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969700000042

第42章 搬弄是非

即使这部稿子,除了我自己,并不打算给旁人看,我也觉得,好像不应该连篇累牍地净写为了要对得起朵拉和她的那两位姑妈,自己如何苦学艰难的速记,以及取得与之有关的一切进展,我已经写了我一生中这一时期坚持不懈的努力,以及当时已开始在我内心渐渐成熟的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而且我知道,这成了我性格中的一大长处;如果可以说它是力量的话,我只补充一点,那就是,回顾起来,我发现这就是我成功的源泉。在世路上,我是很幸运的;许多人工作比我努力艰苦得多,可是取得的成就还不及我的一半。不过,如果我当年没有养成认真细心、有条不紊、勤奋努力的习惯,以及不管接踵而来的另一件事如何急迫,每次必定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的决心,那我绝对不可能做出我已取得的成就。老天爷可以作证,我写下这一点,绝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一个人,在回顾自己的生平,像我这样一页一页地追忆往事时,要是能免于深切地感到悔疚之痛,认为过去并未浪费掉许多才能,错过了许多机会,也没有受到邪思恶念不断在他心中交战之苦,直至把他打败,那他这个人,一定得真正是个好人才行。我得说,我的天赋,没有一种是没有滥用过的。我的意思无非是,我生平无论做什么,总是一心要做好;不管专心做哪件事,总是全身心投入;凡事不分巨细,我都一贯认真对待。我从来不相信,只靠先天生来或后来学到的才能,没有坚持不懈、老老实实、埋头苦干的品质,一个人指望能够获得成功。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美满的事。某种可喜的才能和幸运的机遇,虽然可以成为某些人借以往上爬的梯子的两侧立柱,但是梯子的横档还得用耐磨和耐拉的材料做才行。彻底、热情、真诚的认真,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的。凡是能用全身心去做的事,决不只用一只手;不管做什么工作,决不妄自菲薄;我现在发现,这已成了我的金科玉律了。

刚才我把我的实践经验,归纳成我的座右铭了。这当中,有多少得归功于爱格妮斯,我就不必在这儿重提了。我的叙述,全都是怀着对爱格妮斯的感激敬爱进行的。

爱格妮斯要来博士家逗留两个星期。威克菲尔先生是博士的老朋友,博士希望跟他谈谈,对他会有益处。上次爱格妮斯来伦敦时,曾谈到这件事,这次来拜访,就是上次谈话的结果。她是跟她父亲一起来的。她说,她来这儿是要给希普太太在附近找个寓所,因为希普太太的风湿病需要易地疗养,她来后能有这些人跟她做伴,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听了这话,并没有感到很惊奇。第二天,乌利亚就像个孝顺儿子似的,把他那位宝贝妈妈带来,住进了伦敦的寓所。对这我也没有感到意外。

“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当他硬要我陪他在博士的花园里走一圈时,他说道,“在恋爱的人,总有一点嫉妒——至少是,老是担心地盯着他爱的那个人。”

“现在你还嫉妒谁呀?”我问道。

“得感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眼下还没有特别要嫉妒的人——至少还没有男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嫉妒一个女人啦?”

他用他那充满恶意的红眼睛,朝我斜瞥了一眼,接着笑了起来。

“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说,“——我本该称呼你先生,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已经养成的习惯的——你的本领真大,像开瓶钻拔瓶塞似的,把我的话都给拔出来了!好吧,告诉你也无所谓,”他把那鱼一般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一般来说,我不是个喜欢讨好女人的男人,少爷,在斯特朗太太看来,我决不是那种人。”

当他用他那下流狡诈的神色看着我时,他的眼睛中充满妒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

“呃,科波菲尔少爷,我虽然是个律师,”他冷笑着回答说,“可这会儿,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意思,嘴上说的也就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我的神色?哎呀,科波菲尔,这太厉害了!我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

“是呀,”我说,“你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觉得这事很有趣,开怀大笑起来,仿佛他生来就爱笑似的。他用手把下巴爬搔了一会儿后,眼睛朝下望着,继续说——依旧慢慢地搔着下巴:

“当年我只是个卑微的小文书时,斯特朗太太老是看不起我。她一直叫我的爱格妮斯来来往往地到她家里去,对你也一直很好,科波菲尔少爷;可是我跟她比起来,就太卑下了,她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是吗?”我说,“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啦?”

“——跟他比起来,我也太卑下了,”乌利亚继续搔着下巴,一面用一种沉思的声调,清楚地说。

“难道你还不了解博士的为人,”我说,“你不站在他面前的话,他是不会觉出你这个人的。你总不至于认为他会那么看吧?”

他又斜着眼睛朝我看着,为了便于爬搔,下巴拉得更长了,一面答道:

“哎呀,我说的并不是博士!哦,不是那个可怜的人!我说的是麦尔顿先生!”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往日所有的怀疑和忧虑,博士所有的幸福和宁静,我没能弄清的所有清白无辜和有损名声的可能,等等,顷刻之间我便看出,所有这一切,全在这个家伙的掌握之中,可以任意加以歪曲。

“他只要一来事务所,就对我指手画脚,东差西遣的,”乌利亚说,“他真是位高贵的人物!那时候我是非常胆小卑微的——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当时我就不喜欢他那一套——现在还是不喜欢!”

他这会儿不搔下巴了,而是把两腮吸了进去,吸得两腮都快碰到一起了;同时一直斜眼看着我。

“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真的是,”他的脸渐渐恢复了原形,继续说道,“她对我这样的人,是不愿友好对待的,这我知道。她就是把我的爱格妮斯教唆成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人。嘿,我可不是那种爱讨好女人的男人,科波菲尔少爷;不过多年以前,我的头上就长有两只眼睛。我们这种卑微的人,大体上说来,都长有眼睛——我们还是会用眼睛留神细看的。”

我极力装作毫无察觉、泰然自若的样子,不过我从他脸上看出,我装得并不成功。

“现在,我可不再能让自己被人踩在脚下了,科波菲尔,”他接着说,一面怀着恶毒的得意神色,把脸上本该长红眉毛的部分往上一扬,“我要尽我所能来阻止她们这种友谊。这种友谊,我不赞成。我不妨对你实说吧,我这个人,生来气量就很小,所有的闯入者,我都一概要把他们挡开。只要我知道了,我决不愿冒被人暗算的危险。”

“我想,这是因为你老是在暗算人,所以就使得你误认为每个人都是这样。”我说。

“也许是这样,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不过我是有目的的,就像我的合伙人常说的那样。这个目的,我要竭尽全力去达到它。我不能让别人拿我当个卑微的人,把我踩得太厉害了。我不能由着人妨碍我前进。我非得要他们把位子让出来不可,科波菲尔少爷!”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真的不懂,呃?”他身子一扭,回答说,“这可让我感到奇怪了,科波菲尔少爷,你一向脑子很灵的呀!下次我得尽量说得明白一些了。——是麦尔顿先生骑着马,在门口拉铃吧,先生?”

“好像是他。”我尽可能不当一回事地回答。

乌利亚突然站住,把双手放在自己的两个大膝盖之间,笑得弯了腰。他的笑完全是无声的,没有一点声音从他嘴里漏出来。他这种令人作呕的举止,特别是最后这一下,我看了真是厌恶透了,因而我不打任何招呼,便掉头离去了,把他撂在花园中间,弯着腰,像个失去支撑的稻草人。

我带爱格妮斯去看朵拉,并不是在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是在第二天晚上,那天是星期六。这次拜访,我事先就跟拉芬妮娅小姐作了安排;她们要请爱格妮斯吃茶点。

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既得意,又担心;得意的是,我有一个这样可爱、娇小的未婚妻,担心的是,不知道爱格妮斯是不是喜欢她。在去帕特尼的路上,爱格妮斯坐在公共马车车厢里,我则坐在车厢外面,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我所熟悉的朵拉漂亮的一姿一态,细加琢磨;时而决定我应该喜欢她某一时刻的样子,时而又怀疑我是不是应该更喜欢她另一个时刻的样子。我一直在这上面琢磨来琢磨去,折磨得几乎发起烧来。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反正都是非常好看的,对这我没有丝毫怀疑。可是结果没有想到,她的样子竟那么好看,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当我把爱格妮斯介绍给她的两位姑妈时,她没有在客厅,而是害羞地躲到别处去了。现在,我已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我果然在那儿找到了她,她又捂着两只耳朵,躲在那扇昏暗的旧门背后。

起初,她怎么也不肯出来;跟着又求我,照我的表允许她再待五分钟。最后,她终于挽住我的胳臂,让我领向客厅,这时她那迷人的小脸一片绯红,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可是当我们走进客厅时,她的小脸又变白了,比原先更加漂亮了一万倍。

朵拉怕爱格妮斯。她曾对我说过,说她知道爱格妮斯“太聪明了”。可是,当她看到爱格妮斯竟那么高兴,那么诚恳,那么体贴,那么亲切时,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立即用她热情的双臂搂住爱格妮斯的脖子,把她天真的脸颊贴在爱格妮斯脸上。

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当我看到她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看到我的小宝贝那么自然地仰望着爱格妮斯那双真诚的眼睛,看到爱格妮斯那温柔可爱的目光注视着朵拉时,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拉芬妮亚小姐和克拉里莎小姐以各自的方式分享我的快乐。这是世界上最愉快的茶会了。克拉里莎小姐是茶会的主持人。我把甜香饼切开,递给大家——那两位瘦小的姐妹,像鸟儿似的,喜欢嗑瓜果的子儿,啄糖果。拉芬妮亚小姐带着慈祥的恩赐态度,望着我们,仿佛我们幸福爱情全是她的功劳似的。总之,我们对自己、对别人都满意极了。

爱格妮斯那温柔的欢快心情,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凡是朵拉感兴趣的一切事物,她也就文静地觉得有趣。她跟吉普相识的方法很巧妙(吉普马上就跟她混熟了)。朵拉往常都坐在我的旁边,因为怕羞,不肯过来坐时,她流露出那么有趣的样子。她谦逊的风度,大方的举止,赢得了朵拉的信任,脸上都出现了许多红色的小点,似乎使得我们的这次聚会变得完美无缺了。

“你喜欢我,我很开心,”吃完茶点后,朵拉说,“我原以为你会讨厌我呢;朱丽娅·米尔斯走了,现在,我比以前更需要人喜欢了。”

顺便说一句,我把这事给漏说了。米尔斯小姐已经坐船走了,朵拉跟我曾到停在格雷夫森德的一艘开往印度的大商船上去看她;中饭时,我们还一起吃了蜜饯姜饼、番石榴酱,还有别的这类美味。分别的时候,米尔斯小姐坐在后甲板的轻便折椅上流着眼泪,腋下夹着一本很大的新日记本;她打算把她静观大洋所引起的新奇感想,全都郑重地记下来,珍藏在这个日记本中。

爱格妮斯说,她怕我一定把她说成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但朵拉对此立即加以纠正。

“哦,没有的事!”她说,一面朝我摇动着她的鬈发,“他净夸你哩。他把你的话看得那么重,弄得我都害怕起来了。”

“我的好话,并不能使他增强跟他的熟人的情分,”爱格妮斯微笑着说,“所以我说的好话,一点没有价值。”

“可是,请你给我说句好话吧,”朵拉用她那哄人的样子说,“只要你肯!”

朵拉要人喜欢她,我们都开她的玩笑;朵拉就说,我是只笨鹅,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就这样,那一晚短促的时光,就像长了轻薄的翅膀似的,飞走了。公共马车叫我们走的时候就要到了。我正独自一人站在炉火前时,朵拉蹑手蹑脚地悄悄走了进来,为了要在我走之前,像往常那样给我珍贵的小小一吻。

“我要是早跟她交上朋友,多迪,”朵拉说,她那晶莹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只小小的右手,悠闲地在摆弄着我外衣上的一个纽扣,“你是不是认为,我也许会比现在更聪明一点?”

“我的宝贝!”我说,“你简直在胡说!”

“你认为我这是在胡说?”朵拉说,眼睛没有看我,“你真的认为这是胡说!”

“我当然这么认为!”

“我已经忘记,”朵拉说,她的小手仍在反复摆弄着我的那只纽扣,“你跟爱格妮斯是什关系了,你这个可爱的坏孩子。”

“我们不是亲戚,”我回答说,“不过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像兄妹一样。”

“我真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会爱上了我?”朵拉说,开始摆弄我外衣上的另一只纽扣。

“也许是因为我一看见你,就不能不爱你吧,朵拉!”

“要是你从来没见过我呢?”朵拉说,又换了一个纽扣。

“要是我们从来没有出生过呢!”我满心高兴地回答说。

我怀着爱慕,默默地看着她那只小小的纤手,沿着我外衣上的纽扣往上移动,看着她紧贴在我胸前的绺绺鬈发,看着她随着悠闲地摆弄纽扣的小手,微微抬起的下垂的眼睛的睫毛,我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踮起脚尖,比平时更体贴温柔地给了我珍贵的小吻,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才走出房间。

过了不到五分钟,她们又都一起回来了,这时,朵拉那不同寻常的体贴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大笑着,坚持要在马车到来之前,让吉普把它会的把戏全都表演一番。这花了一些时间(倒不是因为吉普的把戏多,而是它不情愿表演),等听到马车已到了门口,它还没有表演完。于是爱格妮斯只好跟朵拉亲热地匆匆告别,并且约定朵拉要给爱格妮斯写信(她要爱格妮斯别介意她信里写的傻话),爱格妮斯也要给朵拉写信。在公共马车的车门口,她们又作了第二次告别,跟着朵拉还不顾拉芬妮娅小姐的劝告,跑到车窗前,叮嘱爱格妮斯千万别忘了给她写信,还对坐在车厢上的我摆动着她的鬈发,作了第三次告别。

公共马车要在科文特加登附近停下,让我们下车,然后我们再换乘一辆车去海盖特。一路上,我焦急地盼望在换车时要走的那小段路上,听听爱格妮斯都要对我怎样称赞朵拉。哦,多好的称赞啊!她是多么亲切、热烈而又坦率、感人地要我以最大的温柔体贴,来照顾好已属于我的那个小美人!她还多么细心但并不自负地提醒我,我对那个孤儿应尽的责任!

我爱朵拉,还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深切,那么真挚。当我们再次下车,在星光下,沿着通向博士家的幽静的路上走着时,我告诉爱格妮斯,这是她的功劳。

“你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我说,“你好像不仅是我的守护神,也是她的守护神;你现在好像也是这样,爱格妮斯。”

“一个不顶用的守护神,”她回答说,“不过忠心耿耿。”

她那清脆的话音直达我的心坎,使得我很自然地说:

“今天我看到,爱格妮斯,你天生的那种愉快精神(我在别人身上从没见到过),现在已经恢复了,我开始希望,你在家里的生活,该过得快乐一些了,是吗?”

“我自己觉得快乐一些了,”她说,“我过得很愉快,无忧无虑。”

我看了看她往上看的安详的面容,觉得使它显得这般高贵的是星光。

“家里没有任何变化。”沉默了一会后,爱格妮斯说。

“没再提起,”我说,“提起那——我不想使你难过,爱格妮斯,可是我忍不住要问——没再提起上次我们分手时谈到的那件事?”

“是的,没再提起。”她回答说。

“可我老想着那件事。”

“你得少想那件事。记住,我毕竟还是信赖挚爱和纯真的。用不着为我担心,特洛伍德,”过了一会儿,她又添上一句,“你怕我走那一步,我是决不会走那一步的。”

虽然我觉得,只要冷静地加以考虑,无论什么时候,对这一点,我想我从来都没有怕过,可是从她那诚实的嘴里,听到她亲口保证,对我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宽慰。我诚恳地把这一点对她说了。

“你这次来过之后,”我说道,“得再过多久才能来伦敦呢,亲爱的爱格妮斯?——因为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恐怕不会再有了,所以我才这么问。”

“可能得过很久吧,”她回答说,“我想——为了爸爸——我最好还是在家里待着。以后我们也许有一段时间不能常见面,不过我跟朵拉少不了有书信往来,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经常得到彼此的消息。”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博士住宅的小院子里了。时候不早了。斯特朗太太卧室的窗子里亮着灯光。爱格妮斯朝那儿指了指,跟我道了晚安。

“你千万别为我们的不幸和烦恼操心,”爱格妮斯把手伸给我说,“看到你快快活活的,我就再快活也没有了。要是你能帮我的忙,你放心,我一定会请你帮忙的。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在她那愉悦的微笑中,在她那高兴的语调里,我仿佛又看到,我的小朵拉跟她在一起了。我站了一会儿,从门廊里仰望着天空的星星,心里满怀着爱情和感激,然后才慢慢地朝前走去。我已在附近的一家酒店里,订了一个房间。当我正要走出栅栏门时,无意间回过头去一看,发现博士的书房里还有灯光。想到我没有帮他的忙,让他独自一人在那儿编词典,心中不免有点自责起来。我想要去看个究竟;而且,不管怎么样,要是他还坐在那些书籍中间,我得向他道个晚安才是。于是我又转身悄悄走过门廊,轻轻打开门,朝房内看去。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我第一个看到的,竟是乌利亚。他正站在灯旁,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放在博士的书桌上。博士就坐在他那张书房的椅子上,用双手蒙着脸。威克菲尔先生,面露极为难过、焦急的样子,往前俯着身子,犹豫不决地摸着博士的胳臂。

有一刹那工夫,我以为是博士病了。心里有了这种想法,我急忙朝前走了一步,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乌利亚的目光,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本想抽身退出,可是博士做手势示意我别走,于是我就留下了。

“不管怎么样,”乌利亚扭动了一下他那丑陋的身子,说,“我们可以把门关上,用不着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呀!”

说着这话,他用脚尖走向我打开未关的门,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然后走回来,又站到原来的地方。在他的声音和态度里,令人刺眼地显露出一种对怜悯的热心,比他能装出的任何别的样子来,更让人难以容忍——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我觉得,我们有责任把我们谈过的那件事,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非说,“告诉斯特朗博士。尽管当时你并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是吗?”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别的回答。然后我走到昔日那位恩师的跟前,说了几句意在安慰和鼓励他的话。像在我小时候他习惯做的那样,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但是没有抬起他那白发苍苍的头。

“既然当时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仍以同样过分殷勤的态度继续说,“反正我们这儿也没有外人,那我就要以我卑微的身份,冒昧地说啦!我已经提请斯特朗博士注意斯特朗太太的行为。我敢向你保证,科波菲尔,按我的本性,我是极不愿意跟这类不愉快的事沾上边的。可是,实际上,我们全都牵扯进这件不该发生的事情里了。先前你没有明白我说的话,先生,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当我回想起当时他斜眼看我的丑态时,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不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掐死。

“我得说,当时我没有把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他继续说,“你也一样。我们两个,对这类事,自然都想避开,不想沾边。不过,最后我还是打定主意,如实说出。因此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了——你说什么,先生?”

他这是在问博士,因为他刚才呻吟了一声。我想,这一声呻吟会感动任何人的心,可是对乌利亚,却毫无影响。

“——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他接着说,“任何人都能看出,麦尔顿先生跟博士那位讨人喜欢的可爱太太,彼此之间太亲密了。现在真的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因为现在我们全都牵扯进这件不该发生的事情里了),我们应该告诉斯特朗博士了。这一情况,在麦尔顿先生去印度之前,就像太阳一样清清楚楚,尽人皆知了。麦尔顿先生借口回国,完全不是为了别的,他老是到这儿来,也完全不是为了别的。刚才你进来的时候,先生,我正在跟我的合伙人说,”说到这儿,他把脸转向威克菲尔先生,“要他凭良心对斯特朗博士说一说,他是不是早就有这种看法了。说呀,威克菲尔先生,说呀,先生!请你告诉我们好吗?是还是不是,先生?说呀,我的伙友!”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亲爱的博士,”威克菲尔先生说道,又把他那犹豫不决的手放在博士的胳臂上,“不管我有什么疑心,你都别把它看得太重了。”

“你看!”乌利亚叫了起来,一面直摇着头,“这样来证实,真是太让人泄气了,是不是?他呀!还算是个老朋友哩!哎呀,我的天哪!当我还只是他事务所里的一个小文书的时候,科波菲尔,我就看到他足足有二十回,为这件事感到很不安;一想到爱格妮斯小姐也牵扯到这种不该发生的事里,你知道,他就很恼火,次次如此(作为一个父亲,这对他来说很正当,我的确认为,我不能责备他)。”

“我亲爱的斯特朗,”威克菲尔先生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好朋友,我就用不着对你说了,我的坏习惯是爱在每个人的身上找出一个主要的动机,用一个狭隘的标准来衡量所有的行为。也许就是由于这种错误,我曾经有过这种猜疑。”

“你有过猜疑,威克菲尔,”博士说,他没有抬起头,“你有过猜疑。”

“尽管说出来吧,我的伙友。”乌利亚催逼说。

“有一阵子,我有过猜疑,没错,”威克菲尔先生说,“我以为——上帝宽恕我——你也有过。”

“没有,没有,没有!”博士用一种令人非常同情的悲伤声调说。

“有一阵子,我以为,”威克菲尔先生说,“你希望把麦尔顿先生打发到国外去,为的是要拆散他们。”

“没有,没有,没有!”博士回答说,“给安妮童年时代的伴侣作个安排,只是为了让她高兴,没有别的想法。”

“我发现是这样,”威克菲尔先生说,“你这样对我一说,我是不能不相信你的。不过,我觉得,像你们这样的情况,年龄相差得那么远——请你别忘了,我最大的毛病是看法狭隘——”

“这样说才对了,你瞧,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插嘴说,一面带着谄笑和令人作呕的怜悯神情。

“一个女人,这般年轻,又这般妩媚动人,不管她对你的尊敬有多么真诚,结婚时,也许是受了名利的影响。我这样说,并没有考虑那数不清的引人从善的感情和情况;请你千万别忘了这一点!”

“瞧他这种说法,多么宽宏大量!”乌利亚摇着头说。

“你只是老用一个观点来看待她,”威克菲尔先生说,“不过,我的老朋友,我求你,按照你所重视的一切,来考虑一下这是个什么问题吧!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是逃避不了的——”

“是呀!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威克菲尔先生,”乌利亚说,“是逃避不了的。”

“——我现在得承认,”威克菲尔先生无可奈何、心神烦乱地朝他的伙友看了一眼,说,“我以前对她的确有过怀疑,认为她对你没有尽到责任。要是非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不可的话,有时候,我是不愿意爱格妮斯跟她那么亲近,以致让她看到我所看到的情况。或者按我那病态的理论自以为看到的情况。我的这种想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从来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尽管这话你听起来会感到难受,”威克菲尔先生非常沮丧地说,“要是你知道我说这话心里有多难受,你就会怜悯我了!”

博士天性敦厚善良,他朝威克菲尔先生伸出了手。威克菲尔先生垂着头,把他的手握了一会儿。

“我相信,”乌利亚像条电鳗似的扭动着身子,打破静寂说,“这件事对谁来说,都是很不愉快的事。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说到这个程度,那我得冒昧地说一句,科波菲尔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我掉头转向他,问他怎么敢把我也扯上!

“哦!你这人太厚道了,科波菲尔,”乌利亚浑身扭动着说,“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不过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你一谈起这件事,你马上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你分明知道,你当时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科波菲尔。你别不承认!你不承认,用意固然极好;不过,别不承认,科波菲尔。”

我看到慈祥的老博士那温和的目光转到我身上,朝我看了一会;我觉得,往日的怀疑和今日的记忆,全都明明白白地流露在我的脸上,不可能让人视而无睹。发火也没有用,我无法把它抹去。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能加以挽回。

我们又都沉默了,一直到博士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两三趟。接着他回到自己的椅子跟前,靠在椅背上,有时把小手帕捂在眼睛上,表现出纯朴的真诚,在我看来,比装出来的任何样子,更加可敬。这时,他开口说道:

“说起来,这事多半得怪我,我认为,主要是我的错。让我的心上人受折磨、遭诽谤——即使还深藏在任何人的心中,我也称之为诽谤——要不是因为我,她永远不会受到这样的折磨,遭到这样的诽谤。”

乌利亚抽了一下鼻子,我想他这是表示同情吧。

“要不是因为我,”博士说,“我的安妮决不会遇上这种事情。诸位,你们知道,我已经老了。今天晚上,我觉得,我对活下去已没有多大的留恋。不过我要拿我的余生——我的余生——来保证,我们刚才谈到的这位值得敬爱的人是位忠诚、贞节的女士!”

我认为,哪怕骑士精神最卓越的化身,画家想象中最英俊多情的人物,都不可能说得比这位质朴无华、老态龙钟的博士更加庄严感人,令人肃然起敬。

“不过我并不准备,”他接着说,“否认——也许不知不觉地有点准备承认——我可能无意之中把那位女士给害了,使她陷入了一种不幸的婚姻。我这个人,一向不善于观察事物;现在有好几位年龄不一、地位不同的人,看法明显地都趋于一致(而且又如此自然),这不能不使我相信,他们的观察胜过我的观察。”

博士对自己年轻太太的慈祥,正像我在别处已经讲过的那样,我经常怀着敬仰之心;而这一次,每逢提到她时,他处处表现出的那种满怀敬意的温存,以及对她的人格不容有丝毫怀疑的几近崇敬的态度,在我的眼里,更使他显得人格高尚,无法形容。

“我跟那位女士结婚时,”博士说,“她还很年轻。我把她娶进门时,她的性格几乎还没有形成。因此,她的性格发展成现在这样,是我有幸培养了它。我很熟悉她的父亲,也很熟悉她。我尽我所能教她,是因为我爱她所有美好、高尚的品德。假如我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激和爱慕(不过我从来没存这个心),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怕我已经做了),我衷心请求她的原谅!”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然后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用手抓住椅子,由于太诚恳了,他的手也跟他那低沉的嗓音一样,都在颤抖。

“我把自己看成是使她免受人生危难和世事变迁的庇护人,我让自己相信,我们两个,虽然年龄悬殊,但是她跟我在一起,可以过上安定、满足的生活。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我撒手而去,让她自由的时候;那时她依然年轻,仍旧美丽,可是见解更成熟了——那种时候,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先生们,真的!”

他这样真诚,这样宽厚,似乎使他那平常的形体都发出夺目的光辉了。他说的话,字字都有一种力量,这是没有别的仪态所能给予的。

“我跟这位女士共同度过的生活,一直很幸福。直到今天晚上,我一直不断地认为,我大大地委屈了她的那一天,是我得到幸福的日子。”

他说这话时,声音越来越颤抖,因而停顿了一下后,才接着说:

“现在我一下从我的梦中醒来——我这一辈子,一直在做着这样或那样的梦,是个可怜的做梦人——我明白了,她更是为她昔日的玩伴、年龄相当的人,感到有点悔恨,这是很自然的事。她怀着某种天真的悔恨,怀着如果没有我,就会怎样怎样的某些无可责备的想法,来对待那个人,恐怕是千真万确的。在刚过去的这个令我难受的小时内,很多以前我虽看到但未加注意的事,现在都带着新的意义,重又回到我的心头。不过,除了这一点,先生们,对这位亲爱的女士的名誉,决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声音有力坚定。接着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才像先前那样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知道,由我引起的不幸,这只应由我尽可能服服帖帖地来承受。该责备人的应是她,而不是我。我的责任是,使她不要受到旁人的误解,令人痛苦的误解,就连我的朋友们都难免产生的那种误解。我们越能过退隐的生活,我就越能尽这个责任。将来有一天——要是上帝慈悲,但愿这一天早点到来——只要我死了,她就得到解脱了;到那时,我将怀着对她无限的信任和情爱,朝她那忠贞可敬的脸看上一眼,然后闭上眼睛,让她无忧无虑地过上更加幸福、更加光明的日子。”

由于他的诚恳善良和朴实态度交相辉映,互为增色,感动得我热泪盈眶,连他的人都快看不见了。他走到门口,又补充说:

“先生们,我已经把我的心都摊给你们看了。我相信你们都会尊重它的。今天晚上说的这些话,以后就永远不要再提了。威克菲尔,用你这老朋友的手,扶我上楼吧!”

威克菲尔先生赶忙走到他身旁。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一块儿慢慢走出房间去了。乌利亚一直看着他们。

“得,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恭顺地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件事的进展,跟原先预料的大不相同哩,因为这位老学究——他真是个大好人——像块砖头似的没长眼睛;不过这一家人嘛,我看是完蛋了!”

仅只听到他的那种声调,我就气得发疯了;像这样发疯似的大怒,我过去从来没有过。

“你这个混蛋!”我说,“你用诡计把我拖进你的阴谋里,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恶棍,你刚才怎么敢要我给你帮腔,好像我们两个在一起商量过似的?”

我们面对面站在那儿,他脸上那暗中喜不自胜的神情,我本已早就看清,现在看得更加清楚了;我的意思是说,他硬要我听他的体己话,明显是要使我苦恼,而且还特意在这件事情上设下一个周密的圈套,要我往里面钻;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他的整张瘦脸都在我眼前引我动手,于是我便伸出五指,使劲地朝它打了过去,由于用力太猛,我的手指仿佛都像烧伤似的刺痛。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就那么手抓手地站在那儿,互相对视着。我们这样站了很久,久到能让我看到我打上的白色指痕,从他深红色的脸颊上消失,变成更深的深红色。

“科波菲尔,”他终于开口了,用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说,“你丢掉理智了吗?”

“我丢掉的是你,”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说,“你这个狗东西,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得你了。”

“不会吧?”他说,为了止住颊上的疼痛,用手在那儿捂着,“也许你办不到。你这不是不知好歹吗?”

“我已经多次向你表明了,”我说,“我看不起你。现在我更清楚地向你表明,我看不起你。我为什么要怕你对你周围所有的人干坏事?除了干坏事,你还能干点别的什么?”

我这是暗示,在我跟他的交往中,一直约束着我的那些顾虑,这一暗示,他完全明白。我以为,要不是那天晚上爱格妮斯对我说,叫我放心,那我也不会打他那一巴掌,也不会给他那个暗示。现在不成问题了。

我们又僵持了好一阵子。当他看着我时,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着使他的眼睛难看的各种颜色。

“科波菲尔,”他把手从脸上拿开,说,“你总是跟我过不去。我知道,在威克菲尔家里,你总是跟我过不去。”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说,我的怒气仍很大,“如果不是那样,那你就值得看重多了。”

“可我是一向喜欢你的,科波菲尔!”他回答说。

我不屑再理他,拿起帽子,预备去睡觉,这时他来到我和门之间。

“科波菲尔,”他说,“吵架得有两个人,我可不愿做其中的一个。”

“你给我滚开!”我说。

“别这么说!”他回答道,“我知道,以后你会后悔的。你怎么可以发这么大的脾气,使得你自己这样不如我?可是我原谅你。”

“你原谅我!”我轻蔑地回答说。

“我原谅你,这是由不得你自己的,”乌利亚回答说,“想想看,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竟对我动起手来!不过,没有两个人,架就吵不起,我可不愿做其中的一个。不管你怎么样,我都要做你的朋友。因此,现在你总知道,你该料到以后会怎么样了。”

在进行这番交谈时(他说得很慢,我说得很快),为了免得在深更半夜吵了这家人,我们都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但这平息不了我的愤怒,尽管我的火气已经渐渐冷下来了。我只是对他说,我一向料到他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也料到他会是什么样子,他还从来没有出于我的意料之外过。说完,我使劲冲他把门一开,仿佛他是一颗大胡桃放在那儿等着轧开似的,接着我便走出屋子。不过他也不在这儿住,而去他母亲寓所过夜;因而我还没走出几百码,他就赶上来了。

“你要知道,科波菲尔,”他在我耳边说(因为我没有回头),“你大错特错了。”我觉得,他这话倒是没错,这使得我更加生气,“你不能把这当作勇敢的表现,因而你没法阻止别人对你的原谅。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谁也不告诉。我决定原谅你。不过我真纳闷,你居然动手打一个你知道是很卑微的人!”

我只觉得,自己的卑微仅次于他。他对我的了解,胜过我对自己的了解。要是他对我回手,或者公开地对我发火,我倒感到宽慰,认为自己有理。可是他却把我放在文火上,要我在那上面煎熬了半夜。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时,教堂的晨钟在响着。他正跟他的母亲在来回散步。他照常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我不得不给了他一个回答。我想,我打的那一巴掌是很重的,足以打疼他的牙齿。总之,不管怎么样,他的脸裹在一条黑绸手绢里,上面扣着一顶帽子,这丝毫也没有使他的脸容好看一点。我听说,星期一上午他去伦敦看了牙医,拔了一颗牙。我希望那是一颗大牙。

博士传出话来,说他的身体不大舒服。在威克菲尔先生父女在此做客期间,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一人待着。爱格妮斯跟她父亲走后一个星期,我们才恢复我们惯常的工作。在恢复工作的前一天,博士亲手交给我一封没有加封的折起的短信。短信是写给我的;信上用几句亲切的话叮嘱我,叫我永远不要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我只把这事告诉过我姨婆,别的人我从没透露过。这不是我可以跟爱格妮斯讨论的事。毫无疑问,爱格妮斯当然一点也不会想到那天晚上会有那样的事。

我相信,当时斯特朗太太也不会想到会有那样的事。几个星期过去了,我才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变化。这中变化发展得很慢,就像无风时的云霞。起初,她好像只是纳闷,为什么博士跟她说话时,语气总是那么温和慈祥,还要她母亲来陪她,免得她生活沉闷单调。我们在工作时,她就坐在一旁,我常常看到她抬头凝望着博士,脸上的神情令人难忘。后来,我有时又看到她站起身来,眼里满含着泪水,走出室外。就这样,渐渐地,一种不快的阴影笼罩在她美丽的脸上,而且一天比一天加深。当时,玛克勒姆太太是这座宅子里的常客,可是她只是嘴巴唠叨,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安妮原本是博士家的阳光,自从这种变化悄悄笼罩了她之后,博士的外表显得更老了,更严肃了;但是他的脾气更温和了,他的态度更慈祥了,对安妮的关切更加深了,如果还有可能加深的话。在安妮生日那天的一大早,当我们在工作时,她来到室内,坐在窗前(她原本总是坐在那儿,不过现在她坐在那儿时,却开始有了一种羞怯不安的神情,看了令人感到同情),我看到博士上前用双手捧住她的前额,吻了吻,然后就匆匆走开了,仿佛因为过分激动,不能再待下去似的。只见她像一尊塑像似的,呆立在博士撇下她的地方,接着便低下头,交叉起双手,哭了起来。我说不出她哭得有多伤心。

在那以后,我觉得有时候她想要说话,遇到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她甚至想要跟我说话,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开过口。博士老是想出一些新主意,要她跟她母亲到外面去参加参加娱乐活动;马克勒姆太太本来就爱好娱乐,讨厌干别的事,凡是参加各种娱乐活动,她总是兴致勃勃,而且还尽力称赞。但是爱妮却总是无精打采,一点也不快活,只是母亲带她去什么地方她就去什么地方,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办,我姨婆也想不出办法。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前前后后,总共一定走了一百英里了。最令人奇怪的是,唯一能真正进入这个不幸家庭的隐秘世界,使这对夫妻的痛苦得以缓解的,似乎只有狄克先生。

在这件事情上,他有什么想法,或者看到了什么,我都无法加以解说,就像他在这方面帮不了我任何忙一样,我敢说。不过,他对博士一向敬重得没有止境,这一情况,我在讲述我的求学时期就说过。而且,真正的爱慕中有着一种微妙的洞察力,即使是低等动物,也能对人生发出这种洞察力,为最高智力的人所不及。狄克先生就是凭着这种心智,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看出了事情的真相。

在他多数空闲的时间里,他重又骄傲地恢复了和博士一起在花园里散步的特权,就像在坎特伯雷时,他习惯跟博士在博士路上来回散步那样。不过事情刚到这一步,他就把他的全部空闲时间(而且每天还特意起得更早,以便增加这种时间)都用在这种散步上面了。如果说,过去博士把他的杰作——那本词典——念给他听时,他感到非常快乐,那现在就得说,如果博士不把词典从口袋里掏出来念,他就感到非常难受了。而当博士跟我一起进行工作时,他就跟斯特朗太太一块儿散步,帮她修剪她喜爱的花卉,或者拔除花坛上的杂草,而且已经习以为常。我敢说,他在一个小时内说不上十来句话,可是他那默默的关心,渴求的脸色,在他们夫妇俩的心中立即引起了反应。他们知道,他们俩都喜获他,他也爱慕他们俩。于是他做到了别人谁也做不到的事——成了他们夫妇之间的纽带。

每当我想到他脸带高深莫测的智慧,陪着博士来回踱步,喜欢受词典中他不懂的难词折磨,想到他提着大喷水壶,跟在安妮的后面;想到他跪下来,用戴着手套的笨拙的手,在那些小小的叶子丛中,耐心地干着极其细致的活儿;想到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上,他处处都表现出他要做她的朋友的微妙愿望,这是任何一个哲学家都表现不出来的;想到从他手上那把喷水壶的每一个孔中,都喷出同情、真诚和友爱;每当我想到他对待不幸的事,他那善良的意愿从不迷惘动摇,他从来没有把那个不幸的查理王带进这个花园,他一心只知勤勉服务,从不犹豫;一旦知道事有不妥,也从不掉头不顾,只想把事态纠正过来——每当我想到他的这一切,而且知道他还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拿这跟我竭力所做的相比,真让我这个精神健全的人惭愧得无地自容。

“除了我,特洛,谁也不了解他的为人!”姨婆跟我谈到这件事时,得意地说,“狄克迟早会出名的!”

在结束这一章之前,我还得说一件事。当威克菲尔先生他们在博士家做客期间,我发现,邮差每天早上都要给乌利亚·希普送来两三封信;因为那是个空闲时期,乌利亚在海盖特一直待到别人都回去了才走。我看这些信的信封上,全是米考伯先生规规矩矩的手笔,他现在已经模仿起法律界用的圆体来了。凭着这些细节,我高兴地推测出,米考伯先生干得不错;可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他那位和蔼可亲的太太下面这封信,这不能不使我大吃一惊: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收到这封信,你无疑会感到奇怪。看了信的内容,你更会如此。而且我要求你答应,此事务请绝对保密,这尤其会使你感到惊奇。可是我这个做妻子、做母亲的心情需要宽慰,而我又不愿找我娘家的人商议(米考伯先生对他们已经有了恶感),我知道,再没有比我的好朋友、旧房客更可以讨教的人了。

你想必知道,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和米考伯先生间(我永远也不会遗弃他),一向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说的。米考伯先生有时也许不跟我商量就开出期票,或者没有把债务应该归还的期限如实告诉我,对我有所蒙混。这类事确实有过。但是,总体说来,米考伯先生对这个爱他的人——我这是指他的妻子——是没有秘密的。他总是在我们一天忙完休息时,把当天的事一一说给我们听的。

可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现在却完全变了。你可以想象,当我告诉你这话时,我的心里有多难过。他变得不愿说话了。他变得神秘莫测了。他的生活,对一个跟他同甘共苦的人——我这又是指他的妻子——来说,也成了一个谜了。我向你保证,除了知道他从早到晚在事务所里外,我对他一无所知。现在我了解的有关他的情况,还不及对那个去南方的人了解得多,有关那个人,无知无识的孩子们会背一个荒诞的故事,说他因喝了冷李子粥,结果烫伤了嘴。我这是要借用这个流行的荒诞故事,来说明一桩事实。

不过,这还不是全部情况。米考伯先生的脾气也变坏了。他的态度变粗暴了。他跟我们的大儿子、大女儿疏远了,也不再以双生子自豪了,就连对刚成为我们家一分子的那个无罪的新来者,也都以白眼相加。我们的日用开支,本已省得不能再省,但跟他要起来,还是难上加难。他甚至恐吓说,要把自己了结掉(他确实是这样说的);对这种疯狂的言论,他坚决拒绝作任何解释。

这真让人难以忍受,这真令人心碎。你知道,我这人生来软弱无能;在这种异常的困境中,我最好该怎么来尽我的这点微薄之力,你过去已经帮了我很多忙,要是这次你能给我出出主意,那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了。孩子们都向你问候,那个有幸还不懂事的新来者,也向你微笑。

你的受苦受难的艾玛·米考伯

周一晚,于坎特伯雷

对于有米考伯太太这样经历的一位太太,除了对她说,她应该用耐心和好意来感化米考伯先生(我知道,不管怎么样,她都会这样做的)我觉得,任何别的主意都是不对的。不过,这封信却使我想起米考伯先生,想得很多。

同类推荐
  • 丹下左膳·日光东照宫

    丹下左膳·日光东照宫

    找寻伊贺狂徒下落的丹下左膳大开杀戒,却不慎掉入陷阱与源三郎相见;泰轩先生带领众人却难以为救;猴壶的破损让吉宗将军等人左右为难;心灰意冷的莲夫人面对父亲和女儿的无情痛苦异常;逃出生天后源三郎依旧对峰丹波无可奈何;剑术超群的丹下左膳的情思也“劈”不断理还乱……
  • 人是铁饭是钢:2012热播电视剧

    人是铁饭是钢:2012热播电视剧

    讲述了 1963年,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北方的一座城市里,城市的北郊,矗立着一片大型的钢厂。新来厂长刘峰因领导有方,超额完成任务,总厂奖励了一头猪,而厂里只有御厨传人南易会杀猪。南易杀猪做菜都受好评,一时名声大噪,被任命为食堂大厨,主管后厨。而食堂主任崔大可处处与他为敌。但厨艺精湛的南易凭借着自己的技艺与努力渐渐确立了声望,也得到医务室护士丁秋楠的爱情。但因为他总是帮助拖家带口的寡妇梁拉娣一家,令崔大可抓住了污蔑他的机会,最终从他手中抢走了丁秋楠;而南易则与梁拉娣成了患难夫妻。经历了“文革”患难以后,步入了70年代,在国家号召下,崔大可辞职下海,拉拢南易开起了小饭店。崔大可和南易这对斗了半辈子的冤家最终冰释前嫌。崔大可的儿子小南最终成了南氏御厨的第五代正式传人。
  • 青春不绕弯

    青春不绕弯

    《青春不绕弯》所述的青春故事,内涵丰富,视角新锐,蕴含了关于人生、人性、社会、命运等最基本的命题,书中蕴含的思想光华、情感厚度和文辞言语,处处涉笔成趣,于潜移默化中提高青少年的文学素养和综合素质,读之收益无限! 《青春不绕弯》由吴万夫所著。
  • 完美谋杀:刑警王大林

    完美谋杀:刑警王大林

    本书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刑警,他尽职尽则地面对自己的工作,也很用心地安排自己的私生活,逻辑思维敏捷,让许多罪犯胆寒,但更多的选择与他作朋友。他遵守警察的原则,在办案时也时不时用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他可能不记得女友的生日,却对感情忠诚的无以复加。
  • 水边书

    水边书

    小说讲述了十六岁的花街少年朴素的志向、情感和对世界的体认:遥想一个飘逸的侠客梦,陈小多在好勇斗狠的校园中拔身而出,踏上求侠问武的远游路,此去关山万千重,世事繁复,仿如换了人间;因为“拧着来”,因为成长之初最干净的尊严,陈小多和房客的女儿郑青蓝之间误会丛生,她背负流言蜚语开始了与他反向的出走,也许将一去不能回头……
热门推荐
  • 美德的种子

    美德的种子

    本书内容包括善行填满贫瘠的心灵、诚信是永恒的人性之美、勇气来自坚强的心灵等。
  • Lol之最强召唤师

    Lol之最强召唤师

    我不仅是个学渣,更是个屌丝,在现实中一事无成,单身十八年。后来英雄联盟火了,没想到我也跟着火了。十八年的极限手速,究竟会让我强到何种地步?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
  • 我的中二妹妹

    我的中二妹妹

    我有一个中二呆萌带着基佬属性爱玩游戏又带点哥控的可爱顽皮妹妹……
  • 君生我亦生

    君生我亦生

    五岁时,22世纪的林诗琳因一场天变穿越到禅香大陆,代替了上官诗琳的角色。同样五岁时,上官诗琳一场战争穿越到22世纪,从此成为林诗琳。十八岁时,22世纪的她因为父亲林天海团队发现了时空隧道,她穿越时空,回归禅香大陆,回归属于她的角色--上官诗琳。也在那时刻禅香大陆的她因逃婚阴差阳错重新穿越回22世纪,再次做回林诗琳。一切回归了原点,但会发生什么事呢?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他,展开不一样的精彩爱恋?还是因为之前的错位错爱人生?对的是人还是时间?华丽转身的锐变又会带来怎样的命运?是命中注定还是有缘无分······
  • 终极系列之荼蘼

    终极系列之荼蘼

    (看过终极系列的同人们请进,没看过的请转个弯点击终极系列看完后随时欢迎)十二时空中流传着八个字:荼蘼花开,罗刹鬼城。终极一家主战场的各位也都被穿完了,因为这里就是故事的源头。
  • 乔先生,后会无妻

    乔先生,后会无妻

    "他回国的第一天,宋念秋在酒吧因为打赌赚钱,解了他的皮带,他对五年不见的女人如此做法感到暴怒,解皮带,追进包厢,为的就是搭上有钱的男人?“宋念秋,你还有没有心?”“我没有心,在你将我送给乔家当移动血库的时候,我的心就死了!”宋念秋恨恨的看着她眼中原本高大的四叔,此时,却只剩下怨恨。她本以为乔靖霆会是她的希望,却发现他是她的噩梦。“那就让我们一起万劫不复……”乔靖霆眼中闪过浓浓的心疼,将宋念秋捺进怀中,紧紧相拥,她不会知道,他为了她做了多少……"——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豪门36计饿狼老公乖乖哒

    豪门36计饿狼老公乖乖哒

    男人轻蔑看了她一眼:“要么改名,要么做我女人。”女人冷笑,“要么改名。要么做我男人。”只因名字相同,使得两人纠缠不清。那么相遇究竟是对还是错?是对?那为何她要毁去他的一切,他为何要毁去她的一切?是错?那为何他总是在她伤心的时候出现,她为何在他失去一切时给他温暖?“我不爱你会出现?”“你爱我还要毁我。”你欠我一生,我便要你还我一世。
  • 星阁史论

    星阁史论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汉末火枪手

    汉末火枪手

    总以为可以改变历史,殊不知难变的是人心,多变的是人心,不变的还是人心,所以,所谓的改变历史,终将是一场空……
  • 成功不是偶然:马云的激情人生与创业真经(超值金版)

    成功不是偶然:马云的激情人生与创业真经(超值金版)

    本书以独特的视角从大量的现象中提炼出马云创业成功方法,并收录了大量有关他对创业经营的讲话和观点,更能让读者从这些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中去分析、感悟成功的精髓。相信创业者、管理者以及所有渴望成功的人,都将在本书中找到创业成功的经验与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