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不到两周，原本平静祥和的气氛不见了，冯承辉这才知道，刚刚过去的一切只是苦难的开始。
儿子在医院时，医生护士、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更多的亲朋好友轮换着安慰他、开导他，让他一时并没有发现，成为废人会有多么痛苦。等到回来，父母都在楼下忙碌照顾客人，没有管他屎尿，更不可能有人陪他度过漫长的寂寞，没有人生经历的孩子很快崩溃了。
他开始觉得继续活下去是一种无法逃脱的惩罚，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未来，要么一天到晚暗自落泪，要么暴躁吼叫、一再绝食。冯师傅两口子一开始还会小声安慰、劝导，等到楼下已经来了客人，需要招呼、服务的时候，很快耐心不见了，一不注意冷言冷语就会脱口而出。
脾气最暴躁的时候，冯师傅疯狂的想要解脱，想着一把火烧掉绝望的夫妻两个，烧掉痛苦的儿子。可是，那毕竟是只能在歇斯底里的时候想想而已，冯承辉的理智永远超过感性。而且，一味的暴躁对谁都没有好处，想想两边年迈的父母、懂事的小女儿都在看着他们，他们还要强撑着做个表率，硬着头皮坚持下去。
这三年终于苦熬了过来，标志是儿子终于懂事了。
今年年初，暴躁的儿子在又一轮的绝食之后，彻底饿昏过去。那天，正是外地一家丝绸商会，借用机床厂的厂区空地举行展销会，一整天街上人流摩肩接踵。夫妻两人因为客流量暴增，从早上到晚上一直忙碌个不停。整整一天，都是匆匆上楼看看儿子，是不是需要方便，结果错把儿子的昏迷当成了睡眠，直到傍晚才发现事情不对，赶紧送到医院抢救。
这一次是儿子最后的闹腾，从那天以后，也许是真的感悟了人生苦难，不再整日痛苦挣扎和自甘堕落，重新撑起了人生的信念。孩子每天乖巧的让父母亲给他调好教育台，开始接受远程教育，重新开始他的学业。
这样的改变之后，人也渐渐有了精神，原本健壮的大儿子，这两年下来，只剩下个皮包骨头，现在慢慢的配合母亲调养，又恢复到原来的结实男孩，只是全身仍旧绵软无力。
不过，对于冯师傅来说，这已经是儿子巨大的进步，也是一家人不可多得的幸福了。那几天，他都是乐颠颠的做事，让隔壁的崔师傅以为这小子交了什么好运，不肯说出来分享。
幸福的日子总是太短。
今年夏天，女儿也考上了大学，经济的拮据再一次痛苦的呈现在一家人面前。女儿的心更细，尽管考了个年级前十，可孩子只报了个省内的海事大学。冯师傅两口子的心里苦啊，海事大学是男孩子的天堂，女孩去了只能选择国际贸易这些二流学科。重点大学里的边缘专业，稍稍有些文化的人都会明白，女儿为什么这样选择。
这几天，冯师傅的心里很重，他急需一笔大钱，因为女儿马上快要放寒假了。虽然是二流专业，虽然是在省内上学，可回校的时候还是要带上接近万元的学杂费和生活费。这对于他们夫妻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额的支出。
女儿知道家里的境况，冯师傅担心女儿又会去走儿子的老路，自己去赚钱。一个聪明、学习好的孩子，赚钱的能力却是很差的，眼神又不伶俐，倘若是在打工的时候，再出点什么事，还让不让夫妻两个人活了？！
包子铺里此时一个顾客也没有，妻子先蒸了两小笼屉素馅的，召唤他吃饭。原本想说不吃，可抬头看看妻子忧心忡忡的眼神，冯师傅只好站起身来，二话不说，直接端了笼屉出门。
冯师傅不可能走远，此时就蹲在道牙子上，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满脸不甘的望向机床厂。他的目光先是远远的落在翻砂车间宁静的烟囱上，接着又转到近前办公楼的顶层。那整整一层从内到外都是超豪华层次的装潢格局，包括组长办公室、组长休息室和视频会议室。
挂着大型中央空调外机的单层白色马赛克外墙，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灰楼戴了丧帽。因为没有人维护，大型空调外机的护罩在一次暴风雨之后，吹掉了半拉子，挂在机身的一边。夜里如果有风，还会听到“嘭嘭”的撞击声。
看到这些豪奢、破败的景象，尽管已经过去了五年，冯师傅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痛。那装潢的钱，可是厂子里最后的流动资金。干出这种事情的，正是当年市海洋局队长汤天文。那年市里安排他驻点，兼职党委组长，指导机床厂的工作。
机床厂最后一任厂长，许好武，原来是市乡镇企业局办公室主任，在汤天文来指导工作之前，已经在机床厂挂职了两年半，再有半年就能返回升迁为乡镇企业局副队长。许好武在最后的半年任期内，丧心病狂、不管不顾，欺骗汤天文狗屁不通、喜好排场，让他签了字，把厂子里的八十万流动资金全部采购了装潢材料，还贷款买了空调机和视频会议设备。
许好武在给汤天文装潢豪华办公设施的时候，顺便捞了将近工程款一半的提成，至于机床厂就此停业，就不是这两个人关心的事情了。半年后，许好武回了乡镇企业局任职副队长，汤天文也转任小组秘书长，机床厂却被银行催收贷款起诉，法院强制执行，拍卖了可以转让的机床设备还款，最后只能停业。
恨恨的骂了一句，冯师傅端起笼屉，拈起一只包子，扔进嘴里，咬牙切齿的咀嚼着，就像吞下的是汤天文的血肉。“呸呸！”突然想到汤天文的干瘦和极品，冯师傅不免感到恶心，赶紧又吐了两下口水。
“咦，这么漂亮的笼屉，包子也不错，这么香！”冯师傅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包子铺里用的笼屉都是冯师傅亲手制作的，竹篾上雕刻着包子铺的名称，还有当做装饰的熊猫小可爱。
看着精致的竹子笼屉，再加上包子小巧玲珑的外形、香而不腻的口味，很多市中心的客人宁可穿过几条街，也要当这个回头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