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一白:你好。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你已经从医院回来了,愿你的病情并没因我们昨天的不快受到影响。在这里,我郑重向你道歉。你说的很对,我不该在那件事上对你隐瞒。可你也许有所不知,早在一个多星期前,我便曾就这个问题仔细考虑过,最终认为,还是有这个必要,因为我很清楚,假设当时要让你知道一切的话,恐怕我早已被你辞退了。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执意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本来我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解释,可始终没讲出口。现在想想,或许是现在的我,相比最初时对目前的生活更多了份期待,如今想的更多的,是怎样才能继续在这个环境里生活下去,因而丧失了原先的勇气。不想,这样反倒适得其反,后果更为严重,事已至此,我觉得我也应该吸取教训,开诚布公的好。也希望你能在了解事实真相后,原谅我的不实之举。
还记得手术的第一天,我们在病房里的那番谈话吗?我们一度谈到了我为什么应聘做你的助手。其实原因除去我当时提到的那些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并且目前为止,我也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那天我说,我是大一下半年加入学校的文学社的。这点不假。而加入文学社的原因,却是与众社友不同。说出来可笑,我之所以进入这个组织,和我当时的一次失恋经历有关。那年寒假,我和高中时的女友分手了。就读另一所大学的她,期间结识了新男友。这个打击对我来说可谓刻骨铭心,整个寒假,世界在我的眼里都是灰色的。我为之痛苦过,消沉过。一个月后,新学期开学。随之而来的,如何打发课余时间的孤寂,也成了让我苦恼的问题。因为只要一静下来,我脑袋里便会浮现出前女友的音容相貌。同样的经历,相信你也曾深有体会,这里无须我赘言。事后经过斟酌,我并没像其他同学那样,重新选择一份感情投入其中,饮鸩止渴地麻醉自己,而是想通过让自己忙碌起来,忘却生活中的烦恼和痛苦。因此我当时加入了学校里的多个社团组织,忘我地参与到各式各种的课外活动中去。其中就包括文学社。
在文学社,我一度负责社内期刊资料的整理工作。而这份工作也是我主动申请的。因为在我看来,再没有比这更枯燥、更能消磨时光的事情了。工作内容最初针对的是近些年来社内印刷出版的报纸刊物的分类和归档,后来,慢慢的等这项任务完成后,我的兴趣又转移到了文学社历年来的自由来稿上。关于这批稿件,我想你不会陌生,它们一直堆积在社里三个废旧的文件橱里,既没有整理,也没有装订过,多年来在那里默默壮大,却鲜少有人问津。它们多是文学社历年来组织的各项征文活动所收集到的稿件,其中也不乏社团人员为创刊办报,自己撰写的文章。这批文稿是如此之多,以至于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被吸引到文学社,将自己埋进故纸堆里,靠阅读这些恐怕再没机会重见天日的文字,来打发空虚和无聊。
开始做这件事,勿庸讳言我纯粹是出于一种躲避现实的心理,可坚持下来,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从这些荒废已久的文字中,我竟发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一个涵盖了同龄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丰厚宝藏。里面承载了自文学社成立以来,各个时期不同男生女生的情感生活。其中或嗔或怨或悲或喜,内容则涉及到亲情、友情,当然了,还有爱情。也正是从这批稿件中,我才第一次真正了解到写作对于一个人最根本的意义是什么。不同的题材,不同的书写形式,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随笔散文,所有的文字归根结底,都寄托着人类的情感,记录了他们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总之在这里,写作初次在我的面前剥去了它华丽的外衣,被还原到一个更本真的状态。
以前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如何安慰一颗受伤的灵魂?答案是向他讲述自己更为悲惨的故事。情感的压抑和苦闷,似乎也是这个年龄段共有的通病,又或者人们只有在遭遇挫折和困苦之后,才愿意安静下来表述自己的心情。故纸堆里的大部分文章,均属于这个范畴。这对当时的我无疑起到了情感上的抚慰作用。最重要的,他们不但与我同龄,还都曾生活在同一所校园里。有了这个机会,我也才了解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跟自己一样,过着并不完美的生活。每个人都曾为相同的事物激动,困惑,和伤心过。此外,有些人甚至还经历了一些更为深重的坎坷和磨难。毫不夸张地说,这次阅读为我闭塞的心灵,开启了一扇天窗。我的视野由此展开,心胸也日渐开阔起来,灵魂的某一部分重获新生,逐渐也便淡忘了自己曾经的伤痛,进而用一种更为平和的心态来审视自己的生活。
在这里,我应该感谢他们,感谢这些在我困惑和彷徨的时候一度给过我帮助的人。他们中许多人说过的话,远比我从教科书里学到的知识还要有用。毕竟,他们的经历在我当时看来更为真实,亲切,和可信。
而其中,就包括您。
我猜看到这里,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不错,正是通过那次阅读,让我了解到大学期间你也曾和我一样,一度面临过情感上的种种危机。并且你的情况比我还要严重,因为所面临的,不仅有爱情,还有亲情的丧失。更为不幸的是,两者还发生在同一个学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你大三下半学年的事情。
详细情况,自不必我在此多说。我能了解到这些,你想必会很是诧异。首先我上大学时你已毕业两年,此外无论你发表在社刊还是其它积压下的稿件,都署的笔名。原本我也没机会将其和你联系在一起,更不可能知道,那个在我的阅读中频繁出现过的“张旭”,竟与文学社的某一任社长是同一个人。直到一年后,也就是2004年春天,我大二的下半学年,才偶然从他人那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我想个中原因,也不必我多言。这年的春天,你在本市开办了第一家私人心理诊所。
但你肯定没想到的是,你开诊所的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便传入了校园,进入到我们这个你曾生活过的团体组织,并成为了众人热议的话题。消息的来源我提到过,是研究生班的学长。因为众所周知,开办私人心理诊所即使是目前,在国内也是一项具有冒险性的尝试。因此那时节你随即也成了我们的榜样,人们不止一次私下猜测你此举的动机。而正是透过这些讨论,有关你过去在校园里留下的诸多鲜为人知的事迹,特别是一些在常人看来破格的行为举动,也便一一被发掘了出来。
现在我讲出这些,也请你能够谅解我们当初的行为。在此我可以保证,当时我们参与讨论的每个人,都是发自真心地为你感到自豪和高兴。人们提及这些,不过是单纯地想给自己的观点提供充分的论据,以证明你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不拘一格的人。虽然我也是事后才发现,当时大家的观点多么以偏概全和失实!但作为曾经的一名当事人,我至今仍能回忆起,人们沉浸在那种热烈讨论中的愉悦心情。
后来,我曾认真思考过,为什么那时大家会出现这些认识上的失误。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因为这些人——即使包括最初传递消息的学长们,按时间推算的话,也都是你的学弟,我们的生活无一例外地和你隔了一段时间,以至幕后的许多事情,大家实际上并不清楚,或说他们并不像我那样曾深入了解过你的那段生活。何况即便是我,也是在日后接触到你的更多信息后,才有此感悟的。
不管怎样,重点是通过这些讨论,我有机会知道了你过去的其它一些传闻。知道了“张旭”就是蓝一白,还知道大学期间你不仅遭遇过我前面提到的两次情感挫折,还历经了另外两件对你日后的生活影响深远的事。这两件事原本作为社内轶闻,只属于文学社的某一任社长,现在却因“张旭”和“蓝一白”身份的重合,它们也交汇在一起。并且,跟前两起挫折一样,这两件事也都发生在同一个学期,就是你大四的上半学年。
这两件事,总结起来堪称一喜一忧。喜的是,本学期伊始,你因为三年来在文学社的出色表现,得到大家的认可,被推选为新一任的社长。忧的是,也在这一学期开学后不久,你由于上学期的两门功课补考未过,被校方宣布试读。这两件事前后间隔不到两个月时间,从而也导致了第三件同样意义非凡的事件,便是上任两个月后,你因试读的原因,不得不被迫辞去社长职务。因而也成就了文学社自创社以来,任期最短的一任社长。
任期最短的社长,可以想见,这顶帽子戴在任何人头上都是令人尴尬和难堪的。对于一个向来自尊而敏感的人,情况更是可想而知。生活中人们总是习惯关注那些事物的表象,往往对深埋在背后的真相忽视不见。我相信,当时的大多数人——即便包括你周围的同事朋友,也不可避免地要犯这个错误,没有或很少有人会将你的这次考试失利,和上学期的两次情感受创联系在一起。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你的性格也决定了,你从来就是一个在遭遇不幸时只会将压力留给自己的人。总而言之,事情流传开来,最终剩下的只是一个未经深入剖析,充满口舌快感的流言蜚语。
而这也是我的经验之谈。因为在刚入文学社不久,我就接触到了这条传闻。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标签也跟其它一些类似的概念一样,具有双重意义。幸运的是,属于它的另一种不同的解读方式,在历经数年后也终于被发觉。不过,其前提则是你日后的努力得到了更多人的肯定。也只有一个人的努力得到人们的赞赏和认可,他的那些过去所经历的别样人生,才可能被赋予更多积极的诠释。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不能免俗,都是地地道道的势利分子。
我想我前面的一些话,或许已经惹得你很不高兴,甚至大发雷霆,急于要反驳我的观点。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却也有我的见解和证据。让我们不妨再回到几天前吧,当那天我第一次告诉你,我不仅读过你的小说,也在文学社生活过时,你惊讶而愤怒的反应,足以表明我的上述推断准确无误。能看得出,你仍然在对那段记忆心存芥蒂,避之而唯恐不及。最终,也导致了我不得不临时改变初衷,将一些原本要讲的话埋在了心里。假如,你现在觉得我的分析还有些道理,那么请在愤怒过后,继续听我讲下去吧。因为下面这些,才是我一直想对你讲却又始终没讲出口的话。
我想对你说的是,那段经历无论你当时怎么看待,事后又是持怎样一种无谓的态度,它的影响都是深远的,后果也是严重的。为证明这点,该经历至今影响着你的生活,下面我愿举例说明。
最典型的例证,恐怕就是你将事业的重心放在了这个曾令你百感交集的城市。而你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希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给那些曾误会过你的人看。所谓的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你希望将自己过去所失去的亲手争回。并且,这些年来你也确实一直在为之不懈努力。终于,天道酬勤,有一天你的付出果然得到了回报,当聚光灯和话筒开始向你围拢,当鲜花和掌声一起奉上,你也终于品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应该说到此为止,最初这很长的一个时期,这些往事记忆带给你的,还多是积极的意义。不过,接下来随着事态的发展,不知不觉间一切也悄然发生了改变,当钟摆效应到达某个极致后,也便逐步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开始运转。从此你变得日渐沉醉其中,被眼前的炫目生活所迷恋、吸引,及至有一天沉湎下去,难以自拔。
这同样能从你前段时间频频出现在一些杂七杂八的活动中可看出。你在一点点地失去自我,只为了那些曾经的空头证明。而置身其中的你,也许并不知道,这些证明也恰恰证明了,仅凭一己之力,你是很难摆脱掉过去的那段生活所投下 的阴影的。在你的灵魂深处,始终没能将其放下,长期以来背负着这个原本不该你背负的包袱。于是,过去几年来,它所带给你的正面激励作用消退了,开始回过头,堂而皇之地腐蚀你的心灵。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便是基于这个原因才决定进入你的生活的。我不愿看到自己喜欢过的一个人,这样继续执迷下去。而且打一开始我就清楚,自己的劝说工作不可能凭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完成。我不仅要博得你的信任,还要有充裕的时间寻找适当的机会,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做你的助手。因此通过各种途径,我参加了那期电视节目,并于两天后再次上门,提出了书面申请。可以想见,我的到访让你很不愉快,完全是迫于无奈才勉强答应下我的请求,给了我半个月的实习期。但对此我已很满足了,毕竟我的目的已初步达到,接下来,就要看自己怎么才能在未来的这半个月里,寻找到最佳的摊牌时机。
可事情的发展却差强人意,最初,我一直找不到和你推心置腹的机会。你在有意和我保持距离。对此我也能理解,知道自己在你眼里更多不过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既代表了你曾出身的校园,也代表了那些你原想忘得一干二净的过去。由此,我也愈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想因一时的莽撞之举,过早结束这得之不易的实习机遇。我时刻在提醒自己,不要轻举妄动,耐心等待最佳的时机。应该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长留于此的打算。
可眼看着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事情仍毫无进展,我的心也不免有些心急如焚。也便在这时,天有不测风云,我来这儿的一周后,你突发阑尾炎,住进了医院。这可谓是天赐良机。你不得不从繁杂的工作中抽出身来,我也有了和你心平气和谈话的契机。但不知为什么,我竟迟迟犹豫不决,不能将胸中的计划付诸施行。为此我一度左右为难,最终和那次打赌上节目一样,打算破釜沉舟,利用你让我推迟工作的时候,擅自取消那次你与媒体见面的安排,以此激励自己。可当我做完这些,重新面对你时,作用显然不大,手术当天我们的谈话并没能持续下去。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畏缩不前,原来是开始留恋眼下的生活,不希望再开罪你,所以当看到你脸上流露的不悦后,本能地便终止了行动。但事后,我仍没有死心,暗自安慰自己,索性待形势缓上一缓再说。
之后的几天,事态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俩的关系在逐日改善,我竟慢慢地融入进了你的生活。这样一来,形势便更加如同雪上加霜了,大大削弱了我开口的勇气。直到这一天,当我发现自己甚至有可能被留下时,也彻底打乱了原有的规划。我反而开始担心起失去现有的一切,一再错失向你坦白的机会。这时候的我,也再不是两周前的那个我了。同时我也心知肚明,自己因为之前不慎迈出的那一步,已然为日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期间我甚至想过,怎样才能将这件事情蒙混过去。
果然,昨天下午,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而且事态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现在,在经历了一番追悔和自责后,我深知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自己接下来还要面对第二次的艰难抉择,就是在寻求和解与坦白之间,二取其一。
而我最终选择如实讲出这些,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再没什么可顾虑的了。我宁愿自己的话和当初的不当行为一样,给你带来嫌恶和不满,也不想昧着良心委婉求和。况且,这本来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如今该说的已经说出来,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因此这也算得上是个圆满结局。
最后,愿你能在怒气平息后,仔细考虑一下我所说的话。好歹相识一场,再见面时,希望你仍把我当朋友看待。
此致
安康
你的朋友 王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