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还不好办吗?你说谁是哥谁就是哥,你说谁是弟谁就是弟,”巫师不耐烦了,终于抬起头瞪了尼玛一眼,“还不快去叫他们来?”
大小松罗木也发现自己有些另类,两个人共用一个名字不说,每次玩耍时小伙伴们都把他俩围住,争着抓他们的手,看他们的手掌。
“师父,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没有?”大松罗木把扇面似的手掌打开,伸到巫师面前。
自从给松罗木兄弟俩起了名后,巫师每天教他俩识字,出门做法事也把他俩带上。尼玛就让兄弟俩叫巫师师父,巫师也没反对。
“为什么我们不一样?”小松罗木也跟着嚷嚷。
“我们不一样,你俩是这个。”巫师诡秘地一笑,向兄弟俩竖起大拇指。
“那您呢?”大松罗木问。
“我嘛,这个。”巫师竖起小拇指。
“嘿嘿嘿……”小松罗木笑了。
“不,您是师父,您才是这个。”大松罗木没有笑,想了想,向巫师竖起大拇指。
大家知道松罗木兄弟俩是蹼人后,没有人再敢说他们是被人丢弃的野孩子,连想都不敢想。要是被夏琼知道了,说不准会降下什么灾难呢。人们更加相信他们就是夏琼的儿子,是从鸟蛋里蹦出来的。这种想法如果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荒诞无比的,但是在琼日部落,那是很自然的事,没有理由大惊小怪。看看松罗木兄弟手掌脚掌上的蹼,铁证如山啊!再说了,就算是尼玛看花了眼,或者当时产生了幻觉,兄弟俩实际上并不是从鸟蛋里出来的,难道现在人人都能看到的蹼也是幻觉吗?只要长着的蹼是真的就对了,即使不是山神夏琼的儿子,也是圣人胚子。释迦牟尼的手掌不也长着这种蹼吗?琼日山石窟中的释迦牟尼壁画就是那样画的。
在松罗木兄弟俩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琼日部落除了时不时丢失几头牛羊外,没再发生更大的动静,生活按照亘古以来的秩序,在熟悉的环形轨道上周而复始地运转。人们并不觉得枯燥,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从来没有怀疑过,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而且现在出现了从鸟蛋里蹦出来的松罗木兄弟俩,他们有了聊不完的话题,更觉得生活很有意思。
“释迦牟尼长有鸟蹼,琼日山的山神是夏琼,这些都是传说,谁见过?现在看看,真的出现了长蹼的人,这是我们部落的福气呀!”
“可不是嘛,山神给我们送来自己的儿子,我们的福运确实不浅!”
“松罗木兄弟俩人长得俊,又识字断文,咱们部落过去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
“是呀,他们不是神种才怪呢!”
那些年,人们没有其他的话要说,聚会聊天就翻来覆去地议论松罗木兄弟俩,好像这个话题永远新鲜,不会厌倦。
到了松罗木兄弟俩十八岁的时候,琼日部落发生了一些变化,部落各个角落一直充满的温馨的话语在减少,迷惘和不知所措的烟雾逐渐笼罩。“十八岁试男年,不是虎就是猫”是嘉绒藏区的一条民谚,作为一个男人,十八岁以前都是小孩,没人答理,谁和小孩计较!一旦跨入十八岁,就已经成年啦,这一年不闹出一点动静来,以后就别想出人头地。松罗木兄弟俩咋啦?什么动静也没有,大家对此很是失望。
琼日部落很早以前曾经有过酋长,最后的那位酋长没有后代,他死后就断了这根血脉,琼日部落不再有酋长了。没有酋长后,部落里的事由部落大会决定。部落大会成员是各户家长,成员轮流当召集人。兄弟俩是神种的看法在琼日部落达成共识后,部落大会就有一个想法:该有一个自己的王了。他们的王当然要在具有至尊血统的松罗木兄弟俩中产生,问题在于他们是孪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样,又由于没到成人年龄,品格未来得及表现充分,因此迟迟不能决定该选谁好。于是,人们就等着兄弟俩成年,等着看谁有动静,谁的动静大。现在成年了,都十八岁了,该有些动静了吧?嗨,屁都不放一个。
“白聊了这么些年。”不少人有些悔恨。“中看不中用,花瓶一对。”有人开始对松罗木兄弟不屑。“还神种呢,哼!”有人开始怀疑他们的血统是否可靠。
过去人们都没在意,小孩子嘛,又都认为是神种,谁敢计较呀。现在才发现,他俩的长相都是有问题的。个儿太矮,比部落里最高的男人高不了多少,神子和我们凡人只有这么一点差别?哄鬼去吧!琼日部落历来欣赏肥胖,认为肥头大耳的人才有福相。看他兄弟俩,青稞秆儿。眼睛也大得过分了点儿,想干啥?吃人?再说了,琼日部落就这么大,用得着睁那么大眼睛去看吗?
说到眼睛,琼日部落的人也觉察到松罗木兄弟俩之间的差别。哥哥的眼神就像飘浮着淡淡雾霭的大海,沉静而抑郁;弟弟的眼神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热烈而奔放。说到差别,兄弟俩的差别多着呢。哥哥喜欢静,除了跟随师父外出做法事外,一直守在石窟里看麻布经书。不看书时,也宁愿一个人面壁趺坐。他不爱说话,除了必须回答别人的问话外,不会多说一句话。有时会自言自语,那是看了麻布经书后才有的一种习惯动作,然而也只是两片嘴唇的轻轻翕动而已,不出声的。弟弟喜欢动,听师父上课时他从来没有一个好坐相,经常被师父赶出洞外。赶出洞后,他不但不负荆请罪,反倒以为得到解放,一趟子跑下山,找伙伴们玩耍,巫师不叫尼玛把他找回来,他是不会自个儿回来的。哥哥好文,钻进麻布经书里出不来,还能写一手好字;弟弟好武,在琼日部落,骑马射箭,摔跤打架,他从来没输过谁。然而,按照琼日部落的传统,这些都不在考察范围之内,因为这都是十八岁以前的事,大人们都不会答理的,他们要看兄弟俩当下的表现。
巫师也犯难着呢。部落里的人只看到兄弟俩的表面,巫师看到的是他们骨子里的东西。弟弟刚会说话时,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单音“王”,还用稚嫩的小手掌拍打自己的脑袋。刚会走路时,迈出的第一步就踩死了一只蚂蚁,自己也摔了一跤,他不但不哭,还嘿嘿地笑。当时巫师浑身一颤,闻出一股血腥味。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天巫师给兄弟俩教麻布经书上的字,他说要撒尿,跑出洞口,很久不见回来。尼玛去找他,发现他站在大石包上,正在敞开嗓门向面前密密麻麻的树木训话呢,也就从那个时候起,他迷上了骑马射箭,摔跤打架。他有一个绝招,跳跃起来的同时能一只脚横空弹出,踹到对手的头部,因此他喜欢把摔跤变成打架,这里面可能运用了鸟类腾空而起的技巧。他成了部落里的娃娃王,连被他打过的娃娃都愿意跟着他的屁股跑,挑衅比他们大的那拨小伙子,经常把那拨小伙子撵得鸡飞狗跳。如果使出一个好的计谋后偶尔也能得手,这时候他们就很得意很开心。这样下去总会出事,总会闯祸,巫师很担心。好在哥哥那边尽可放心,他不会闯出什么祸来,因为他根本就不出门。然而哥哥那边也并非一点问题没有,他从小就习惯于冥思苦想,成年后更是变本加厉,手捧麻布经书,面壁一坐就是一整天。巫师非常担心他脑筋出问题,而且现在就有一些迹象。
一天深夜,小松罗木和尼玛的鼾声此起彼伏,打坐的巫师和大松罗木迟迟进入不到三昧 状态。大松罗木低声叫:“师父!”“嗯。”巫师应着。“说几句话,不会打扰你吧?”大松罗木知道师父和自己一样还没进入状态,就放心了,声音稍微提高了些。“不会的,不会的。”巫师晃了几下头,大松罗木看不见,石窟一片漆黑。听到大松罗木说话,巫师还挺高兴的,这小孩,哦,现在是小伙子了,很难主动说话。“我们小时候,你说过我们是这个。”大松罗木竖起大拇指,巫师虽然看不见,但知道大松罗木说的“这个”指的是什么,便说:“你现在还记得?”心里想,这孩子怎么尽想这些。“我们不是这个,当时我就肯定了的,我说你才是。”大松罗木的大拇指还在黑暗中竖着。“怎么突然说这些?”巫师没有动,如果是白天,他会惊讶地把脸转过去。“他们很在乎蹼,还说我们是夏琼的儿子,这可能吗?”大松罗木的语气很平静。巫师的心却咯噔了一下,这孩子怎么怀疑起自己了?可话没这么说,而是换了一个角度:“只有你俩有,别人都没有,跟鸟的蹼一样。”“跟别人的不一样,不正常啊,我看,我们是弃婴,谁要畸形孩子啊!”大松罗木的话带着明显的颤音。“怎么这样想?”巫师顿时心潮翻腾。什么话?疯话!它不符合琼日部落人们的思维逻辑,这孩子脑筋出了问题,巫师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过,山神夏琼好像有。”大松罗木话中的颤音消失了。“啊!”巫师做了一个深呼吸,谢天谢地,他又回来了,没有继续疯下去。“嗯?”巫师等待下面的话,等了一夜,没有回音。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茶,小松罗木又无影无踪,定是跑下山疯去了。尼玛的背篼也不在,可能采药去了。松罗木兄弟俩长大后,尼玛又捡起了老行当,采药行医,石窟中只剩下巫师和大松罗木。
“嗯?”巫师摊开双手,耸耸肩。一半是在开玩笑,另一半是挺认真的,他想听听这孩子昨晚没说完的话。
“你说‘嗯’后,它又来了——我说的是夏琼。”大松罗木忧郁的眼睛看着洞外的群山,梦呓似的说,“它又来了。我经常梦见夏琼,昨夜也是。叫我修庙,它说麻布经书该有一个搁置的地儿。”大松罗木停了好一会儿,好像才发现巫师在他眼前,眼神收回来,看着巫师,用疑虑的语气问:“它说你会支持我,是这样的吗?”
大松罗木也许没有发觉,此时的巫师已经目瞪口呆了。昨夜他说了“嗯”之后,虽然一直在等待大松罗木的回话,一夜无眠,但是有一段时间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迷糊之中真的梦见了夏琼,夏琼真的叫他帮助大松罗木修庙,难道有这么巧合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