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绰号叫“山牛”的牛兴福出生的年份也是牛年，仔细算一算，他应该是1937年出生的。
1937年，说起来的确不是个好年程。牛兴福出生的地方是湖南省中部一个叫牛家冲的小山村，如果不是日本鬼子的侵略，也许牛兴福出生的那一年就能算是太平年了。
牛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他家祖上几代人也是点过秀才的读书人家，到了牛兴福爷爷这一辈就开始衰退了。先是人气不太旺，民国后取消科举制，读书也就没有用了。他的爷爷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后，唯独生了牛兴福父亲牛家宏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事他爷爷是极不高兴地离开这个世界上的。因为在当地每嫁一个女儿，女方就要一份不菲的陪嫁，待到把他的四个女儿全部嫁了出去后，牛家的家产就大大减少，早已不再是牛家冲首富人家。
到牛兴福父亲这一代，牛家就更艰难了，父亲牛家宏比起他爷爷来要好一些，牛父生了三个儿子，老大是男孩，取名叫牛兴贵，老二老三是女孩，
老四是牛兴福，老五是他的弟弟牛兴旺。
牛兴福的大哥牛兴贵，小的时候就是他爷爷手中的掌上明珠，也被他的爷爷誉为牛家的希望之星。牛兴贵比弟弟牛兴福整整大了九岁，所以牛兴贵还在他爷爷健在时就到外地去读书了，后来也就离开了家乡一直地外地工作。
待到牛兴福出生后，牛家就一直在平平过，他的父亲早已不读书了，那个年代读私塾书也没有多大的用场。自民国建立以后，也就没有什么科举考试，正在被县城里的洋学堂所取代。牛家冲太小，没有洋学堂，也没有私塾，牛兴福小的时候只能和冲里的孩子一样玩耍，干农活，只是在农闲的几个月里，参加父亲在冲里办的短期私塾里学学写字认字。
待到了牛兴福的两个姐姐出嫁后，牛家为了不让女儿的婆家看不起，又给了两个女儿一份很丰厚的陪嫁，这样原本就不多的家产又少了一大截，牛家的日子就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牛兴福自小开始，也就没有尝过做书童的滋味。他到了要读书的年代，日本鬼子侵占了他的家乡，他只能跟着大人们到处去逃难，学堂早就没有了。到后来他只知道放牛、种田、砍柴、做杂活，虽然住着很大的房子，但和穷人家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牛家每个月除了一家人生存外，还要给远在城市里读书的大儿子寄去生活费，这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这笔开支牛兴福的父亲是根据他爷爷去世时的遗嘱一定要办的。
解放以后，牛家冲开始搞土改，来到牛家冲的领导人是一位东北籍的女干部，身穿着列宁装，剪着短头发，能说会道的，人也的确有些风韵。牛家宏家里房子大，空房子多，工作组就住在他家里。
牛家冲一共28户人家，大家都姓牛，要说算大户人家倒也有这么一户，那就是牛兴福的族叔牛家驹，牛家驹家里有良田60多亩，原本也是一位读书的人家，还长年雇用着五个雇工，到了农忙的时候有时要请上十来个短工。
牛家驹家里被划成地主，这已是铁定的事实。其他的人家怎么划，那位年纪轻、经验少，但十分自负、又对牛家宏家里十分了解的女干部犯了一个大错误，这是她一生都在后悔的事。
这位年轻的女干部片面地认为，一个村庄除了有地主外，还一定要有富农、中农、贫农、雇农，这样才能是一个完整的农村村庄和一个完整的农村体系。
其实，牛家冲排第二名也不是牛兴福家，当时牛兴福的家里只有九亩田地，可以说连一个普通的中农家庭都算不上。但这位还住在牛家、且好大喜功的女干部硬是要划牛兴福家为富农，理由有好多条，一则牛家过去是大富人家，曾祖父这代曾做过官，曾经有良田土地多少亩；二则有个儿子在大城市里读书，每年学费都要不少，现在虽然衰退了，但过去也要请雇工，也曾经剥削过劳动人民；三则牛家住房大，气派；四则牛家人思想不进步……牛兴福的父亲过去是读过很多古书的人，多少有些清高，那句“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常挂在嘴中，他根本就不愿意跟这个女干部过多地说话，时不时地来上一句“岂有此理、不可理瑜、有辱斯文”的句子和“糟蹋湖湘文化”的词。心里想你愿意划你就划吧，后正是你们共产党说了算的事。但是牛兴福的父亲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划成份给他的家人、后代留下了千古遗恨，一直到死他都伤心至极。
后来，那位女干部成为了他们乡的乡长，再后来她又成为县某局的局长和一名副县长。在这位女干部担任乡长期间，她曾多次想给牛家改成中农成份，但从那以后她就发现那是徒劳的了，她根本不可能改变也根本不可能左右后来的局势了。
也许正是这个她十分内疚的原因，身为女乡长的她帮助了牛家的牛兴福一次，牛兴福也就是在她的这一次帮助下远离了家乡，到外面去参加了工作。后来他也把他的弟弟牛兴旺带出了农村，这是后话。
牛兴福参加地质工作是1956年的事。
解放后读完了初中的牛兴福在村里务农，到了19岁那年，已长成了一个粗犷、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也是村里出名的壮劳力了。一天那位女乡长前来检查工作，她在牛家冲转了一圈后来到了牛兴福的家里。几年不见，女乡长一下子还未能认出牛兴福来。可牛兴福是记得住这位女乡长的，这几年给他家划定的富农成份已给他和他家人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而且随着形势的严峻，正在日益显现出来。
女乡长这次前来牛家，其实她内心是有愧疚的，按理说牛兴福的家里仅有九亩田地，怎么算也只能算个中农或者说下中农都不为过，现在划成了富农，这就等于他的家庭属于剥削阶级一类的家庭了，也就是说等于划向贫下中农的对立面去了，按照当今的阶级斗争形势，牛兴福一家人是要吃大苦头了。
这几年的工作实践，让女乡长长了很多的见识，也积累了很多的工作经验。今天她能来牛家冲，一则是想为她那时的年轻气盛和工作经验的不足，把牛兴福一家成份的划错而感到内疚；二则也想来怀怀旧，毕竟在牛家小住过一过时间。现在她也很想为牛家做点什么，甚至帮助解决点什么事情。
她看到眼前的牛兴福后，问了一句，“你是哪家的伢子？”
“女乡长您好健忘啊？当年你住在我家，进进出出也不下百次，今天怎么就忘了？”
“啊，记起来了，你是牛家的老二，叫福伢子对吧？你家里现在可好？”
“在家务农，能有多好？”
女乡长心里一惊，这位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又有文化，现正在家里务农，也太可惜了。她来牛家冲之前，有一个地质单位正好要在她们乡招几名工人，要求初中毕业的，眼前的牛兴福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吗？她觉得这次无论如何要帮助牛家这名叫牛兴福的小伙子一次，让他有一个好的前程。
她叫住牛兴福说：“牛家的福伢子，你愿意出去参加工作当工人吗？”
“如果能出去，当然愿意出去当工人。”
“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准备一下，明天到乡里来找我，我给你开好证明，过几天你就到外省去当工人。”
“你不是在说谎话吧？有这个好事？”
“你明天来乡里找我就是了，我不骗你。”
牛兴福把女乡长的话给他爸爸妈妈讲了一遍，一开始牛兴福的爸爸妈妈也都在云里雾里，不知道乡长讲的话是真是假，但仔细一想，乡长说话岂能有假？就是有假也要去试一试，到外面参加工作当工人肯定要比在农村强。
第二天，牛兴福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找到了女乡长，女乡长叫人帮他开好了证明和介绍信，办好了户口，并吩咐要牛兴福带好队，把五个人一起平安地带到单位去，后天就可以出发。
牛兴福答应下来后，就马上朝家里走去，他已得到了准确的信息，后天就要离开农村了，要到一个他陌生的地方去当工人了。
有些文化的牛兴福很认真地看了看介绍信，要介绍他们去工作的地方在外省的一个县，有近千里的路途，除了要带好随身的衣服外，还要带好吃的米和路途的路费，爸爸妈妈左凑右凑终于凑齐了牛兴福路途的费用。已年过五十的父亲母亲非常舍不得他走，但想想在农村又没有什么前途，也就只好让他去，毕竟在单位工作是可以拿工资的。
只是他的母亲十分舍不得，她的大儿子在外地工作，几年也回来不来一趟。如今二儿子又要远走他乡，她心里真的是非常难受，一再叮嘱牛兴福在外面工作要学会做人，在做工的时候多出一点力，多吃点苦不算什么，要少讲话，不要与别人过多霸蛮，能让别人的就多谦让一些，千万不要和别人争强好胜，这样到头来是会吃大亏的……牛兴福和他乡里的五个人一起离开了家乡，他们六个人六个姓，他姓牛，一个姓刘，一个姓谭，还有姓陈姓王姓李的，他们有车时则坐车，没有车就步行，一直走了近十天，终于到了招工的单位。单位的领导一一看了他们的证明和介绍信，就拿出表格给他们填，在路上的时候牛兴福就问了他们，才知道他们六个人中，只有他牛兴福一个人是初中毕业生，姓谭的和刘的读了初小，其他三个才读过一两年书，基本上是文盲。
牛兴福到了单位后从事的工作是钻探工，后来他才知道，和他一起来的六个人中，那三个没有文化的人进了坑道从事装卸工，另两个从事采样工，他牛兴福虽然是在钻探机上工作，或多或少是要一些文化知识，牛兴福对这一工种还是满意的。
那个时候的钻探机可金贵了，国家还生产不了，全靠从苏联进口。当时能当上一名钻探工也算是地质队的好工种，要求有些文化的人才能够资格当。技术工人大多都是东北人，架子可大了，动不动就出手打人，骂人训人那是家常便饭。
牛兴福那年才19岁，他还没长什么脾气，只能是十分虔诚地向师傅学习，牛兴福身材略显高大，身体好，性格也好，为人朴实，工作起来勤奋认真，不惜力气。文化知识也算是高的，学习起技术不含糊，那些东北籍的师傅都很喜欢他。其实，牛兴福在农村时已是壮劳力，他大哥在外面工作，弟弟小他三岁，他的父亲年轻时是个书生，没有做过太多的农活，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他做。在农村做惯了农家活的他，春天里犁田、耙田，夏天里插秧、耘田，秋天里割禾、打禾，冬天里砍柴……他样样都是把好手，比在这里当工人累不知多少倍。所以他干起工作来就根本不知道累，当然他也不怕累。
他本姓牛，别人开头只管叫他“小牛”，可他爬起山来健步如飞，钻探机搬家扛东西总是最多的，抬机器是捡最重的，工作起来像牛一样任劳任怨，大家给他取了一个“山牛”的绰号。
对“山牛”这个绰号，牛兴福还是蛮喜欢，农村人原本就喜欢牛，山牛就山牛，我本姓牛，又天天在山上打钻，做个“山牛”也没什么不好。
“山牛”长、“山牛”短，大家就这么叫开了，他牛兴福对这些称呼也无怨言，时间一长，大家反倒把他的大名都忘了，只知道他叫“山牛”。
学徒三年，他的师傅姓吴，大名叫吴大有，但是其他的师傅也都乐意教他，教他从钻探机钻岩石的声音中怎么辨别钻具进度，岩石的硬度，怎么听柴油机的响声，怎么看岩芯、地层，水文、地质图，又怎么样处理钻探中发生的各种事故。牛兴福有了博采众长的机会，他的年轻好学，也的确从这些师傅手中学到了不少真经。其实，在钻机上工作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辨别钻具在孔内和柴油机发出的响声，在钻探工作中责任心是排第一位的，有了责任心和能正确的辨别不同声响，就不容易发生事故，或者说就是发生了孔内事故，及时处理也容易。
钻探机上还有一块就是维修机械，钻探机由柴油机做动力，柴油机的动力好，工作起来就轻松很多，相反，柴油机不行或动力不足，也就影响钻进。
牛兴福跟着师傅吴大有认认真真地学了三年，这三来他虽没有正式跟个师傅拜过师，但那些他认为可以做他师傅的人都乐意教他，牛兴福也乐意地学，他各方面的技术要领都掌握得很快，再加上他文化知识也好，这三年下来钻探机上的事他全都能运用的得心应手，成了钻探机上一名技术全面的骨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