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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满腔热情

第二天早上,我先到那家罗马浴室洗了个澡,然后动身前往海盖特。我现在已经不再垂头丧气。我不怕穿破旧的衣服,也不想骑灰色的骏马了。对于我们最近的不幸,我的整个态度已经完全改变。我现在要做的是,向我的姨婆表明,她过去对我的恩德,并没有白白地给了一个麻木不仁、忘恩负义的人。我现在要做的是,把我小时候所受的痛苦磨炼变成本钱,下定决心、一心一意地做好工作。我现在要做的是,手握樵夫的斧头,在困难的丛林中披荆斩棘,开辟出一条到达朵拉身边的路来。于是我的脚步便轻快起来,仿佛用走路就能完成这些事一般。

我走上了熟悉的前往海盖特的大路,想到这条路跟我的联系,过去我追求的是欢乐,现在我从事的使命,跟过去有着多大的不同,好像我的整个人生都变了。不过这并没有使我气馁。有了新的生活,就有了新的目标、新的志向。劳动量是巨大的,报酬可是无价的。朵拉就是报酬,而朵拉是我非得到不可的。

我如此激动万分,居然为我的外衣不够破旧而感到惆怅。我渴望在困难的丛林中披荆斩棘,在那种景况下证明我的实力。路上,有个戴着铁丝护目镜的老头儿,正在那儿砸碎铺路石,我真想借用他的锤子砸上一会,作为在花岗岩上开出一条通向朵拉之路的第一步。当时我兴奋得全身发热,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已经挣到不知多少钱了。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走进了一座招租的小房子,细细察看了一下——因为我觉得,做人必须讲究实际。这房子给我跟朵拉住,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房前有一个小花园,正好可以给吉普在里面跑动,让它隔着栅栏朝行贩吠叫;楼上最好的一个房间,就给姨婆住。我走出那座小房子后,身上就更热了,脚步也更快了,就像赛跑似的,一口气跑到了海盖特。可是由于跑得太快,早到了一个小时。不过,即使没有早到,我也非散一会儿步不可,至少在见人之前,我得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作好必要的准备后,我第一件得办的事是找到斯特朗博士的家。他并没有住在斯蒂福思太太住的那一带,而是住在这个小镇的另一个相反方向的地区。弄清楚这一点之后,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把我吸引回斯蒂福思太太家旁边的一条小巷里,从她家花园的墙角处往里张望了一会儿。斯蒂福思房间的门窗关得紧紧的,温室的门敞开着,罗莎·达特尔,没戴帽子,在草坪旁一条石子铺的小径上来回走着,步子快速而急躁,给我的印象是,像只铁链拴住的猛兽,只能在链子长度能及的范围内来回走动,渐渐地耗尽它的心力。

我悄悄地从窥探的地方走开,还特意躲开邻近的一带,真希望没有来这儿,我一直溜达到十点钟。现在,那儿的小山顶上已建起一座有细高尖塔的教堂,可当时还没有教堂向我报时。那个位置原本是一座红砖砌的大房子,当时用作校舍。我还记得,当时我觉得,能到那儿上学,一定是很好的。

我走到斯特朗博士住的房子近旁时——那是座很漂亮的老房子,从刚刚装修好的情况看,他在这座房子上好像花了一点钱——看到他正在花园里散步,裹腿也扎上了;好像打从我做他的学生那时候起,他就一直不停地散步似的。跟他在一起的,也还是他的那些老伙伴。因为附近有许多大树,草地上有两三只白嘴鸦在打量着他,仿佛坎特伯雷的白嘴鸦给它们来过信,讲起过他,因而它们才这样专心地在观察他。

我知道,离开这么远要想引起他的注意,是没有希望的。所以我就大着胆子,推过栅栏门,跟在他后面。这样一来,待他转过身来,就能跟他见面了。当他转过身来,朝我走过来时,有一会儿工夫,只是凝神望着我,显然,他没有想到是我。接着,他慈祥的脸上,露出了异常高兴的神情,双手一齐握住了我。

“哦,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博士说,“你长成大人了!你好吗?看到你,真让我高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你多有出息啊!你真是非常——不错——哎呀!”

我向他问了好,也问候了斯特朗太太。

“哦,很好!”博士说,“安妮也很好!她见了你也会很高兴的。她一直就喜欢你。昨天晚上,我把你的信给她看时,她就是这样说的。还有——对了,毫无疑问——你一定还记得杰克·麦尔顿先生吧,科波菲尔?”

“完全记得,先生。”

“当然,”博士说,“一定记得。他也很好。”

“他回国了吗,先生?”我问道。

“你是说从印度回来吗?”博士说,“回来了。杰克·麦尔顿先生受不了那儿的气候,亲爱的。还有马克勒姆太太——你没有忘记马克勒姆太太吧?”

怎么会忘记那位“老兵”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马克勒姆太太,”博士说,“为了他的事,那可怜的人,烦透了;因此我们又把他弄回国来了;我们花钱给他谋到了一个专利局的小差使,这对他来说适合多了。”

对于杰克·麦尔顿的为人,我颇为了解。因而从这点推测,这一定是个工作不多、报酬颇丰的差使。博士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来回地走着;他慈祥的脸上带着鼓励的神情看着我,接着说:

“哦,我亲爱的科波菲尔,说到你提议的事,我得说,我的确非常满意,十分赞同。不过你难道不觉得,你可以找个好一些的工作么?你知道,你跟我们在一起时,已经有了出众的成就。你能胜任很多重要的工作呢。你已经打好了基础,什么样的高楼大厦都可以往上建了。现在,把你一生的青春年华,用来做我能提供给你的这种小事,不可惜吗?”

我又开始激动得热乎乎起来,竭力提出我的请求,表述时用的语气恐怕都有点过火了。我提醒博士,我已经有了一个专业。

“对了,对了,”博士说,“这话没错,你确实已经有了专业,而且正在学习,这就不同了。不过,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一年七十镑又顶得了什么呢?”“能使我们的收入增加一倍,斯特朗博士。”我说。

“哎呀!”博士回答,“真想不到!我并不是说,一年限定只有七十镑,因为我总是这样想的,另外还要给我聘用来的任何青年朋友,送点礼物。毫无疑问,”博士仍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来回走着说,“我总是把每年送点礼的事放在心上的。”

“我亲爱的老师,”我说(这会儿可真的不是胡说),“你对我的恩情太多了,我永远也报答不完——”

“快别这么说,快别这么说,”博士拦住我的话,说,“这话我不敢当!”“我有的时间是早上和晚上,要是你认为这对你合适,而且认为值得一年付七十镑的话,你就帮了我无法形容的大忙了。”

“哎呀!”博士天真地说,“真想不到,这么点钱能顶这么大的事!哎呀,哎呀!要是你另有更好的差使时,你就去做,好吗?你的话可得算数,嗯?”博士说——对我们这些学生,他老爱用这样的话,严肃地激励起我们的自尊心。

“当然算数,先生!”我照以前在我们学校里时的样子回答说。

“那就这样说定了!”博士拍拍我的肩膀说,手仍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还是来回走着。

博士停下脚步,又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让人看了非常高兴的得意神情,仿佛我已经洞彻人类最深邃的智慧似的,提高嗓子说道,“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说对了,正是编词典的工作!”

怎么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工作呢!他的口袋里,也跟他脑子里一样,装的全是词典的材料。从他身上四面八方冒出来的,也是这个。他告诉我说,他从教书生涯退休以来,他的词典汇编工作进展顺利。我提议的早晚工作,对他再合适也没有了,因为白天他习惯于一面散步,一面思考。他还说,由于杰克·麦尔顿先生最近曾自告奋勇,偶尔帮他做做誊抄工作,而他又不习惯做这种事,所以他的稿子有点凌乱;不过我们很快就能把稿子整理好,可以得心应手地继续进行下去。后来,当我们正式开始工作时,我才发现,杰克·麦尔顿先生费的那些力气,比我原来想的要麻烦多了;因为他誊抄的稿子不仅错误很多,而且还在博士的原稿上画了许多士兵和妇女的头像,弄得我常常陷入迷惑费解的迷宫之中。

博士想到以后我们能在这项了不起的工作上合作,十分高兴,于是我们约定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开始。我们要在每天早晨工作两个小时,每天晚上工作两三个小时。星期六不工作,我休息。星期天,我当然也休息。我觉得,这样的工作安排,条件是很宽的。

我们的计划这样安排使得双方都满意后,博士就带我进屋去见斯特朗太太。我们发现她正在博士的新书房中,给他的书本掸灰尘——这是一种特权,博士是从来不允许任何别的人,去碰他那些神圣的心爱的书本的。

为了我,他们把早饭推迟了,于是我们一块儿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坐了没多久,我还没听到有人来的声音,就从斯特朗太太的脸上看出有人来了。跟着就有一位先生骑马来到栅栏门前;他下了马,把缰绳绕在胳臂上,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把马牵进一个小院子,拴在空车库墙上的一个铁环上,手里拿着马鞭,走进了早餐室。来的是杰克·麦尔顿先生;我认为,印度之行,根本没有使麦尔顿先生有所长进。不过,当时对不肯在困难的丛林中披荆斩棘的年轻人,我是深恶痛绝的,所以我的印象,是该打相当折扣的。

“杰克先生!”博士说,“科波菲尔在这儿!”

杰克·麦尔顿先生跟我握了手。可是我觉得,他不但不很热情,而且还带有一种懒洋洋的给我赏脸的神气,对此,我心里暗自感到非常不快。不过,他的这种懒洋洋的神气实在是够瞧的,只有跟他的表妹安妮说话时,他才不是这样。

“你吃过早饭了吗,杰克先生?”博士说。

“我几乎从来不吃早饭,先生,”他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把头往后一靠,回答说,“我觉得早餐让我讨厌。”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博士问。

“什么新闻也没有,先生,”麦尔顿先生回答,“有一条报道说,北方的人因为挨饿,有不满情绪;不过,不管什么地方,总是有人挨饿,有不满情绪的。”

博士的神情显得严肃起来,好像想换个话题似的,说,“那么,这是说什么新闻都没有了。人们说,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

“报上还有篇报道,先生,是关于谋杀的,”麦克顿先生说,“不过,总是会有人给谋杀的,所以我没有看。”

对于人类的一切活动和感情,显得无动于衷,我觉得,在当时并没有像后来那样被人看作是一种高贵的品质。我知道,打那以后,这种态度非常时髦。我曾见过,有人把这种态度表现得非常成功,我见过一些时髦的男女,他们好像生来就是毛虫似的。也许因为我是初次见到,所以当时麦尔顿先生的这种态度,给我的印象更加深刻。不过杰克·麦尔顿先生的这种态度,丝毫没有使我提高对他的尊敬,也没有加强我对他的信任。

“我是来问安妮今晚想不想去看歌剧的,”麦尔顿先生说着,把头转向安妮,“这是这一季里最后一个晚上的好戏了,有一位歌唱家,她真该去听听;她唱得真是好极了;她不但唱得好,而且还丑得迷人。”说完,他重又恢复懒洋洋的样子。

凡是能使他那位年轻太太高兴的事,博士全都感到高兴,于是他就转向他太太说:

“你一定得去,安妮。你一定得去。”

“我不想去,”她对博士说,“我情愿待在家里。我非常愿意待在家里。”

她没朝她表哥看一眼,便转身跟我谈起话来,问我爱格妮斯怎么样,她能不能见到她,哪一天她会不会来看她。她显得那么不安。我感到奇怪,正在烤面包上涂奶油的博士,竟连这样明显的情况都看不出来。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他只是和蔼地对她说,她是个年轻人,应该去开开心,逗逗乐,决不应该让一个呆板的老头子弄得自己也呆板起来。他还说,他要她唱那个新歌手的歌给他听,要是她不去,她怎么能唱呢?就这样,博士坚持为她作了这一安排,并且要杰克·麦尔顿回来吃晚饭。事情安排停当后,麦尔顿先生就走了,我想,是去他的专利局了。反正他骑马走了,样子特别显得懒洋洋。

第二天,我急于想知道她到底去了没有。她没有去,而是派人去伦敦谢绝了表兄的看戏邀请,下午就出门去看爱格妮斯了,还拉了博士跟她一起去。博士告诉我,他们是穿过田野徒步回家的,因为那天晚上天气晴朗宜人。当时我心里想,要是爱格妮斯不在伦敦,她是不是会去听歌剧呢!爱格妮斯是不是对她也产生了一些好的影响!

我觉得,她看上去并不很快活,不过她的脸显得很善良,要不就是虚伪了。我时常朝她瞥上一眼,因为我们在工作时,她总是坐在窗口。她还为我们准备早饭,我们就一面工作,一面匆忙地吃上几口。九点钟我走的时候,她跪在博士脚旁的地上,为他穿鞋,裹护腿。一些绿色的枝叶低垂在矮房敞开的窗口,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在去博士公堂的路上,一直想着,那天晚上博士在看书时,她仰着脸看他的情景。

现在我很忙了,早晨五点就起床,晚上九或十点钟才回家。不过我这样从早忙到晚,却感到极大的满意。从来不为任何原因慢慢走路,热切地觉得,我越疲劳,就越对得起朵拉。我还没有把我这种改变的景况告诉过朵拉,因为再过几天她就要来看米尔斯小姐,我打算到那时再告诉她一切。我只在信里(我们所有的信都由米尔斯小姐暗中代转)对她说,我有许多话要跟她讲。这段时间,我润发油已用得很少,香皂和香水,就完全不用了;我还用极低的价格卖掉了三件背心,因为那样的背心,在我现在这样艰苦的生活中,显得太奢侈了。

我采取了这种种措施,还不满意;我心热如火,急于想找更多的事做,于是便去见特雷德尔。他现在住在霍尔本区城堡街一所房子的低矮挡墙后面。狄克先生已经跟我一起去过海盖特两次,重新跟博士做起了朋友。这回去看特雷德尔,我又带上了他。

我带上狄克先生,是因为姨婆的厄运使得他痛苦不堪,而且他真诚地相信,我现在的工作,比划船的奴隶或监狱里的囚犯还要劳苦,而他却一点帮不上忙,因此非常烦躁忧郁,弄得精神沮丧、食欲不振。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要写成那个呈文,比从前更加不可能了。他越是想卖力地写那个呈文,查理一世那颗倒霉的脑袋越是要掺和进来。要不是出于好心哄骗他一下,让他相信自己还有用,或者使他真正有用(那就更好),我真害怕他的病会越来越重;所以我就决定去问一问特雷德尔,看看他能不能帮我们一点忙。去之前,我先给他写了一封信,对他说了发生的一切。特雷德尔给我回了一封非常关心的信,表达了他的同情和友谊。

我们发现他正在忙着笔墨工作。斗室的一角摆着那只花盆架和小圆桌,这使得他得以精神振作。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跟狄克先生一会儿就成了好朋友。狄克先生一口咬定说,他从前见过特雷德尔。我们两个都说,“这很有可能。”

我想跟特雷德尔商量的第一件事是这样:我听人说,各界的许多成名的人,都是从报道国会辩论开始他们的事业的。特雷德尔以前曾对我提起过,说从事新闻事业是他的希望之一。我把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在信里问过特雷德尔,我希望知道,怎样才能取得做这种事的资格。这会儿特雷德尔告诉我说,据他打听到的结果,要想做得出色,除了少数例外,单是学会必要的刻板技能,也就是说,要精通速记和阅读速记的秘诀,就跟通晓六种语言那么艰难。要是孜孜不懈,持之以恒,也许花几年时间可以达到目的。特雷德尔有理由相信,这么一说,这个问题就算解决了。不过我却觉得,这儿确实有几棵大树需要砍倒,我得下定决心,立即拿起斧头,在这片荆棘丛生的密林中,砍出一条通向朵拉的路来。

“我非常感谢你,我亲爱的特雷德尔!”我说,“我明天就开始。”

特雷德尔露出惊诧的样子,这也难怪;不过他对我当时大为欣喜的心情,还一无所知。

“我要买一本系统讲述这种技能的书,”我说,“在博士公堂里学习,我在那儿的时间几乎有一半是空着的。我要先记录我们法庭里的辩论,作为练习——特雷德尔,我亲爱的老朋友,我一定要精通这种技能!”

“哎呀,”特雷德尔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有决心的人,科波菲尔!”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得到,因为连我自己都是刚想到的呀。我放下这件事,提出狄克先生的事来。

“你知道,”狄克先生满怀渴望地说,“我真盼望自己能出点力,特雷德尔先生——盼望自己能打打鼓——或者是吹吹号什么的!”

可怜的人!我毫不怀疑,比起别的事儿来,他打心眼里更喜欢做这类事。特雷德尔是个怎么也不会讥笑别人的人,他平静地回答说:

“听说你的字写得很好,先生。你不是跟我说过吗,科波菲尔?”

“没错,写得好极了!”我说。的确是这样。他的字写得非常工整。

“要是我给你找个抄写的工作,先生,”特雷德尔说,“你看你愿意干吗?”

狄克先生没有主意地朝我看着,说:“你说怎么样,特洛?”

我摇摇头。狄克先生也摇摇头,而且还叹了口气。“你跟他说说那个呈文的事吧。”狄克先生说。

我对特雷德尔解释说,要叫狄克先生在文稿中不写进查理一世,非常困难。这时,狄克先生神态严肃、毕恭毕敬地看着特雷德尔,一面吸吮着大拇指。

“不过,你知道,我说的是抄写已经写好的文稿,”特雷德尔想了想,说,“狄克先生完全不用再动脑子去起草。这跟自己写文章不是不同的吗,科波菲尔?不管怎么说,反正先试一试,好不好?”

这给了我们新的希望。特雷德尔跟我撇开狄克先生,交头接耳研究了一番,狄克先生坐在椅子上焦急地看着我们。我们商量出一个方案,第二天就按这一方案让狄克先生开始工作,结果非常成功。

在白金汉街我的寓所窗前的一张桌子上,我们摆好了特雷德尔为他弄来抄写的文件——是一份关于通行权的法律文件,抄多少份我忘记了——在另一张桌子上,我们又摊开他那份伟大呈文最后的、尚未完成的原稿。我们关照狄克先生,他必须一字不差地照抄面前的那份文件,不许有一丁点儿改动;要是他脑子里有点动起要提查理一世的念头时,他就得赶快跑到摊着呈文的那张桌子那儿。我们告诫他,对这一点一定要坚决,还安排姨婆在那儿看住他。后来姨婆告诉我们说,开始狄克先生像个打鼓的人似的,不断地两面分心,后来发现这样一来会把心思搞乱,而且也极易疲劳。而且那文件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眼前,所以没过多久他就坐在那儿,按部就班地认真抄起文件来,把呈文留到更适当的时候去起草了。总之,虽然我们非常小心,不让他抄得太多,以免影响他的健康,虽然他不是一星期的头一天就开始抄写,但是到了星期六的晚上,他还是挣了十先令九便士。而且在我有生之年,我永远忘不了,他怎么跑遍了附近的店铺,把这笔钱全都换成了六便士的辅币,在盘子里摆成一颗心的形状,献给我姨婆,眼中含着快乐和得意的眼泪。打从他做这件有用的工作起,他就像有一道灵符神咒保佑着似的;在那个星期六的晚上,要是说世界上有个幸福的人,那就是这个满怀感激的狄克先生,这个把我姨婆看成是最了不起的妇女,把我看成是最了不起的年轻的人了。

“这下不会挨饿了,特洛,”狄克先生在一个角落里跟我握着手,说,“我来养活她,先生!”说时十个手指在空中使劲挥动,好像这是十家银行似的。

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中谁更开心,特雷德尔呢还是我。“哎呀!”特雷德尔突然说道,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了我,“我把米考伯先生完全给忘了!”

这封信(米考伯先生从来不错过写信的机会)是写给我的,“敬烦法学院内院托·特雷德尔先生转交”。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科波菲尔:

当你得悉我的命运已出现某些转机的消息时,大概不会觉得意外吧。因为以前我们晤面时,我可能已经对你提过,我正在等待这种机缘的到来。

我即将在我国得天独厚之岛上的一城镇立足(该地的社会可说是农业和宗教的和睦混合体),与学者专门职业之一发生直接关系。米考伯太太及我们的孩子,都将伴我同行。今后我等的尸骨或将长眠于一巍峨古建筑附属之墓地中;此城镇即以此建筑驰名,我若说,其声名传播之广,从中国到秘鲁,也不为过吧?

我等一家寄居在这一现代巴比伦期间,经历了种种沧桑,但我自信并无不光彩之处。在这告别之时,米考伯太太和我心里都不能不想到,今后也许要跟一位和我们家庭生活的祭坛有密切联系的好友,多年或永远分离。在此离别的前夕,你如能偕同我们的共同朋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光临敝舍,互道此际应有的祝愿,你便是施惠于我了。

你永远的朋友

威尔金斯·米考伯

得悉米考伯先生已摆脱屈辱和痛苦的噩运,终于真的有了转机,我心里非常高兴。听到特雷德尔说,信中提到的邀请就在当天晚上,我立即表示,有幸受邀,一定参加;于是我们就一起前往米考伯先生以莫蒂默先生的名义租住的寓所;该寓所位于格雷法学会路起点附近。

这个寓所里的设备非常简陋,我们发现那对双胞胎已有八九岁,躺在起坐间的一张折叠床上;米考伯先生也在,正在用放在洗脸架上的一只大罐,调制他拿手的、他叫作“酿造物”的可口饮料。这一次,我很高兴,又能跟米考伯大少爷重叙旧谊。我发现他已经十二三岁了,看上去很有出息,他手脚没有片刻闲着的时候,这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常见的现象。我还重新结识了他的妹妹,米考伯大小姐。据米考伯先生告诉我们说,在她的身上,“她的母亲又返老还童,像埃及神话中的长生鸟一样。”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你跟特雷德尔先生都可看出,我们就要移居了;在这种情况下难免有一些不方便的地方,还望你们原谅。”

我作了得体的回答,同时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他们家的行李物件都已包扎好,行李的数量当然算不上多。我向米考伯太太祝贺生活有了转机。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太太说,“我完全相信,你对我们家的所有事情,都是很关心的。我娘家的人可能认为我们这是被充军流放,随他们去说吧。我是个妻子,也是个母亲,我决不会背离米考伯先生的。”

特雷德尔在米考伯太太目光的祈求下,感情激动地表示完全同意她的说法。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特雷德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这,这至少表明我对责任的看法。当年我说过‘我,艾玛,愿意嫁给你,威尔金斯’,这句话是不能反悔的,打那以后我就负起了这个责任。昨天晚上,我在昏暗的烛光下,重又念了婚礼仪式上的话,得出的结论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决不能背离米考伯先生。而且,”米考伯太太说,“即使我对婚礼仪式上的话看法可能错了,我也永远不背离米考伯先生!”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决不认为你会做出那种事来的。”

“我知道,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太太接着说,“现在我要到人地两生的地方去碰运气了;我也知道,虽然米考伯先生用最有礼貌的言词,给我娘家的那些人写了信,告知我们的这一情况,可是他们对米考伯先生的信,丝毫不加理睬。也许我真的是迷信,”米考伯太太说,“不过我觉得,米考伯先生不管写多少信,好像命中注定,他的信永远都得不到回答的。我从我娘家人保持缄默的态度里,可以猜出,他们是反对我们作出的这种决定的。不过,科波菲尔先生,我决不会让自己不尽职责,即使我爸爸和妈妈还活着,我也不会让他们引我走上歧途。”

我表示意见说,这是正确的方向。

“蛰居在一个有大教堂的城市里,”米考伯太太说,“也许是一种牺牲。不过,科波菲尔先生,要是对我来说,是一种牺牲,那对像米考伯先生这样有才华的人来说,更是一种牺牲了。”

“哦!你们要去有大教堂的城市?”我问道。

这时,一直在从洗脸架上的罐子里给我们倒酒的米考伯先生回答说:“去坎特伯雷。事实上,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已经安排好了;根据这一安排,我跟我们的朋友希普已经订了合约,我要尽力协助他,为他服务,做——做——他的机要文书。”

我直瞪着米考伯先生,他看我吃惊,大为得意。

“我理当告诉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主要是因为米考伯太太有办事的经验,能提出好主张,所以才有这样的结果。米考伯太太以前曾提出,用登广告的形式向社会挑战,这次我的朋友希普出来应战了。于是我们就得以相互认识。说到我的朋友希普,”米考伯先生说,“他是一位非常聪明机灵的人;提到他时,我总要尽一切可能对他表示敬意。我的朋友希普,暂时还没有把我的正式薪水定得太高,不过他已经把我从经济困难的压力下解脱出来,根据我的劳动价值来定了,在这方面他出了很多力。我把我的信心和希望全都系在我的劳动价值上了。而我正好具有的这种机灵和才智,”米考伯先生带着他素来的绅士派头,夸张地自谦说,“就要用来为我的朋友希普效劳了。我已经有了一些法律知识——做过民事诉讼案中的被告——我还要马上把一位英国最卓越、最出色的法学家的《释义》仔细钻研一番。我指的法学家是布莱克斯通法官先生,我相信这就不需要补充说明了。”

这一番话,实际上那天晚上说的大部分话,都被米考伯太太和米考伯大少爷打了岔;因为米考伯太太发现米考伯大少爷时而坐在自己的靴子上,时而像是脑袋要裂开似的用双手抱着,时而在桌子底下用脚踢特雷德尔,时而两脚不断上下换位置,或者伸得老远,不成样子。有时还发现他侧着身子躺着,头发摊在酒杯之间,再不就手舞足蹈,动个不停,弄得在场的人很不舒服。当他的这些举止被母亲发现说他时,他就大发脾气。在这段时间,我一直坐在那儿,对米考伯先生透露出来的消息,感到非常诧异和困惑不解,不知道他用意何在。直到米考伯太太重又接上这个话题,我才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

“我特别要米考伯先生当心的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千万不要因眼下屈居法律的旁枝低蔓,就忽视自己最后能攀登到树顶的能力。我相信,米考伯先生凭着他那丰富的才智,加上流利的口才,正适合这一行,只要他专心去做,一定能出类拔萃。比如说,特雷德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显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说,“做上法官,或者甚至是大法官。一个人做了像米考伯先生现在接受的这种职务,不至于就没有升上高位的可能了吧?”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着,带着探询的神色,朝特雷德尔看着,“考虑这些问题的时间,我们还多着哩!”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答说,“不!你这一辈子的错误,就是看得不够远。即使你不想为自己,也得要对得起你的家人。你也应该往你的才智能达到的最远处天边尽头看。”

米考伯先生一面咳嗽,一面喝着自己调的潘趣酒,神气极其得意——不过仍瞟着特雷德尔,好像要听听他是什么意见似的。

“呃,这件事,实在的情况是,米考伯太太,”特雷德尔婉转地对她说出真相,“我说的完全是如实的情况,这你知道——”

“正是,正是,”米考伯太太说,“我亲爱的特雷德尔先生,谈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希望尽可能如实和确切。”

“——实际的情况是,”特雷德尔说,“在法律界这一行,即使米考伯先生是个正式的律师——”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说。(“威尔金斯,你老是这么瞟着眼睛,就要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跟那也不相干。”特雷德尔继续说,“只有出庭的大律师才有资格升到那种高位。米考伯先生没有在法学院读满五年,那他就不可能当出庭的大律师。”

“那么五年满了以后,米考伯就有资格当法官或大法官了。亲爱的特雷德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带着她那最亲切的务实态度说,“我这样理解对吗?”

“那他就有资格了。”特雷德尔回答说,“有资格”三个字,他特别加重语气。

“谢谢你,”米考伯太太说,“这就很够了。如果真是这样,米考伯先生去做现在的这类工作,他的权益并不会因这受到损失,那我也就放心了。当然,我这说的是女流之辈的话,”米考伯太太说,“不过我从前在娘家时,常听我爸说起司法才能,我认为米考伯先生就有这种才能。我希望,米考伯先生现在进了这一行后,他的这种才能一定会得到发挥,能使他取得出人头地的地位。”

我完全相信,米考伯先生凭着他那司法奇才的眼光,已经看到自己高居大法官的席位上了。他沾沾自喜地用手摸摸自己的秃头,带着一种卖弄的豁达姿态,说:

“我亲爱的,天命我们是不能预测的。要是我注定有戴法官假发的命,那我至少在外表上已经作好准备,”这是指他的秃顶说的,“来享受这份荣耀了。”米考伯先生说,“我并不为没有假发懊丧。我的头发脱落,也许还有特殊的意义哩。这很难说。我的打算是,亲爱的科波菲尔,我要教育培养我的儿子为教会服务;我不否认,我能靠他出名,也就很满意了。”

“为教会服务?”我问道,这当儿我还在想着乌利亚·希普的事。

“是的,”米考伯先生说,“他的头声很出色;他可以从参加教会唱诗班入手。我们在坎特伯雷居住,跟当地有了联系,毫无疑问,一旦大教堂的唱诗班有了空缺,一定有办法能让他补进的。”

我又朝米考伯大少爷看了一眼,我发现他脸上有一种表情,好像他的声音就在眉毛后面发出似的。当他唱《啄木鸟啄木歌》给我们听时(唱歌或者去睡觉,两者任他挑选),他的声音果然就从那儿发出。我们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后,又泛泛地谈了一些别的话题。我的景况发生变化的事,本来我拼命想不对米考伯夫妇说的,可后来还是忍不住对他们说了。听到说我姨婆陷入困境,他们竟那么高兴,那么舒心和适意,我简直没法形容。

我们的潘趣酒差不多喝到最后一巡时,我对特雷德尔提醒说,告别前,我们得祝我们的朋友健康幸福,在新的事业上取得成功。我请米考伯先生为我们斟满酒,接着按规矩为他们干杯。我隔着桌子和米考伯先生握了手,还吻了米考伯太太,来纪念这次重大的聚会。特雷德尔也学我的样,做了其中的第一项;至于第二项,他觉得他这个朋友交情还不够深,所以没敢冒昧仿行。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着站起身来,把自己的大拇指一面一个,插进背心的口袋里,“我年轻时代的伙伴——如果许可我这样称呼的话——还有,我尊敬的朋友特雷德尔——如果你也许可我这样称呼的话——现在,请允许我代表米考伯太太、我本人,以及我们的子女们,对你们两位的这番好意,致以最热烈、最坚决的感谢。我们就要移居外地,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了,”米考伯先生说话的口气,好像要到五十万英里外去似的,“在此分离的前夕,我想我应该对我面前的两位朋友,说几句临别赠言。不过,有关这方面所有要说的话,我已经全都说了。现在,我就要投身于一门需要高深学识的职业,在里面做一名毫不足道的小卒;通过这个职业,不管我达到什么社会地位,我都将尽力不使它受到玷辱,米考伯太太也一定会使它更增光彩。在暂时的金钱债务压力下(举借时原想立即偿还,但因受种种情势影响,未能如愿),我无奈只好被迫戴上我生来就厌恶的装饰——我指的是眼镜——还不得不换上一个我不能称之为合法的姓氏。关于这一点,我要说的是,凄惨景象中的乌云已经散去,白昼之神重又登上山巅。下星期一下午四点钟,公共马车抵达坎特伯雷时,我的脚就要踏上故乡本土——我的姓,又是米考伯了!”

米考伯先生说完这番话后,重新坐下,神情严肃地一连喝下两杯潘趣酒,接着更加庄严地说:

“在这次离别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得做,就是要履行一项法律手续。我的朋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有两次为了帮我的忙,在期票上给我‘具名作保’,要是我可以用这种普通的说法的话。第一张期票到期时,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简单地说吧——被我置于困境之中。第二张期票眼下还没到期。第一张期票的欠款数额,”说到这儿,米考伯先生掏出一个笔记本,仔细看了看,“我相信,为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张的款数,据我的记载,为十八镑六先令二便士。这两笔加在一起,要是我算得不错的话,为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现在请我的朋友科波菲尔替我核对一下,看我算得对不对?”

我照办了,发现完全正确。

“要是我离开首都,”米考伯先生说,“离开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时,不把这笔债务清理了,那这件事会重重压在我的心头,使我难以忍受。因此,我为我的朋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拟好了一份文件,现在我手里拿的就是;通过这个文件,我所期望的目的就可以达到。现在我请求我的朋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收下我这张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据。这样,我就可以恢复我的人格尊严,又可以在我的同胞面前昂首阔步了,这是我很高兴的事!”

说完这段开场白后(这番话使他自己大为感动),米考伯先生就把自己的借据递到特雷德尔手中,同时祝他一生万事如意。我深深相信,不仅米考伯先生把这完全当成还了钱一样,就连特雷德尔本人,在他来得及细想之前,也弄不清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凭着他的这番正直的举动,米考伯先生得以在同胞面前昂首阔步了。当他举着蜡烛照我们下楼时,他的胸膛仿佛都比原先宽出一半来了。我们分手时,双方都很激动。我把特雷德尔送到他寓所门口,然后独自一人回家时,我心里思绪纷繁,矛盾百出;在这混乱的思绪中,我想到,米考伯先生这人虽然靠不住,他却从来没有向我借过钱,这大概是因为他还记得,我做过他的小房客,他对我还多少心存怜悯吧。他要是对我开口,我断乎没有拒绝他的道义勇气。我完全相信,这一点他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因而这是值得对他赞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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