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他驯服就范,我首先在脸上堆满伪基督徒式的“善意”微笑,将脑袋向左倾斜三十度左右,轻轻搂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腔调,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中去玩,但他总是一副发呆的眼神,闷声不响。不过,一个放学后的傍晚,我记得是在初夏时节吧,天上陡然下起了黄昏的骤雨,学生们都为如何回家大伤脑筋。因为我亲戚家离学校很近,所以,我并不在意地就要冲出门外。这时,我蓦然看见了竹一,他正满脸颓丧地站在门口木屐箱的后面。“跟我走吧,我把伞借给你。”我说道,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一起在骤雨中飞跑起来。到家后,我请婶婶替我们俩烘干淋湿的衣服,而我则成功地把竹一领到了自己在二楼的房间里。
我的这家亲戚是一个三口之家,有一个年过五十的婶婶,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体弱多病的高个子姐姐(她曾出嫁过一次,后来又回到了娘家。我也跟着这个家里的其他人,管她叫“阿姐”),和一个最近才从女校毕业,名叫“节子”的妹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个头娇小,长着一张圆脸。楼下的店铺里,只陈列着少量的文具和运动用品等,其主要收入似乎来源于过世的主人所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租金。
“耳朵好疼呀。”竹一就那么一直站着,说道。
“雨水灌进耳朵才发疼的吧。”
我一看,发现他的两只耳朵都害了严重的耳漏病,眼看着脓水就要流出耳廓外了。
“这怎么行呢?很疼吧?”我有些夸张地做出惊讶状,“都怪我在大雨中把你拽出来,害你成这样,真是对不起啊。”
我用那种近于女人腔的“温柔”语调向他道歉,然后跑到楼下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体贴入微地给他清理耳朵。好像就连竹一也没有察觉到,这是一种伪善的诡计。
“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竹一头枕着我的膝盖,说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话。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这句话就像是恶魔的预言一样,其可怕的程度是竹一也没有意识到的。什么“迷恋”“被迷恋”,这些措辞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戏谑的说法,给人一种矫情的感觉。无论多么“庄严”的场合,只要让这些词语一抛头露面,忧郁的伽蓝就会顷刻间分崩离析,变得平淡无奇。但如果不是使用“被迷恋上的烦恼”之类的俗语,而是使用“被爱的不安”等文学术语,似乎就不至于破坏忧郁的伽蓝了。想来真是很奇妙。
我给竹一清理耳朵里的脓血时,他说了“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这句愚蠢的奉承话。当时,我听了之后,只是满脸通红地笑着,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可实际上,我暗地里也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然而,面对“被迷恋”这样一种粗俗说法所产生的矫情氛围,承认“他的话不无道理”,这无异于是在抒发自己愚蠢的感想,就算拿来当作相声里那些白痴少爷的对白也远不够格。所以,我是不会抱着那种戏谑的矫情心理来承认“他的话不无道理”的。
在我看来,人世间的女性不知比男性要费解多少倍。在我们家里,女性的数量是男性的好多倍,而且在亲戚家中也是女孩子居多,还有前面提到过的那些“犯罪”的女佣人。我想甚至可以说,自幼时起,我便几乎是在女人堆中长大的。尽管如此,我却一直是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情与女人们打交道的。我对她们的心思一无所知,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不时会误踩虎尾,遭受重创。这与从男性那儿受到的鞭笞截然不同,恍若内出血一般引人不快,还会铸成内伤,难以治愈。
女人有时和我形影不离,有时又对我弃之不理。当着众人的面她蔑视我,羞辱我,而一旦背着大家,她又拼命地搂紧我。女人像死去般酣睡,让人怀疑她们是为了酣睡而活着的。我从幼年时代起就对女人进行了种种观察,尽管同属于人类,可女人分明是一种与男人迥然相异的生物。而就是这种不可理喻、需要警惕的生物,竟出人意料地呵护着我。无论是“被迷恋”的说法,还是“被喜欢”的说法,都完全不适用于我,或许倒是“被呵护”这一说法更贴近我的实情。
在对待搞笑上,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显得游刃有余。当我扮演滑稽角色来搞笑时,男人们从不会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男人面前搞笑时过于忘乎所以,肯定会招致失败的,所以总是惦记着见好就收。可女人却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总是无休无止地缠着我继续搞笑。为了满足她们那毫无节制的要求,我累得精疲力竭。事实上她们确实能笑。女人似乎能够比男人更贪婪地吞噬快乐。
在我中学时代寄宿的亲戚家中,一旦那对姐妹闲下来,总爱跑到我二楼的房间里来,每次都吓得我差点跳将起来。
“你在用功吗?”
“不,没有啦,”我余惊未了地微笑着,合上书本说道,“今天,学校里一个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他……”
从我嘴里进出的都是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话。
“阿叶,把眼镜戴上给我们看看!”
一天晚上,妹妹节子和阿姐一起到我房间来玩。在逼着我进行了大量的搞笑表演后,她们冷不防提出了这个要求。
“干吗?”
“甭管了,快戴上看看吧。把阿姐的眼镜拿来戴戴看!”
平常她总是用这种粗暴的命令口吻对我说话。于是,我这个滑稽小丑就老老实实地戴上了阿姐的眼镜。刹那间,两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
“真是一模一样!和劳埃德简直是一模一样!”
当时,哈罗德·劳埃德作为一名外国喜剧电影演员,在日本正风靡一时。
我站起身,举起一只手说道:
“诸位,此番我特向日本的影迷们……”
我试着模仿劳埃德的样子发表一通演讲,这更是惹得她们捧腹大笑。那以后,每当劳埃德的电影在这个镇上上演,我都是每部必看,私下里琢磨他的表情举止。
一个秋日的夜晚,我正躺着看书。这时,阿姐像一只鸟儿似的飞快跑进我的房间,猛地倒在我的被子上啜泣起来。
“阿叶,你肯定会救我的,对吧。这种家庭,我们还是一起出走的好,对不?救救我,救救我。”
她嘴里念叨着这些怪吓唬人的话,还一个劲儿地抽噎着。不过,我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的这种模样,所以,对阿姐的夸张言辞并不感到惊讶,相反,倒是对她那些话的陈腐和空洞感到格外扫兴。于是,我悄悄从被窝中抽身起来,把桌子上的柿子剥开,递给了她一块。只见她一边啜泣着,一边吃起柿子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书没有?借给我看看吧。”她说道。
我从书架上给她挑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谢谢你的款待。”
阿姐有些害羞地笑着,走出了房间。其实不光是阿姐,还有所有的女人,她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活着的呢?思考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甚至比揣摩蚯蚓的想法还要费事,更让人有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不过,唯有一点是我依靠幼时的经验而明白的:当女人像那样突然哭诉起来时,只要递给她什么甜食,她吃过后就会云开雾散。
节子有时甚至会把她的朋友也带到我房间来。我按照惯例,公平地逗大家发笑。等朋友们离去之后,节子必定会对朋友的不是大肆数落一番,诸如“她是个不良少女,你可得当心哪”之类的。倘若果真如此,不是用不着特意带到这里来吗?也多亏了节子,我房间的来客几乎清一色都是女性。
不过,这绝不意味着,竹一那句“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的奉承话已经兑现。总之,我不过是日本东北地区的哈罗德·劳埃德罢了。而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话,作为可憎的预言,活生生地呈现出不祥的兆头,还是在多年以后。
竹一还送给了我另一个重要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像哪。”
有一次,当竹一到我楼上的房间来玩时,得意扬扬地拿出一张原色版的卷头画给我看,这样说道。
“哎?!”我大吃了一惊。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就是在那一瞬间里,决定了我未来的堕落之路。我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凡·高的自画像而已。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所谓法国印象派的绘画正广为流行,大都是从印象派的绘画开始学习鉴赏西洋绘画的,所以,一提起凡·高、高庚、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即使是穷乡僻壤的中学生,也大都见识过它们的照相版。凡·高的原色版画作我也见过不少,对其笔法的妙趣和色彩的鲜艳颇感兴趣,我却从没想过,他的自画像是什么妖怪的画像。
“那这种画又怎么样呢?也像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画册,把其中一幅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画像拿给竹一看。
“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圆了眼睛感叹道。
“就像一匹地狱之马哪。”
“还是像妖怪吧。”
“我也想画画这种妖怪哪。”
对人感到过分恐惧的人,反倒希望亲眼见识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对事物感到胆怯的神经质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啊,这群画家被人类这种妖怪所伤害所恫吓,最终相信了幻影,在白昼的自然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存在。而且,他们并没有借助搞笑来掩饰自身的恐惧,而是致力于原封不动地表现自己看见的景象。正如竹一所说的那样,他们勇敢地描绘出了“妖怪的画像”。原来,这里竟然有我未来的同伴,这使我兴奋得热泪盈眶。不知为什么,我压低了嗓音,对竹一说道:
“我也要画,画那种妖怪的画像,画那种地狱之马。”
我从小学时代起就喜欢上了画画和看画,但我的画不像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交口称赞。因为我压根儿就对人类的语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里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语一般。尽管我的作文在小学和中学都逗得老师们前仰后合,但我自己并不觉得有趣。只有在绘画(漫画等则另当别论)上,我才按照自己的方式,对对象的表现方式煞费苦心。学校绘画课的画帖实在无聊透顶,而老师的画也拙劣无比,所以我不得不靠自己来胡乱地摸索各种表现形式。进入中学以后,我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油画画具,尽管我试图从印象派的画风中寻找出绘画技巧的范本,可自己画出的东西却俨然像彩色花纸工艺般平板、呆滞,不成样子。不过,竹一的一句话却启发了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以前对绘画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它表现为一种幼稚和愚蠢,即竭力想把觉得美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描绘为美。而绘画大师们利用主观的力量,对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加以美的创造,虽说他们对丑恶的东西感到恶心呕吐,却并不隐瞒自己对它们的兴趣,从而沉浸在表现的愉悦之中。换言之,他们丝毫也不为别人的看法所左右。我从竹一那儿获得了这种画法的原始秘笈。于是,我瞒着那些女性来客,开始着手制作自画像了。
一幅阴郁的画诞生了,连我自己都为之震惊。可这就是我隐匿在内心深处的真实面目。表面上我在开怀大笑,并引发人们的欢笑,可事实上,我却背负着如此阴郁的心灵。“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暗自肯定现状。但那幅画除了竹一之外,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不愿被人看穿自己搞笑背后的凄凉,也不愿别人突然间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来。我甚至担心,他们没有发现这便是我的本来面目,而依旧视为一种新近发明的搞笑方式,并把它当作一大笑料。这是最让我痛苦难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画藏进了抽屉的深处。
在学校的绘画课上,我收敛起了那种“妖怪式画法”,而仍旧采用先前那种平庸的画法,将美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描绘成美的东西。
以前,我一直只是在竹一面前才若无其事地展示出自己动辄受伤的神经,因此,这一次的自画像也放心大胆地拿给了竹一看,结果,竟然得到了他的啧啧称赞。于是,我又接连不断地画了第二张、第三张妖怪的画像。竹一又送给了我另一个预言:
“你呀,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哪。”
“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额头上镌刻下的两大预言。随后不久,我便来到了东京。
我本来想进美术学校,但父亲对我说,早就打定主意让我上高中,以便将来做官从政,所以,作为一个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顶嘴的人,我只好茫然地遵从了父命。父亲让我从四年级开始考东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对濒临大海和满是樱花的中学感到了厌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级,在修完四年的课程后便考入东京的高中,开始了学校的寄宿生活。不料,学校寄宿生活的肮脏和粗暴让我避之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搞笑。我请医生开了张“肺浸润”的诊断书,搬出了学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樱木町的父亲别墅里。我根本过不了那种所谓的集体生活,什么青春的感动、什么年轻人的骄傲,这类豪言壮语只会在我耳膜里唤起一阵凛冽的寒气,使我与“高中生的蓬勃朝气”格格不入。我甚至觉得,不管教室,还是宿舍,都不啻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于完美无缺的搞笑本领在这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