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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暴风雨的踪迹(11)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我想是那个月的二十二号),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正在塞纳河码头旁一个僻静处散步,想呼吸一下寒冷的空气提提精神。那地方离我在医学院街的住处大约有一小时路程。一辆马车飞快地从背后驶来,我怕马车把我撞倒,急忙退到一旁让它过去。不料车窗里探出一个头来,还听到了喝令车夫停车的声音。

“车夫赶紧勒住马,车停下了,刚才的那个声音唤起我的名字来,我答应了一声。马车停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没等我走到马车跟前,车上已下来两位先生。我发现他们俩都裹在斗篷里,像是有意把自己遮掩起来。他们并肩站在车门旁,看上去他们的年龄和我不相上下,或许还年轻一点,两人的身材、举止、声音和面貌(我能看到的部分)都十分相像。

“‘你是马奈特医生吗?’其中一个问道。

“‘是的。’

“‘马奈特医生,原籍博韦,’另一个说,‘是位年轻的内科医生,原先是外科专家,这一两年来在巴黎的名气越来越大了,对吧?’

“‘先生们,’我回答说,‘本人就是承蒙二位夸奖的马奈特医生。’

“‘我们去过你的住处。’第一个人说,‘不巧没有在那儿找到你。听说你可能在这一带散步,我们就跟着来了,希望能赶上你。请你上车好吗?’

“两人的态度都很专横,一边说着,一边就过来把我逼向车门。他们都带着武器,而我手无寸铁。

“‘先生们,’我说,‘请原谅,不过,我通常都要问清是哪一位赏光请我去出诊,要我去看的病人病情又是怎么样?’

“答话的是第二个人。‘医生,请你出诊的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至于病人的病情,我们相信你的医术,你作的诊断一定会比我们的陈述准确。行了。请你上车好吗?’

“我只好顺从,默默地上了车。他俩也跟着上了车——最后一个是收起脚踏板后跳上车的。马车掉转头,又照原先的速度飞驶起来。

“我如实记下了这番对话,无疑是逐字逐句,一字未漏。我竭力不让自己走神,使每件事情都准确地如实叙述。下面凡是标有中断符号的地方,皆因我不得不暂停记述,藏起文稿。

“马车飞快驶过一条条大街,出了北门,驶上了乡间大道。出城后大约走了三分之二里格地——当时我并未计算距离,是后来再走时估算的——马车驶离大道,不久就在一座孤零零的宅院前停了下来。我们三人都下了车,沿着花园里一条又湿又软的小径,走过一座乏人管理、池水满溢的喷水池,来到一幢房子门前。按过门铃,由于门没有立即应声打开,带我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就用他那厚重的骑马手套打了开门人一个耳光。

“这一举动并没有引起我特别关注,因为我知道,老百姓挨打比狗挨打还普通。这时,另外那个也一样发起火来,伸手同样打了开门人一个耳光。这兄弟俩的神情举止竟如此相像,这时我就开始意识到他们俩是一对孪生兄弟。

“我们在宅院大门口一下车(大门是锁着的,两兄弟中一个打开锁让我们进去后,重又锁上了),便听到从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传来阵阵叫喊声。两兄弟径直带我朝那间屋子走去。随着我们一步步爬上楼梯,那叫喊声越来越响。最后我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发高烧的病人。

“病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年纪很轻,肯定才二十出头。她头发蓬乱,两只胳臂用腰带和手帕绑在身体两侧。我注意到,这些捆绑用的全是上等男人身上的东西。其中有一条是礼服上用的有流苏的绶带,我看到上面有个贵族的纹章和一个字母‘E’。

“我一开始仔细观察病人,就看到了这一情况。因为在她焦躁不安的挣扎中,她翻转身子,脸伏到了床沿上,把绶带的一头吸进了嘴里,此时正有窒息的危险。我第一个举动就是伸手从她嘴里拉出绶带。就在这时,我看到绣在角上的纹章。

“我轻轻地将她翻过身来,双手按住她胸口,想让她平静下来,躺着不动,然后察看她的脸。她两眼圆睁,神色狂乱,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反复叫着:‘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啊!’然后从一数到十二,还发出一声‘嘘!’过后,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侧耳静听,接着便又开始那刺耳的尖叫,又喊:‘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啊!’然后又从一数到十二,再发出一声‘嘘!’如此周而复始,顺序不变,神态也不变。除了有规律地停顿那么一会儿外,她的这种喊叫声从未休止。

“‘她这样有多久了?’我问。

“为了把这兄弟俩区别开来,我把他们叫作哥哥和弟弟。所谓哥哥,是指最有权威的那人。答话的是哥哥:‘大约从昨晚这个时候开始。’

“‘她有丈夫、父亲和兄弟吗?’

“‘有个兄弟。’

“‘我不是在跟她兄弟谈话吧?’

“他带着满脸鄙夷的神气回答说:‘不是。’

“‘她最近和十二这个数有什么关系吗?’

“弟弟不耐烦地插嘴说:‘是和十二点钟吧!’

“‘瞧,先生们,’我的手仍按着那女人的胸口,‘你们这样把我带来,我什么也干不了!要是我事先知道来看什么病,我就可以有所准备。像现在这样,时间就得浪费了。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到哪儿去弄药呀。’

“哥哥朝弟弟看了看,弟弟傲慢地说:‘这儿有一箱药。’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只药箱,放到桌子上。

“我打开几只瓶子,嗅了嗅,又把瓶塞放到嘴边尝了尝。如果我要用的不是有毒性的麻醉药,那箱子里的药是一样也用不上的。

“‘怎么,你信不过这些药?’弟弟问。

“‘你瞧,先生,我正准备用呢,’我回答了一句,就没有再说什么。

“我费了好大的劲,做了种种努力,才给病人灌进我要她服的剂量。我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我想过会儿再给她服一次药,同时还需要观察一下服药后的效果。屋里原先有个战战兢兢的胆小女人(是楼下那开门人的妻子)在服侍,这时已退缩到屋角。这房子潮湿破旧,草草地放着几件家具——显然是最近才住人,而且只是暂时用一用。为了掩住尖叫声,窗上钉了些厚厚的旧帷幔。叫喊声仍然有规律地继续着,先喊‘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啊!’接着从一数到十二,最后发出一声‘嘘!’她还是那么疯狂地挣扎着,所以我没敢给她的胳臂松绑,只是留心不让勒痛她。唯一给人希望的是,我按在病人胸口的手起了很大的镇定作用,能使她的身子安静几分钟。可是这对抑制叫喊毫无作用,她的叫喊比钟摆还有规律。

“由于我的手有这种镇定作用(我想是这样),我便在床边坐了半个来小时,那两兄弟一直在旁看着。后来那哥哥说:

“‘这儿还有一个病人。’

“我吃了一惊,忙问:‘病情严重吗?’

“‘你最好去看一看,’他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拿起了一盏灯。

“另一个病人躺在二楼楼梯对面的一间后屋里,是马厩顶上的一间阁楼,屋子的一部分有个低矮的粉刷过的顶棚,其余部分都敞开,看得见瓦屋的屋脊和横梁。没有顶棚的地方堆放着干草、麦秆、柴火和一堆埋在沙子里的苹果。我必须经过这一部分,才能走到有顶棚的地方。我的记忆清晰详尽,明确无误。我在巴士底狱这间牢房里,囚禁了快满十年,现在回忆起这些细节来,依然历历在目,和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躺着一个英俊的农家少年,最多不过十七岁。他头下塞了一只坐垫,仰天躺着,牙关紧闭,右手紧握着放在胸前。他那对怒火熠熠的眼睛直盯着上方。我单腿跪下俯身察看,看不出他的伤在哪里。不过我能看出,他是被利刃刺伤的,已经奄奄一息。

“‘我是医生,可怜的小伙子,’我说,‘让我看看伤口。’

“‘我不想让人看,’他回答说,‘随它去吧。’

“伤口在他的手底下,我设法劝他让我挪开他的手。伤口是剑刺的,受伤时间约在二十至二十四小时之前。即使未加拖延当即治疗,也没法救活他了。他很快就要死了。我扭头看看那个哥哥,只见他正低头俯视着这个濒临死亡的英俊少年,那神情就像在看一只受伤的鸟或者是野兔、家兔,而不是他的同类。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我问。

“‘一只下贱的小疯狗!一个农奴!逼得我弟弟拔剑刺他,结果倒在我弟弟的剑下——居然像个上等人似的。’

“这话没有一点儿怜悯和内疚,可以说毫无人性。说话的人似乎认为,让这个不属同类的生物死在这儿极不合适,应该让他和那些贱类一样悄悄死去才好。他对这个少年的命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同情。

“在他说话时,少年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他,然后又慢慢地转向我。

“‘医生,他们这班贵族骄傲得很,可我们这些贱民也有骄傲的时候。他们抢我们,欺我们,打我们,杀我们;可我们有时还是剩有一点傲气。她——你见到她了吗,医生?’

“虽然因为离得远声音轻了,可是她的尖叫和喊声,这儿依然可以听见。他这么一提,仿佛她就躺在我们的面前。

“我说:‘我见到她了。’

“‘她是我姐姐,医生。多少年来,这班贵族老爷对我们的姐妹们的贞操,都享有无耻的特权。可我们当中也有好样的姑娘。这我知道,我父亲也这样跟我说过。我姐姐就是一个好样的姑娘。她和一个也是好样的青年订了婚,他是那个人家的佃户。我们都是那个人家的佃户——我说的就是站在那儿的那个人。那另外的一个是他的弟弟,是个最坏的坏蛋。’

“那少年是异常艰难地聚集起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些话的,可他的精神却使他说得格外有力。

“‘正像我们所有贱民都受那班高贵的人抢夺一样,我们受尽站在那儿的那个人的搜刮——他黑心地向我们收租抽税,强迫我们白白替他干活,硬要我们在他的磨坊里磨我们的粮食,逼着我们用那点可怜的粮食替他喂养大群大群的家禽,可是却禁止我们养任何家禽。他搜刮我们到这样的地步,连我们偶尔弄到一点肉吃的时候都提心吊胆,不得不关门闭户,生怕被他的人看到抢走。我说了,我们给抢得精光,刮得干干净净,穷得不能再穷,弄得我们的父亲告诉我们说,生个孩子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桩可怕的事情,我们应该祈求上帝,别让我们的妇女生儿育女了,让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全都灭种吧!’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受压迫的情感会像火一样爆发出来。我原先总以为它必定隐伏在人民心中,可是在这个垂死的少年身上,我看到了这种情感的爆发。

“‘不过,医生,我姐姐还是结了婚。当时我那可怜的姐夫正有病,可她还是嫁给了她心爱的人,这样她就可以在我们的草舍里——那个人大概把它叫作狗窝吧——服侍他,安慰他了。可是结婚不多日子,我姐就让那个人的弟弟看上了,他要求那个人把她租来给他——因为我们这种人中的丈夫算得上什么!那个人当然很乐意,可我姐姐是好样的,贞洁的,她像我一样,恨死了那个人的弟弟。你知道那两个家伙用什么手段威逼她的丈夫,想要他叫她顺从的吗?

“那少年的眼睛本来一直盯着我,说到这儿,他慢慢地把目光转向那在一旁观看的人。我从他们两个的脸上看出,他说的全是真话。两种截然相反、互相对立的傲慢和自尊,即使在这巴士底狱的牢房里,依然历历在目。那老爷是一副满不在乎、漠然置之的态度,而农民则是满脸横遭蹂躏、愤而渴望复仇的神色。

“‘你知道,医生,这班贵族老爷有权把我们这些贱民套在车子上,赶我们拉车。他们就这样把我姐夫套在车子上,赶他,要他拉车,你知道他们有权要我们整夜守在他们的地里,不让青蛙叫,免得打扰他们尊贵的睡眠。晚上,他们就要我姐夫去有害的夜露里守夜,白天,又命他套上笼头拉车。但他还是没有屈服。没有!有一天中午,人们解下笼头,让他吃东西——要是他还能找到东西吃的话——他随着报时的钟声,钟敲一下他哽咽一下,哽咽了十二下后,就死在我姐的怀里了。’

“要不是他决意倾吐冤情,任何人为的力量也维系不了这少年的生命。他使劲握紧右拳不让松开,掩住伤口,竭力驱开朝他围拢过来的死亡阴影。

“‘接着,在那个人的同意甚至帮助下,他弟弟把我姐给抢走了。我知道,她一定把她的情形给那人的弟弟说了——说的什么,医生,要是你现在还不知道,你很快就会发现的——可那人的弟弟还是把她给抢走了,供他一时享乐解闷。我在路上看到她从我旁边过去。我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后,我父亲伤心得死去了,满肚子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我把我的小妹妹(我还有一个妹妹)送到这个人管不着的地方,使她至少不会做他的奴婢了。然后我就追踪那个弟弟来到这儿,昨天夜里爬了进来——我,一个贱民,可手里有剑——这阁楼的窗在哪儿?就在这旁边吧?’

“在他眼里,这屋子越来越暗了;他周围的世界越缩越小。我朝四下里看了看,只见地上干草麦秆踩得一片狼藉,这儿像是有过一场格斗。

“‘我姐听到我的声音,跑了进来。我叫她别过来,别靠近我们,待我杀了那家伙再说。他进来了,先是给我扔了几个钱,后来又用鞭子抽我,我虽是个贱民,可我奋力回击,逼得他不得不拔出剑来。那柄沾上我这平民鲜血的剑,让他爱折成几段就折成几段吧。他只好拔出剑来自卫——为了保命,他使出浑身解数来刺我。’

“就在刚才,我已看到地上的干草里有几截断剑。那是老爷们用的武器。另一个地方,躺着一柄旧剑,看样子是士兵用的。

“‘来,扶我起来,医生,扶我起来。他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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