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和多吉隐居的房屋是一幢别致的两层小楼房,坐落在太阳河岸边的一片小树林里。这里与部落山寨之间有一大片庄稼地隔着,确实是隐居的好地方。这片小树林,二十多年前是一片荒地,荒地之前是一片上好的熟地,是大管家的父母遗留给他的。大管家小时候跟着朝佛的父母到过西藏,父母返乡时,把他留在拉萨一座著名的寺院里当了和尚。大管家三十多岁回乡探亲时,父母双双病故,当时老土司曲登还在,见他学问好见识广,人又厚道,就把他挽留下来,他就成了官寨里的大管家。他没工夫打理父母留下来的那片熟地,熟地自然变成荒地,荒地没人打理,就自个儿长出许多树木,树木长高后,居然成为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老土司去世前对他说,该在树林里修一座小屋,那里静,适合你老了之后去念经,并给了他一笔钱,算是对他忠心的最后一次奖赏。大管家照办了,修了这座两层小楼房。二楼有经堂,吊脚厕所,还有一个大阳台;一楼有一个客厅,两个卧室,一个厨房。房子虽小却样样齐全,又很精致。大管家住二楼经堂,阿果和多吉各住一楼的一个卧室,帮大管家看家的远亲那依睡客厅,刚好,好像早就安排好了似的。
大管家做起了两头讨好的游戏,可是这个游戏很不好玩。大管家有事无事就在官寨和小楼房之间来回跑,他一面去宽土司的心,保证阿果和多吉没有去娘家告状,更不会惹出其他麻烦;另一面又把土司如何为这件事烦心,甚至病倒的事告诉给阿果和多吉听,为的是引起他俩的同情和谅解,与土司重归于好。
“土司相信了,我说你们没去阿果娘家。”大管家从官寨回来说。
“本来就没去嘛。”落入大管家手里,多吉怏怏不乐。
“这就对了,他心里好受些。”阿果叹了口气,说:“还是怪我,我对他就是喜欢不起来,才弄成这个样子。他是土司,要脸面的。”
“把你锁起来,你还为他说话。”多吉说。
“阿果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在大管家眼里,阿果和多吉都是孩子。
“敢死队回来了,那个马队,好威武哟!”又有一天,大管家说:“阿果阿爸双喜临门,在西藏打了胜仗,扛了一面虎旗回来;皇上又封他土司了!”
“大管家,你放我们走,我们去看阿果的阿爸!”多吉激动起来。
“不能去。仁青不去,你去合适吗?”阿果强压内心的兴奋,说话时态度很坚决。
“土司病了。”又有一天,大管家回来皱着眉头说。
“装的。”多吉撇了撇嘴,“阿果的阿爸回来了,他不装病行吗?”
“不,真病了。你还不相信你亲哥哥?”大管家很失望,怎么就不能引起他们的同情呢?
“我相信,我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多吉说话时脸朝向一边。
与大管家所期望的恰恰相反,多吉渐渐开始憎恨哥哥了。准确点说不是现在才开始,大概从住进这座小楼房后这种憎恨就开始了。随着与阿果之间的感情一步步加深,这种憎恨也跟着增长。为了阿果,他现在可以不顾世人耻笑,敢和哥哥决斗。
大管家平常住在官寨里,不太忙的时候到这里小住几天,遇到大的宗教节日,也要到二楼经堂念念经。看守和侍弄房子的是一个耳朵不好使但手脚麻利的年轻女人,她是大官家的远房亲戚,大管家叫她那依,那依是聋子的意思。阿果和多吉叫阿姐她听不见,只要叫她带有揭短含义又不太礼貌的那依时,她就抬起头寻找发音源,朝喊她的人笑。
那依的父亲是个很不错的银匠,在官寨专职打制银器,与土司关系很好。有一次那依从外面回来,眼前发生的事把她吓呆了,老屋垮塌,父亲埋在里面。这一突如其来的灾难对她打击太大,眼睛虽然没哭瞎,耳朵却不好使了。土司仁青可怜那依,就把她送给大管家照看小楼房。那依也不是去白吃饭的,她得照顾大管家,说白了,就是监视。那时老土司曲登已经去世,大管家权力很大,仁青不放心,把那依放在大管家身边再合适不过,那依和大管家扯得上一点亲戚关系,不容易使人看出仁青的真正用意。
那依把这片小树林当成自己的家,在离小楼房不远的一棵大树下,搭了一个隔成两间的木棚,一间养了一头奶牛,另一间圈了几头肥猪。又在林间荒地上开出一片菜地,虽然现在已经入冬,看不到夏秋菜园里的光景,但是从那依风风火火的状态中,可以想象得出菜园一定曾是生机勃勃的。现在来了两位年轻人,那依有了伙伴,无论挤牛奶喂猪,还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都比平常干得漂亮,她也需要有人欣赏她的劳动。
阿果和多吉在这里住了一阵后,被软禁的感觉渐渐消失,他们喜欢上了这片小树林,还有这座小楼房和那依,尽管离开这里的念头没有消失,但是,目前暂时住在这里还是不错的。
刚住进来时,阿果的情绪十分低落,这倒不是因为仁青把她锁进房里的缘故,她并不怨恨仁青,甚至对仁青还有几分同情。如果我是他,也会这样,她不止一次地这样想。她知道问题的根源在自己这边,是自己从来没把他放在心里,从来没觉得他是自己的丈夫。她之所以到太阳部落来,走进仁青的官寨,唯一的目的就是兑现父亲的诺言,仅此而已。既然父亲的诺言兑现了,她就没有必要非要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她原来打算以演戏的方式打发光阴,等父亲从西藏回来后,就与仁青分手。她要离开太阳部落,可能还要离开嘉绒藏区,她要去成都找岳大人,请他帮忙送她到京城。她的最低目标是看一眼当今皇上,当然,如果有缘分的话,就和皇上白头偕老。
阿果情绪低落的原因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心,来自对自己的严厉拷问。你是康珠玛吗?她对自己提出疑问。如果你是康珠玛,为何给仁青造成那么大的痛苦?为何让堂堂土司在部落臣民面前失尽脸面?为何让太阳部落官寨罩上阴影?认命吧,回到仁青身边去吧,她不止一次地劝告自己。不可能,这怎么行?她又本能地一次次否定自己。“祸水,你也是祸水!”她生气了,开始恶毒地咒骂自己。自己被关被锁的事千万别让父母知道,她经常这样祷告。一旦两个部落因这件小事而械斗起来,自己的罪孽就大了。
小楼房环境优美清静,可她闷得慌,这里缺少她要的氛围,对,就是缺少藏戏团里那种唱歌跳舞说说笑笑的氛围。幸好多吉会说那么多笑话,知道那么多太阳部落甚至嘉绒藏区的历史掌故,没有多吉,她会闷死的。只要看见多吉向阿果眉飞色舞地吧唧嘴巴,那依总是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小跑着凑过来,用手掌扩大了耳郭,侧着脑袋听,脸上立即出现忍俊不禁的笑容。阿果很纳闷,多吉什么时候学会说那些笑话和故事的?她和多吉可以说是一块儿长大的,一块儿读了那么多年书,一块儿演了那么多年戏,嫁到太阳部落后,又是天天在一块儿演戏,她从来没听过多吉讲故事,笑话是爱说点儿,可好像没有现在说的这么有趣。小时候,父母带她到太阳部落去玩过一次,记得第一次见到多吉和仁青兄弟俩的时候,多吉就爱说话,他说出的话跟别人的不一样,几乎多吉每说一句话,她就咯咯咯地笑一下,吓得仁青躲在一边不敢答理她,大概那时他就会说笑话了。奇怪的是演《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后,她对多吉的印象渐渐模糊不清,在她看来,此人就是松赞干布,不,她把松赞干布幻想成了当今皇上,此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穿上戏装走上戏台,她对多吉左顾右盼,情意绵绵,这是当今皇上啊,她的如意郎君啊!走下戏台,卸了装,“如意郎君”原形毕露,这个时候是她最失落的时候,如从梦中突然醒来,一切都和原来的一样。她不想看见卸了装后的多吉,就像一个收藏家不愿看见赝品一样。她喜欢演戏,她宁愿生活在梦里,和虚幻的“当今皇上”谈情说爱。如果离开戏,离开梦,她真的不知道嫁到太阳部落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仁青下最后通牒时,她非常伤心,有一种面临死亡的感觉,被仁青关进卧室时,都没有这么伤心过。住进大管家的小楼房后,这里寂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好在多吉会说那么多笑话,会讲那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一个多月后,阿果这才像挤压进箱子里的衣服被拿出来熨平了一样,可以慢慢地伸伸胳膊展展腰。她突然发现了演戏前的多吉,你是多吉呀!她这么一惊讶,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多吉明明一直就在藏戏团里,他是松赞干布的饰演者,自己怎么就把这么一个大活人忽略掉了呢?她告别了梦,回到了她不愿意看到的现实里。她知道多吉是仁青的亲兄弟,嫂子不能接受小叔子的亲近,但是这座楼房里除了整天忙东忙西的那依外,就只有她和他了,不跟他在一起,不听他说笑话讲故事,她会闷死的。仁青不是我丈夫,我只是帮阿爸兑现诺言,阿爸回来后就和他分手。每次听多吉说笑话讲故事时,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