉泪痕未干,戏道:“古人云‘乐极生悲’,信有之乎?”杨玉敛容答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耳!”单司户将杨玉立志从良说话,向郑司理说了。郑司理道:“足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这一日饮酒无话。
席散后,单司户在灯下修成家书一封,书中备言岳丈邢知县全家受祸,春娘流落为娼,厌恶风尘,志向可悯,男情愿复联旧约,不以良贱为嫌。单公拆书观看,大惊,随即请邢四承务到来,商议此事,两家各伤感不已。四承务要亲往全州,主张亲事。叫单公致书于太守,求为春娘脱籍。单公写书,付与四承务收讫。四承务作别而行。不一日,来到全州,径入司户衙中相见,道其来历。单司户先与郑司理说知其事,司理一力撺掇,道:“谚云:‘贵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风尘之女,不以存亡易心,虽古人高义,不是过也。”遂同司户到太守处,将情节告诉。单司户把父亲书札呈上,太守看了,道:“此美事也,敢不奉命。”次日,四承务具状告府,求为释贱归良,以续旧婚事。太守当面批准了。
候至日中,还不见发下文牒。单司户疑有他变,密使人打探消息,见厨司正在忙乱,安排筵席。司户猜道:“此酒为何而设,岂欲与杨玉举离别觞耶?事已至此,只索听之。”少顷,果召杨玉祗候,席间只请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两套,太守唤杨玉近前,将司户愿续旧婚,及邢祥所告脱籍之事,一一说了。杨玉拜谢道:“妾一身生死荣辱,全赖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乐籍,明日即为县君,将何以报我之德?”杨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阴德如山,妾唯有日夕吁天,愿恩官子孙富贵而已。”太守叹道:“丽色佳音,不可复得。”不觉前起抱持杨玉,说道:“汝必有以报我。”那通判是个正直之人。见太守发狂,便离席起立,正色发作道:“既司户有宿约,便是孺人,我等俱有同僚叔嫂之谊。君子进退当以礼,不可苟且,以伤雅道。”太守踧躇,谢道:“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为过也。今得罪于司户,当谢过以质耳。”乃令杨玉入内宅,与自己女眷相见。却叫人召司理、司户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明方散。
太守也不进衙,径坐早堂,便下文书与杨家翁媪,叫除去杨玉名字。杨翁、杨媪出其不意,号哭而来,拜着太守,诉道:“养女十余年,费尽心力。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见而别,亦所甘心。”太守遣人传语杨玉。杨玉立在后堂,隔屏对翁妪说道:“我夫妻重会,也是好事,我虽承汝十年抚养之恩,然所得金帛已多,亦足为汝养老之计。从此永诀,休得相念。”妪兀自号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杨翁、杨妪,当时差州司人从,自宅堂中抬出杨玉,径送至司户衙中,取出私财十万钱,权佐资奁之费。司户再三推辞,太守定叫受了。是日郑司理为媒,四承务为主婚,如法成亲,做起洞房花烛。有诗为证:
风流司户心如渴,文雅娇娘意似狂。
今夜官衙寻旧约,不叫人话负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员都来庆贺,司户置酒相待。四承务自归临安,回复单公去讫。司户夫妻相爱,自不必说。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任满。春娘对司户说道:“妾失身风尘,亦荷翁妪爱育,其他姊妹中相处,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将远去。终身不复相见。欲具少酒食,与之话别,不识官人肯容否?”司户道:“汝之事,合州莫不闻之,何可隐讳?便治酒话别,何碍大体。”春娘乃设筵于会胜寺中,叫人请杨翁、杨妪,及旧时同行姊妹相厚者十余人,都来会饮。至期,司户先差人在会胜寺等候众人到齐,方才来禀。杨翁、杨妪先到,以后众妓陆续而来。从人点客已齐,方敢禀知司户,请孺人登舆。仆从如云,前呼后拥,到会胜寺中,与众人相见,略叙寒暄,便上了筵席。饮至数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内中一妓姓李名英,原与杨妪家连居,其音乐技艺,皆是春娘教导。常呼春娘为姊,情似同胞,极相敬爱。自从春娘脱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是日,春娘送酒到她面前。李英忽然执春娘之手,说道:“姊今超脱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子沉沦粪土,无有出期,相去不啻天堂地狱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说罢,遂放声大哭。春娘不胜凄惨,流泪不止。原来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针线,能于暗中缝纫,分际不差。正是:
织发夫人昔擅奇,神针娘子古来稀。
谁人乞得天孙巧?十二楼中一李姬。
春娘道:“我司户正少一针线人,吾妹肯来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阿姊为我方便,得脱此门路,是一段大阴德事。若司户左右要觅针线人,得我为之,素知阿姊心性,强似寻生分人也。”春娘道:“虽然如此,但吾妹平日与我同行同辈,今日岂能居我之下乎?”李英道:“我在风尘中每自退姊一步,况今日云泥迥隔,又有嫡庶之异,即使朝夕奉侍阿姊,比于侍婢,亦所甘心,况敢于阿姊比肩耶?”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当与司户商之。”
当晚席散,春娘回衙,将李英之事对司户说了。司户笑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春娘再三撺掇,司户只是不允。春娘闷闷不悦,一连几日。李英遣人以问安奶奶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对司户说道:“李家妹情性温雅,针线又是第一,内助得如此人,诚所罕有。且官人能终身不纳姬侍则已,若纳他人,不如纳李家妹,与我少小相处,两不见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从,不过拼一没趣而已,妾亦有词以回绝李氏。倘侥幸相从,岂非全美。”司户被孺人强逼数次,不得已,先去与郑司理说知了,捉了他同去见太守,委曲道其缘故。太守笑道:“君欲一箭射双雕乎?敬当奉命,以赎前此通判所责之罪。”当下太守再下文牒,与李英脱籍,送归司户。司户将太守所赠十万钱,一半给予李妪,以为赎身之费;一半给予杨妪,以酬其养育之劳。自此春娘与李英姊妹相称,极其和睦。当初单飞英只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双全,意外良缘,欢喜无限。后人有诗云:
官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线喜双牵。
符郎不念当时旧,邢氏徒怀再世缘。
空手忽擎双块玉,污泥挺出并头莲。
姻缘不论良和贱,婚牒书来五百年。
单司户选吉起程,别了一府官僚,挈带妻妾,还归临安宅院。单飞英率春娘拜见舅姑,彼此不觉伤感,痛哭了一声。哭罢,飞英又率李英拜见。单公问是何人,飞英述其来历。单公大怒,说道:“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此乃万不得已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飞英惶恐谢罪。单公怒气不息。老夫人从中劝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将改嫁。李英哪里肯依允,只是苦苦哀求。老夫人见其至诚,且留作伴。过了数日,看见李氏小心婉顺,又爱她一手针线,遂劝单公收留与儿子为妾。单飞英迁授令丞,上司官每闻飞英娶娼之事,皆以为有义气,互相传说,无不加意钦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无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爱如己出。后读书登第,遂为临安名族,至今青楼传为佳话。有诗为证:
山盟海誓忽更迁,谁向青楼认旧缘?
仁义还收仁义报,宦途无梗子孙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