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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艾米莉

斯蒂福思家有个男仆,据说通常总是侍候斯蒂福思,是他在上大学时雇的。这个男仆,在外表上是个体面的样板。我相信,在他那种地位的人中,再没有外表比他更体面的了。他寡言少语,步履轻捷,态度安详,举止毕恭毕敬,善于察言观色,用得着他时,总在眼前,用不着他时,永不靠近。不过最值得重视的是他的那份体面。他脸上不见柔顺,脖子直挺僵硬,头上平整光滑,短发紧贴两鬓,说话低声下气,有把S这个音发得特别清楚的习惯,好像这个音他比哪一个人都用得多。不过他能使他有的每一个特点都变为体面。即使他的鼻子长倒了,他也能使那个倒着长的鼻子体面起来。他用体面的气氛把自己团团围住,稳稳地活动其中。他是那么彻头彻尾的体面,疑心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想到要他穿上仆人的制服,因为他是那么体面。硬要他做有伤体面的事,就等于恣意侮辱一个最体面的人。我看出,这一家的女仆们,全都凭直觉了解这一点,她们总是自己把这些事做掉,让他在餐具室的火炉旁坐着看报纸。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沉默寡言的人。不过他的这种性格,也像他有的所有别的方面一样,只使他显得更加体面而已。就连没有人知道他的教名叫什么这件事,好像也成了他体面的一部分。大家只知道他姓利提摩,而这个姓完全非可非议。姓彼得的也许受绞刑,姓汤姆的也许要充军,而姓利提摩的,却是十分体面的。

在这个人面前,我觉得自己特别年轻。我想,原因在于体面理应受人尊敬。至于他有多大年纪,我可猜不出来。出于同一理由,这又使得他得以提高身价;因为他那么体面镇静,说他五十岁可以,说他三十岁也成。

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利提摩就进房来了,为我送来了那令人难堪的刮脸水,还给我摆好了衣服。我拉开床帷,朝床外看去,只见他依然保持着一种平稳的体面派头,丝毫不受一月里的寒风影响,甚至连呼吸都不见白气。他把我的靴子,按跳舞起步的样子,分左右并排摆齐,还用嘴吹去我衣服上的微尘,然后像放一个婴儿似的放下。

我向他说了声早安,并问他几点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我从未见过的最体面的双盖表,用大姆指挡着表盖,不让它弹开得太大,然后像向神蚝问卜似的,朝表面看了一眼,便又把表盖合上,对我说:回您话,现在是八点半。

“斯蒂福思先生很想知道,您休息得好不好,先生。”

“谢谢你,”我说,“休息得好极了。斯蒂福思先生休息得好吗?”

“谢谢您,先生,斯蒂福思先生休息得还好。”这是他的另一个特点。从来不用“最××”“极××”一类词,总是用冷静、平稳的中度词。

“还有什么您赏脸要我替您做的吗,先生?我们这里九点摇预备铃,九点半用早餐。”

“没有了,谢谢你。”

“是我得谢谢您了,先生。”说完他走过我床边时,微微低了低头,算是对纠正我的话表示歉意。他出去了,关门时那么小心翼翼,仿佛我刚进入于我生命攸关的甜蜜梦乡。

每天早上,我们两人都有一番这样的谈话,既一句不多,也一句不少。可是,尽管由于斯蒂福思的友谊,斯蒂福思太太的信任,或者是跟达特尔小姐的交谈,隔夜后使我的地位提高,更加成熟,可是在这位最体面的人面前,我却始终像我们那些三四流诗人所吟咏的那样,“又成了一个孩子”了。

斯蒂福思真是无所不知。利提摩替我们备好马,斯蒂福思就教我骑马。利提摩替我们准备好剑,斯蒂福思就教我击剑。利提摩替我们准备了拳击手套,我就在这同一位老师指导下,开始学习拳击。斯蒂福思认为,我在这些技术方面全不在行,我丝毫都不在乎,可是在体面的利提摩面前显得外行出丑,我可怎么也受不了。我没有理由相信利提摩本人会这些技艺,由于他那体面的睫毛一根也没有颤动,他决不可能使我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不论在什么时候,当我们在练习时,只要有他在场,我就觉得自己是人类中最稚嫩、最没经验的一个。

我特别详细地讲述了这个人,是因为当时他对我产生了特殊的影响,还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

这个星期过去了,我觉得过得非常愉快。因为玩得神魂颠倒,可以想象,一个星期过得很快。由于这给了我这么多更好认识斯蒂福思的机会,同时使我对他赞赏的地方不止成百上千,所以在这个星期终结时,我只觉得跟他相处的时候,好像要比这长得多。他那种把我当成玩物似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比起别的任何态度来,都更合我的心意。这使我想起我们旧日的交情,仿佛这是旧日交情自然的接续,这也让我觉得他一点都没有变。我把自己的长处跟他的长处相比,以及用任何同样的标准来衡量相互间在友谊上的所得时,我总会感到不安,现在他这样待我,化解了我所感到的不安。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对任何别的人所没有的亲密、诚挚、无拘无束的态度。在学校里,他待我跟待任何别的同学不同,现在我高兴地相信,在人世间,他待我也跟待任何别的朋友不同。我相信,我比他的任何别的朋友更贴近他的心。我自己的心,也由于对他的爱慕而感到温暖。

他决定跟我一起去乡下一趟,而我们动身的日子也到了。开始他曾犹豫过,要不要把利提摩也带上,可是最后决定把他留在家里。这位体面的人,不管要他做什么,他总是称心满意的。他把我们的手提箱放置在将要带我们去伦敦的小马车上,他放得那么妥帖稳固,仿佛要让它们经得起千百年的颠簸震动似的。我给了他一笔自觉太少的赏钱,他神态非常平静地收下了。

当我们跟斯蒂福思太太和达特尔小姐告别时,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那位慈母则作了千叮百嘱。我最后看到的是利提摩那泰然自若的目光。我想象,那目光中隐含着没有说出的话,这就是,他认定我确实非常年轻幼稚。

我这样风光地回到旧日熟悉的地方,都有些什么感想呢?这我就不打算多说了。我们是搭邮车去的。我记得,我甚至为亚茅斯的名声担心,因此,当我们乘车穿过它那昏暗的街道前往小旅馆时,听到斯蒂福思说,据他看来,这是个有趣、奇特、罕见的黑洞,我感到大为高兴。一到旅馆,我们就上床睡觉了(当我们经过我的老友“海豚”的门口时,我看到那儿放着一双肮脏的鞋子和鞋罩),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很晚。斯蒂福思的兴致很高,我还没起床,他就独自去海滩散步了,说他已经跟当地的半数船民认识了。他还说,他看到了远处的一座房子,烟囱在冒烟,他认定,那一定是佩格蒂先生的房子。他还告诉我,他很想去那儿,进屋去对他们发誓说,他就是我,长得他们都认不出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那儿,把我介绍给他们呀,雏菊?”他说,“我完全听你的,你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哦,我想过了,今天晚上去最好,斯蒂福思,那时候他们正好都围炉坐着。我想要让你在那个家温馨舒服的时候看到它。那真是个非常奇妙的地方。”

“就这样吧!”斯蒂福思回答说,“今天晚上去。”

“我告诉你,我要一点不让他们知道我们已到这儿,”我高高兴兴地说,“我们得给他们一个冷不防。”

“哦,那当然!不给他们一个冷不防,”斯蒂福思说,“那就没有趣味了。让我们去看看这些当地人的原形本色吧。”

“尽管他们是你说的那种人。”我接着说。

“哟!你这是怎么啦!你记起我跟罗莎的拌嘴了吧,是吗?”他迅速地朝我看了一眼,叫了起来,“那个该死的丫头,我还真有点怕她。我觉得她就像个小妖精。不过别理会她。你现在打算干什么呢?我猜你是要去看看你的保姆吧?”

“哦,没错,”我说,“我得先去看看佩格蒂。”

“好吧,”斯蒂福思说,看了看自己的表,“要是我把你交给她,让她抱着你哭上两个小时,这总该够了吧?”

我笑着回答说,我想,有两个小时大概总够了。不过他也得一起去,因为他会发现,他的名声早在他来之前已经传到这儿,几乎也跟我一样,是个大人物了。

“你想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斯蒂福思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告诉我去哪儿找你吧。两个小时后,我一准出场,而且你要我怎么出场都可以,悲剧也行,喜剧也行。”

我详细告诉他,怎么能找到往来于布兰德斯通和别处的马车夫巴基斯先生的住处。跟他这样约定后,我就独自出去了。那天空气清新,地面干爽,海面微波荡漾,一片晶莹,太阳虽不太温暖,但也晴光普照,万物都生意盎然,生机勃勃。我自己也因沉浸在能来此地的欢乐中,感到精神焕发,精力充沛,以致很想拦住街上的行人,跟他们一一握手。

当然,这儿的街道都非常狭小。我相信,凡是小时见过的街道,后来重新再去时,总是显得狭小的。不过这儿的一切,我什么也没有忘记,而且发现什么也没有改变。后来我来到欧默先生的店铺门口,现在招牌上写的是“欧默和乔兰”了,从前只有“欧默”两个字。不过“零售布匹、服装、零星服饰用品,兼营服装加工、丧葬用品等”字号照旧。

我在街道对面看了照牌上的字后,我的脚步自然而然想要往欧默先生的店铺迈去,于是我便穿过街道,来到他的店铺门口,探头朝里面张望。店堂后部有一位漂亮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儿在逗弄,另一个稍大的小孩则牵着她的围裙。我毫不费力就认出那是明妮和她的孩子。通往小客厅的那个玻璃门没有打开,不过,我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从院子那边的工场里传来昔日听到过的声音,那声音好像一直没有停止过似的。

“欧默先生在家吗?”我走进铺子问道,“要是他在家,我想见见他,只一会儿工夫。”

“哦,在家,先生,他在家,”明妮说,“他有气喘病,这种天气,不宜出去。乔,叫你外公来!”

牵着她围裙的小家伙便使劲大叫了一声,他的叫声竟这么大,连他自己都弄得害起臊来,把脸埋进了他母亲的围裙里,引得他母亲大大夸奖了几句。接着我听到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冲着我们过来,不一会儿,欧默先生就站在我的面前了,他比当年喘得更厉害了,不过并没有显得很老。

“您好,先生,”欧默先生说,“有什么要我为您效劳的,先生?”

“欧默先生,要是你愿意的话,我要你跟我握握手,”我说着,伸出了一只手,“有一回,你待我非常和蔼亲切,不过当时我恐怕并没有表示出我心里的这种想法。”

“不过,我真的是那样吗?”老人回答说,“我听了这话当然很高兴,不过我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您能断定那确实是我吗?”

“确确实实是你。”

“我看,我的记性也跟我的呼吸一样,愈来愈不中用了,”欧默先生说,一面看着我,一面摇着头,“因为我记不起您了。”

“你不记得了吗?那一回,是你到公共马车跟前来接我的,我还在你这儿吃了早饭,后来我们一起坐车去布兰德斯通,一起去的有:你、我、乔兰太太,还有乔兰先生——那时候他还不是她的丈夫哩。”

“哎呀,我的老天爷!”欧默先生吃惊得咳嗽了一阵后,大声嚷道,“可不是嘛!明妮,我亲爱的!你还记不记得?哎呀,没错!那是一位太太的丧事吧,我想?”

“是我母亲。”我回答说。

“没——错,”欧默先生用食指点点我的背心,说,“还有一个小孩!是两个人的丧事。小孩躺在大人的旁边。在布兰德斯通那边,没错。哦,打那以后,你过得好吗?”

很好,并对他表示了谢意,同时希望他也好。

“哦,没什么可抱怨的,你知道,”欧默先生说,“只觉得喘气越来越急了,不过,一个人年纪愈来愈大,喘气是不会愈来愈长的。我是听天由命,尽量自得其乐。这是最好的办法,是不是?”

欧默先生因为笑了笑,又咳嗽起来了。站在我们身边,扶着小儿子在柜台上蹦跳的女儿,帮着他缓过气来。

“哎呀!”欧默先生说,“是的,没错。两个人的丧事!哦,要是你相信我,就是在那趟车上,定下了我的明妮和乔兰结婚的日子。‘你定个日子吧,大叔,’乔兰说。‘对,你定吧,爸爸,’明妮也说。瞧,现在他成了这铺子的合伙人了。你再瞧瞧这儿!最小的孩子都有了!”

明妮笑了,当她的父亲伸出一个肥胖的手指,插进正在柜台上蹦跳着的孩子手中时,她往两鬓捋了捋扎着束发带的头发。

“两个人的丧事,没错!”欧默先生带着回忆的神情点着头说,“一点也没错!这会儿乔兰正在干活呢,在做一具灰色的,用的是银色钉子,比这尺寸,”——正在柜台上蹦跳那个孩子的尺寸——“足足大两英寸哩。你吃点什么好吗?”

我谢绝了。

“让我想想,”欧默先生说,“我记得,那个马车夫巴基斯的老婆——船夫佩格蒂的妹妹——她跟你们家是不是有点关系?她在你们家做过事,是吧?”

我回答说是的,他听了大为满意。

“我相信,我的气喘以后会好起来的,我的记性就好多了嘛,”欧默先生说,“哦,对了,先生,她有一个年轻的亲戚在我们这儿当学徒;她对制衣这一行,趣味高雅得很哩。我敢向你保证,我相信全英国没有一个公爵夫人能及得上她。”

“莫不是小艾米莉吧?”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她正是叫艾米莉,”欧默先生说,“也很小。不过要是你相信我的话,她长的那张脸蛋儿,这个城里的一半女人都妒忌她哩。”

“你胡说,爸爸!”明妮叫了起来。

“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我并没有说,你也妒忌她呀,”他对我挤挤眼睛,“不过我得说,亚茅斯有半数的女人——呃!在方圆五英里地以内——对她都妒忌得发疯哩。”

“那她就应该安分守己,爸爸,”明妮说,“不给她们说她闲话的把柄,那她们就不会那样了。”

“不会那样,我亲爱的!”欧默先生回答说,“不会那样!这就是你懂得的人情世故吗?凡是女人,还有什么不该做和做不出的事——特别是谈到另一个女人的漂亮问题时?”

欧默先生说了这一通毁谤女人的戏言后,我真以为他这下子完了。他咳得那么厉害,一个劲儿地喘气,但就是喘不过来。我满以为他的头会倒到柜台后面,他那膝部饰有褪色小缎带的黑短裤,在最后无力的挣扎中会颤抖着翘起来。可是他到底还是缓过气来了,尽管咳得仍很厉害,已经筋疲力尽,不得不在账桌的踏脚凳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他擦着额头,艰难地喘着气说,“她在这儿,没交结什么人,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熟人和朋友,更不用提什么情人了。这样一来,一个恶意的说法就传开了,说艾米莉想当阔太太。我的看法是,这一说法所以流传开来,主要是她上学时,有时曾说,要是她做了阔太太,她要如何如何孝敬她的舅舅——你知道吗?——要给他买这样那样的东西。”

“我对你实说吧,欧默先生,”我急切地接上去说,“我们两个还是小孩子时,她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欧默先生又点脑袋,又摸下巴。“正是这样。而且,你知道,她穿戴的东西很少,可是打扮起来,比极大多数有很多穿戴的人都漂亮,这也惹得别人不痛快。再说,她这人也许还可以说有点任性。就连我也会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任性,”欧默先生说,“不太摸得透她本人的想法,有点惯坏了。开头的时候,不能很好地约束住自己。别人说她的坏话,再没有别的了吧,明妮?”

“没有啦,爸爸,”乔兰太太说,“我认为,这是最不中听的了。”

“有一回,她找到一个工作,”欧默先生说,“给一个脾气不太好的老太太做伴,两人就相处得不太好,她也就没有再做下去。后来她才到我们这儿来,约定做三年学徒。差不多已经学了两年了。她是个要多好有多好的女孩子,一个人能顶六个人。明妮,她是不是能顶六个人,呃?”

“是的,爸爸,”明妮回答说,“你可千万别说我说过她坏话。”

“很好,”欧默先生说,“这就对了。”他摸了一会儿下巴后,补充说,“好啦,年轻的先生,免得你以为我喘气短,说话长,我想,我把有关的话全说完了。”

刚才他们讲到艾米莉时,就放低说话的声音,所以我相信,她准在附近。现在我问他们是不是这样,欧默先生点头表示是的,他还朝小客厅的门那边点了点头。我急忙问他们,我是不是可以朝里面偷偷看上一眼,他们回答说,随我的便。于是我便隔着玻璃门往里面偷看,看到她正坐在那儿干活。我看到她已长成一个绝对漂亮的小美人,那双曾窥视过我的童心的明亮蓝眼睛,正含笑望着在一旁玩耍的明妮另一个孩子,她那容光焕发的脸上,带着一副任性的神情,这足以证明方才听到的话没有错;其中也隐藏着昔日那种难于捉摸的腼腆。不过,我相信,她那漂亮的面貌中,没有别的,只有一心向善和追求幸福的意味,而且走的也是追求善良和幸福的路。

院子那边传来那似乎永不休止的声音——唉!那本来就是一种永不休止的声音啊!——全部时间一直都在轻轻敲打着。

“你不想进去跟她说几句吗?”欧默先生说,“进去跟她说几句吧,先生!用不着受拘束的。”

当时我太怕羞了,不好意思进去——我怕我一进去会把她弄得不知所措,我也担心我自己会不知所措;不过我问清了她晚上离开回家的时间,为的是我们可以按时去她家。接着,我向欧默先生、她漂亮的女儿,还有她的孩子一一告别,然后朝我亲爱的老保姆佩格蒂家走去。

佩格蒂正在那间砖铺的厨房里做饭。我一敲门,她就把门打开了,问我有什么事。我面带笑容地看着她,她却面无笑容地看着我。我虽然从来不曾间断过给她去信,但我们毕竟有七年没有见面了。

“巴基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故意粗声粗气地对她说。

“他在家,先生,”佩格蒂回答说,“不过他害了风湿病,躺在床上呢。”

“他现在还去布兰德斯通?”我问。

“他身体好时还常去。”她回答说。

“你也曾去过那儿吗,巴基斯太太?”

她更仔细地朝我打量着,我注意到,她两只手很快地往一起合拢。“因为我想打听一下那儿的一座房子,他们叫它——叫它什么来着?——哦,叫‘鸦巢’。”我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犹疑不决地伸出两手,仿佛要把我推开似的。

“佩格蒂!”我对她喊道。

她大叫了一声,“我的宝贝孩子!”接着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

至于她是怎样得意忘形,怎么对我又哭又笑,她显得有多骄傲,有多高兴,有多伤心——那个原本会为我感到万分骄傲和喜悦的女人,永远也不能把我亲热地搂在怀中了——我就没有心思去细述了。我也不必担心自己太孩子气,跟佩格蒂一样大动感情。我敢说,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就连对佩格蒂也没有——像那天早上那样尽情地哭笑过。“巴基斯看到你一定非常高兴,”佩格蒂用围裙擦着眼睛说,“对他来说,比涂上几品脱药还灵哩!我去告诉他你来了好吗?你上楼去看他怎么样,宝贝?”

我当然愿意。不过佩格蒂要像她说的那样出这个房间,实在不容易,因为她每回一走到门口,便又回头看我,接着便又跑回来,重又笑了一阵,重又伏在我肩上哭上一通。最后,为了能使事情顺利办成,我就跟她一起上楼。我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好让她跟巴基斯先生说上一声,让他有个准备,然后我才来到病人的跟前。

巴基斯先生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他的风湿病太严重了,没法跟我握手,他要求我握握他睡帽顶上的缨子,我真心诚意地照办了。我在他床边坐下后,他对我说,这会儿他好像又在去布兰德斯通的路上,赶车送我回家,这一来,使他的病痛感到好多了。他仰身躺在床上,全身盖得严严实实,几乎只剩下一张脸——就像传统画派画的小天使——这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东西了。

“我在马车上写的是什么名字呀,先生?”巴基斯带着风湿痛病人那种缓缓的微笑说。

“啊,巴基斯先生!关于那件事,我们还曾郑重其事地谈过呢,是不是?”

“我愿意了很长时间吧,先生?”巴基斯先生说。

“是花了很长时间。”我说。

“这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巴基斯先生说,“你有一次告诉我,说所有的苹果饼,所有的饭菜,都是她做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很清楚。”我回答说。

“跟萝卜一样,”巴基斯先生说,“千真万确。跟税收一样,”巴基斯先生说着,点着他的睡帽,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表示加强语气的方法,“千真万确。没有什么比这更真确的了。”

巴基斯先生的眼睛直盯着我,仿佛要我同意他在病床上反复思考得出的结果。我表示赞同。

“再没有比这更真确的了,”巴基斯先生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像我这样一个穷人,躺在病床上想出来的。我是个很穷的人,先生!”

“这话叫我听了很难过,巴基斯先生。”

“我的确是个很穷的人。”巴基斯先生说。

说到这儿,他的右手无力地慢慢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毫无目的地胡乱抓了一会儿,最后才抓住松松地系在床边的一根手杖。他用这手杖胡乱地戳着,脸上露出各种焦躁的神情,最后终于戳到了一只箱子,这只箱子的一头,我一直都看见。直到戳到这只箱子后,他脸上的神情才平静下来。

“净是些旧衣服。”巴基斯先生说。

“嗯!”我应道。

“我真盼望是钱就好了,先生。”巴基斯先生说。

“我也这样盼望,真的。”我说道。

“可是那才不是钱哩。”巴基斯先生把两只眼睛睁得老大,说。

我表示完全相信他说的话,巴基斯先生才把眼睛转过去,更温柔地望着自己的太太,说:

“克·佩·巴基斯是女人中最肯干活、心眼最好的啦。不管谁怎么夸奖克·佩·巴基斯,她都配得上,而且还夸奖得不够哩!我亲爱的,你今天得好好做顿饭,请请客。弄点好吃的,好喝的,好吗?”

我觉得对我实在用不着这样客气,想加以阻拦,可是我看到站在床对面的佩格蒂着急地对我直使眼色,要我不要阻拦,我也就不做声了。

“我身边还有点钱,不知放到哪儿去了,我亲爱的,”巴基斯先生说,“不过这会儿我有点累了,要是你跟科波菲尔先生先出去一会儿,让我打个盹,待我醒来后,我会想法把它找出来的。”

我们按照他的意思走出房间,走到门外后,佩格蒂告诉我说,巴基斯先生现在比以前“更加抠门”了,总是用这同样的计策,把人支开,才把储藏的钱拿出一点来。当他独自爬下床来,从那只倒霉的箱子里取出钱来时,他得忍受多大闻所未闻的痛楚啊。其实,当时我们听到了他强抑住的最痛苦的呻吟,因为他的这一喜鹊行为,弄得他全身的关节像上肢刑似的。不过,佩格蒂虽然两眼满含对他的怜悯,却说他这样忍痛慷慨,对他很有好处,最好不要拦他。因此他就这样呻吟着,直到重又回到床上;我相信,他一定忍受了巨大的痛苦。接着,他又把我们叫进房间,假装着刚从恢复精神的一觉中醒来,伸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几尼。他自己以为,他这样巧妙地骗了我们,保住了那只箱子不可透露的秘密,心里感到十分满意,刚才受的那番酷刑,似乎都得到了充分的补偿。

我把斯蒂福思要来的消息告诉了佩格蒂。没过多久,他就来了。尽管斯蒂福思只是我的要好朋友,不是她亲身受惠的恩人,但是我深信,佩格蒂无论如何都会同样以最大的感激和热情来接待他的。而斯蒂福思的平易近人、精力充沛、性格活泼、态度和蔼、面貌俊秀,以及不管什么人,只要他喜欢就合得来的天性,还有他那善于随人之意、投人所好的才能,只有五分钟的工夫,就使得佩格蒂对他完全倾倒了。单是他对我的态度,就足以赢得佩格蒂的好感。综合以上种种原因,我衷心地相信,那天晚上在他离开这个家之前,佩格蒂已经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他跟我一起留在那儿吃晚饭——要是我只说他很愿意,那他的那份欣喜和高兴劲,我连一半也没说出哩。他像阳光,像空气,来到巴基斯先生的卧室里,仿佛他就是有益健康的天气,使室内变得明亮,清新,使人心旷神怡。他的一举一动,不声张,不费力,不经营,可是件件事做来都难以形容地轻快,而且好像恰到好处,非此不可,做别的就做不得那么好。一切都那么优雅、自然、讨人喜欢,甚至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使我感到不胜钦佩。

我们就在那间小小的客厅里说笑谈天。那本自我离开从未有人翻过的《殉教者书》,仍像以前那样摆在这儿的书桌上。现在我又一页页翻看着那些吓人的插图,虽然还记得当年看它们时曾感到恐惧,但是那种感觉现在已经没有了。佩格蒂说她叫作我的房间的那间屋子,为让我过夜,一切都已拾掇好,她希望我能住在那儿;我犹豫不决地还没来得及朝斯蒂福思看上几眼,他就完全明白了。

“当然啰,”他说,“我们在这儿停留期间,你就在这儿过夜,我住旅馆。”

“可是我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回答说,“结果分开住,这好像不够朋友吧,斯蒂福思。”

“嘿,老天在上,你按理本该住在哪儿?”他说,“‘好像’比起这个来,算得了什么呀?”于是,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他一直保持着他的这种讨人喜欢的做法,直到最后一刻,即直到八点钟,我们动身去佩格蒂先生的船屋。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种讨人喜欢的品质越来越明显,因为当时我就认为,现在则更加毫无疑问地认为,他既然立意要讨人喜欢,而且又轻易获得成功,这就使他更加来了精神,更加细心揣测别人的心思,虽然他的用心难以看出,却使他更加讨人喜欢了。如果当时有人对我说,这一切全是精彩的表演,只为了凑一时的热闹,使自己的好心情有所发泄,全为了出无谓的风头,是一种为要得到手他无用、随即扔掉的东西而毫不在意地浪费精力的行径。我想,要是那天晚上不管谁对我这样说的话,我听了都会发不知多大的脾气哩!

我怀着一种有增无已(如果还有增加的可能的话)、浪漫情调的忠诚、友爱之情,伴同斯蒂福思穿过寒冷黑暗的沙滩,朝那座旧船屋走去。寒风在我们四周呜咽,比我第一次去看望佩格蒂先生的那天晚上,还要哀婉和凄凉。

“这真是个荒凉的地方,是不是,斯蒂福思?”

“黑魆魆的,真够凄凉的,”他说,“大海吼叫着,就像饿得要把我们吞掉似的。我看到那边有灯光,那就是那条船吧?”

“就是那条船。”我回答说。

“今天早上我看到的就是它,”他接着说,“我想,也许是出于本能吧,我一下子就认出它来了。”

走近灯光时,我们就不再说话了,轻轻地走到门口。我伸手放在门闩上,悄声叫斯蒂福思挨近我,然后就走了进去。

还在外面时,我们已经听到一片嗡嗡之声,一进屋内,就听到一阵鼓掌声,我吃惊地发现,这掌声竟是从一向闷闷不乐的葛米治太太那儿发出的。不过,兴高采烈的并不是只有葛米治太太一个人。佩格蒂先生也是满面春风,扬扬得意,尽情欢笑着,还大张着粗壮的双臂,仿佛正等待小艾米莉投入怀中。汉姆的脸上则表情复杂,既有赞赏、又有狂喜,还有跟他那张脸颇为相配的傻头傻脑的羞怯;他正握着小艾米莉的一只手,好像要把她介绍给佩格蒂先生。小艾米莉自己则满脸通红,又羞又怯,但是看到佩格蒂先生高兴,她也高兴了,这从她那喜悦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正要从汉姆身边往佩格蒂先生怀里扑去时,被我们的进来给止住了(因为她第一个看到我们)。我们从黑暗寒冷的夜色中走进这温暖明亮的屋内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站在后面的葛米治太太,像个疯女人似的一直在鼓掌。

我们一进去,这幅小小的画面立刻就消失了,真让人疑心,这幅画面是否真正存在过。我来到这家惊呆了的人中间,跟佩格蒂先生面对面地站着,朝他伸出了我的手,这时汉姆嚷了起来:

“大卫少爷!是大卫少爷!”

我们大家立刻就握起手来,互相问好,双方都说能在这儿会面真是高兴极了,紧接着,全都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佩格蒂先生见了我们,是那样得意和高兴,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我握手,然后又跟斯蒂福思握手,握了又跟我握,把自己的头发抓得满头蓬乱。他那样高兴得意,大笑不止,看到他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哎呀,你们两位先生——两位已经长大的先生,今儿晚上你们来到这儿,”佩格蒂先生说,“这可是我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的好事啊!我相信,这没错!艾米莉,我的宝贝,上这儿来!上这儿来!我的迷人的小美人!这位是大卫少爷的朋友,我亲爱的!这就是你常听说的那位先生,艾米莉。他跟大卫少爷一起看你来了。今儿晚上,是你舅舅一辈子从头到尾顶顶快活的晚上,别的日子全都滚他妈的蛋吧,去它的!”

佩格蒂先生一口气发表完这篇演说后,就非常热情欢快地用两只大手捧起艾米莉的脸,一连吻了十来次,接着又怀着得意和温存的疼爱,把它搂在自己宽阔的胸口,用手轻柔地拍着,仿佛那是一只女人的手似的,然后才放开她。当她跑进我以前住过的那个小房间里去时,佩格蒂先生朝我们周围的人看着,由于过分的激动和高兴,他热得满脸通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要是你们两位先生——两位现在已经长大的先生,是这样的先生——”

“他们是这样的,他们是这样的!”汉姆大声嚷道,“说得对!他们是这样的。大卫少爷,我的哥儿们——是已经长大的先生了——他们是这样的先生!”

“要是你们两位先生,两位已经长大的先生,”佩格蒂先生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后,还不能原谅我的这种心情,那我就要请你们宽恕了。艾米莉,我亲爱的!——她知道我要宣布什么,”说到这儿,他又兴高采烈起来,“所以跑开了。劳你驾,老嫂子,你去照看她一下好吗?”

葛米治太太点了点头,进屋去了。

“要是说今天晚上,”佩格蒂先生在炉子旁我们两人中间坐了下来,“不是我这一辈子顶顶快活的晚上,那我就是一只螃蟹——而且是煮熟了的——别的我就说不上来了。我们的这个小艾米莉,先生,”他低声对斯蒂福思说,“——你看见的,刚才在这儿她脸都红了——”

斯蒂福思只是点了点头,但是带着一种兴趣盎然、跟佩格蒂先生有同感的欢快表情,因此佩格蒂先生接下去对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已经作了回答。

“一点没错,”佩格蒂先生说,“那就是她。她就是这样的。谢谢你啦,先生。”

汉姆对我点了好几次头,好像他也想这么说的。

“我们的这个小艾米莉,”佩格蒂先生说,“一向住在我们家,我是个粗人,可是我相信,只有一个眼睛明亮的小东西才能这样。她不是我的孩子,我自己从来没有儿女,可是我对她疼得不能再疼了,你明白我的话!疼得不能再疼了!”

“我很明白。”斯蒂福思说。

“我知道你明白,先生,”佩格蒂先生回答说,“再谢谢你啦!大卫少爷他记得她从前的样子,你可以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你们俩谁也不可能完全清楚,她在我的心里,从前、现在、将来是什么样子。我是粗人,先生,”佩格蒂先生说,“粗得像海胆。不过,我想,也许没有人能知道小艾米莉在我心中是什么样子,除非是一个女人。这话只能在我们之间说说,”说到这儿,他放低了声音,“那个女人可不叫葛米治太太,尽管她有无数好的地方。”

佩格蒂先生又用双手把自己的头发抓得满头蓬乱,为他将要说的话做好进一步的准备,然后把两只手放在两个膝盖上,接着说:

“有这么一个人,打从我们艾米莉的父亲淹死,就跟她熟,以后一直常见到她,打她还是个小娃娃,到一个小妞儿,直到长成一个大姑娘。他不是个有多大看头的人,不是的,”佩格蒂先生说,“模样儿跟我差不离——粗人一个——吃饱狂风暴雨,浑身海水咸味,不过,整个儿说来,是个忠厚的小伙子,心眼儿长得正。”

汉姆坐在那儿冲我们咧嘴直笑,我想,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的嘴咧得像现在这么大过。

“你猜怎么着,就是这个活宝水手,不管干什么,不管去哪儿,”佩格蒂先生说着,脸上的喜色如同正午的太阳,“他的心全都悬在我们的小艾米莉身上了。他到处跟着她,成了她的跟班,连吃饭的胃口都快倒光了。末了,他总算让我明白毛病出在哪儿啦。你们知道,这会儿我当然盼望我们的小艾米莉顺顺当当地出嫁。不管怎么看,我都盼望能见到她嫁给一个有权保护她的老实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多久会死去;不过我知道,不定哪一夜,在亚茅斯的海面上,狂风把我的船掀翻,我从顶不住的浪头上最后看一眼市镇上的灯光时,想到‘岸上有个人,对我的小艾米莉忠实得像钢铁,上帝保佑她,只要那人活着,什么坏事都不敢碰一碰我的艾米莉’,我就可以安心地沉下去了。”

佩格蒂先生怀着纯朴的真诚挥了挥右臂,仿佛跟市镇上的灯光最后挥手告别,然后跟汉姆的目光相遇,互相点了点头,又同刚才一样接着说:

“得!我劝他自己跟艾米莉去说去。可别看他个子这么高大,却比个小孩还要害臊,他不好意思自己去说,于是只好我去说了。‘什么!他呀!’艾米莉说啦,‘我跟他熟悉这么多年了,我也很喜欢他。哦,舅舅啊!我可决不能嫁给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听了这话,吻了吻她,没说别的,只说,‘我的宝贝,你实话明说,很对,你自个儿选吧,你跟小鸟一样自由哪!’跟着我就对汉姆说了,‘我是巴望事儿能办成的,可是没能成功。不过你们俩还要跟从前一样;我要对你说的是,你待她还要跟从前一样,要像个男子汉。’他握握我的手,‘我一定会的!’他说。他果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两年过去了,我们这个家还跟从前一样。”

随着叙述的不同阶段,佩格蒂先生脸上的表情有过不同的变化,现在又完全恢复原先那种扬扬自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了。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把另一只手放在斯蒂福思的膝盖上(放之前,先往手心吐了吐唾沫,表示更加郑重其事),分别对我们两人说了下面的话:

“突然有一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小艾米莉下班回来,他也跟她一起回到家里!你们会说,这有什么。对,是没什么,每逢太黑了,他就像亲哥哥一样照顾她。不但天黑以后,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有不照顾她的。不过今晚这个驾船的小伙子,却牵着小艾米莉的手,欢天喜地地对我大声嚷嚷说,‘你瞧,这个人就要做我的小媳妇了!’小艾米莉则半大胆半害羞,半笑半哭地说,‘没错,舅舅!要是你允许的话,’——要是我允许!”佩格蒂先生高兴得使劲点头说,“天哪,好像我会有别的主张似的!——‘要是你允许,那我得说,这会儿,我的心冷静下来了,我也想得比较清楚了,我要尽力做他的一个好媳妇,因为他是个可爱的好人!’跟着,葛米治太太就像看到一出好戏似的,鼓起掌来了。就在这时候,你们两位进来了。好啦!谜底揭开了!”佩格蒂先生说——“你们进来了。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这就是要娶小艾米莉的那个人。一到她学徒期满,就娶她。”

为了表示信任和亲密,乐不可支的佩格蒂先生打了汉姆一拳,打得他几乎站立不稳。汉姆觉得他也应该对我们说几句,于是便结结巴巴、非常艰难地说:

“大卫少爷,你第一回来时——她还没有你高哩——那时候我心里想,她会长成个什么样儿呢。我亲眼看她长大——先生们——跟一朵花儿一样。我愿意为她豁出这条命——大卫少爷——哦!最满意,最喜欢!她是我的一切——先生们——她对我来说——比——比我想要的一切还多,比我——比我,说得出的一切还多。我——我真心爱她。所有的人,不管是陆上的——还是海上的——对他们的太太的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爱艾米莉,尽管有许多人——把心里想的——说得更好听。”

眼看汉姆这样一条健壮的大汉,竟为成为他心上人的一个漂亮小人儿激动得发抖,我觉得很激动。我认为,佩格蒂先生和汉姆对我们如此真诚信任,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深为感动。整个故事没有一处不使我感动。我的感情,受了我童年回忆多大影响,我说不上来,我去那儿,是否存有什么难舍的幻想,心里仍爱着小艾米莉,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满心欢喜;不过,最初有的却是一种无法形容、易于变异的欢乐,差一点点就会变成痛苦。

因此,当时要是靠我来设法弹出能配上他们共有的调子的和声,我是无能为力的。靠的是斯蒂福思;他弹得那么娴熟,只几分钟工夫,我们就要多随便有多随便,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了。

“佩格蒂先生,”斯蒂福思说,“你真是一位再好没有的好人。今天晚上的这份欢乐,是你应该享受的。我可以保证!汉姆,祝你快乐幸福,老兄。我也可以保证!雏菊,把火炉拨一拨,让它烧得旺些!还有,佩格蒂先生,要是你不能把你那位文静的外甥女儿劝说回来,那我就要告辞了(我把角儿上的座位都给她让出来啦)。今天晚上这样的日子,让你府上火炉边的任何位子——尤其是这样一个好位子——空出来,哪怕把东、西印度群岛上的财富全给我,我也决不依的!”

于是,佩格蒂先生便到我住的那个房间,去叫小艾米莉了。开始,小艾米莉怎么也不肯出来,后来汉姆也去了。没过多久,他们就把她带到了火炉旁。她显得既惊惶又害羞——不过看到斯蒂福思对她说话那么温柔,那么恭敬,也就很快定下心来,不那么拘束了。斯蒂福思多有技巧啊,凡是会让小艾米莉受窘的话,他一概不提,而且跟佩格蒂先生大谈大船、小船、潮汐、鱼类。他又跟我提起那次在萨伦学校见到佩格蒂先生的事,还说他非常喜欢这座船屋和里面的一切,他一直那么轻松自如地高谈阔论着,直到一步步把我们全都带进魔圈之中,跟着,我们大家也都无拘无束地谈论起来。

的确,那整个晚上,艾米莉都没说多少话,可是她却留心看着,听着,她的脸上神情兴奋,十分迷人。斯蒂福思讲了一个船只失事的凄惨故事(这是他跟佩格蒂先生的谈话引起的),他说的那么活灵活现,像是亲眼目睹一般——小艾米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好像她也看到似的。为了让大家轻松一下,他又给我们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有趣的历险故事。他说来眉飞色舞,好像这故事对他也像对我们一样新鲜似的——小艾米莉乐得大笑,笑得整个船屋都发出优美的回声。听了这样一个开心有趣的故事,我们大家(也包括斯蒂福思)全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还要佩格蒂先生唱,或者不如说吼“当暴风猛刮、猛刮、猛刮时”。他自己也唱了一支水手歌,唱得那么伤感、动人,竟使我几乎以为,在船屋周围悲鸣、乘我们沉默时呜咽的真正的风,也在屋外倾听呢。

至于葛米治太太,斯蒂福思也引得她喜笑颜开。佩格蒂先生对我说,打从那个老头子死了以后,她一直悲观丧气,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而斯蒂福思几乎不让她有空闲的时间来伤心痛苦,葛米治太太第二天说,她想头天晚上自己一定是着了魔了。

但是斯蒂福思并没有垄断大家的注意力,也没有独占话坛。当小艾米莉变得较为大胆,隔着火炉跟我讲起(不过还是羞答答的)我们以前怎样在海滩上闲逛,拾贝壳、拾石子,我问她还记不记得我对她多么忠贞不渝时,我们俩都红着脸笑了;回想过去的那些欢乐时日,现在看来是如此虚幻。这时候,斯蒂福思则默不作声,留心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整个晚上,小艾米莉都坐在靠火炉一角的那只旧矮柜上,汉姆则坐在她一旁以前我坐的地方。可是她坐在那儿,一直往墙边靠,老想躲开他。我弄不清,她这是在玩她那爱作弄人的小把戏呢,还是为了在我们面前保持少女的矜持。不过我注意到,那天整个晚上,她都是这样。

我记得,我们告辞时,已经快半夜了。我们吃了些饼干和鱼干,当作晚餐;斯蒂福思从口袋里掏出满满一瓶荷兰杜松子酒,我们几个男人(现在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们男人’了)把这瓶酒全都喝光了。我们高高兴兴地互相告别;当他们都聚在门口,举着灯尽可能为我们照亮道路时,我看到了从汉姆身后注意着我们的小艾米莉那双甜美的蓝眼睛,也听到了她嘱咐我们一路当心的温柔的声音。

“一个最迷人的小美人!”斯蒂福思挽着我的胳臂说,“唔,他们这地方真怪,他们这些人也很怪,跟他们交往交往,很有一种新鲜的感觉。”

“我们的运气还真好,”我回答,“正好碰上他们订婚的欢乐时刻!我从来没见有人像这样快乐过。像我们这样,能看到这种情景,能分享他们纯朴的欢乐,真让人高兴啊!”

“那个蠢家伙配不上这个姑娘,是不是?”斯蒂福思说。

他刚才对汉姆,对他们所有的人,都那么亲热友好,现在竟会说出这样出人意料、冷酷无情的话来,我听了不觉一惊。不过当我急忙转头朝他一看,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时,我就松了口气,回答说:

“哎,斯蒂福思!尽管你爱拿穷人开玩笑,还会跟达特尔小姐斗嘴,或者用玩笑对我掩饰你的同情心,可是我对你很清楚。我知道你完全了解他们,能敏锐地体会到这位纯朴渔民的快乐心情,能够迎合像我的老保姆那样的爱心。我知道,这些人的悲欢忧乐、思想感情,没有一样不是你所关心的。正因为是这样,斯蒂福思,我要二十倍地爱你、敬佩你!”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的脸,说,“雏菊,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你是个好人。我希望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接着,他便高兴地唱起佩格蒂先生唱的歌来,同时我们快步走回亚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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