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归澜怀揣着沉重的心情、披着一身夜色回到府上的时候,一名侍卫正一脸焦虑地在府院大门口来回踱步四处张望,见叶归澜回府,神情不由地松和了几分。
“叶公子可算是回来了。”侍卫走到叶归澜跟前,行了一礼。
“有什么事么?”叶归澜淡淡地问。
“太子少傅谢少京来访。”侍卫不卑不亢地道,“属下说叶公子有事外出,请他择日再会,可他却执意要在府上等候,属下只得将他带到前厅等待叶公子归来。”
“太子少傅?”叶归澜心中一紧,想不到朝廷命官,竟会亲自登临自己府上,“可有说是什么事么?”
“这个没有说。”
“我知道了。”叶归澜点点头,继而朝前厅走去。他虽不知道这次太子少傅亲自前来一会自己的用意何在,但听着侍卫的叙述,这次寻上自己意义想必不会简单。
叶归澜走到前厅门外,缓缓推开了虚掩的沉重木门。昏暗的灯火中,叶归澜看到一名男子裹着厚重的黑色大氅,身形笔挺地坐在乌木矮榻的一侧,跳动的烛火照亮了他半掩在黑氅之下的明光铠甲,却照不亮他阴沉的面容。
“叶公子。”男子见叶家少主到来,于是站起身,遥遥地朝叶归澜致意。
叶归澜跨进前厅,关上木门后转身徐步走到男子对面的座位上,朝男子抱了抱拳:“先前外出有事,谢少傅久候了。”
“叶公子客气,无妨的。”谢少京嗓音低沉,透着雄浑之势。
叶归澜微微颔首,他这才看清楚了谢少京的容颜,他约摸三四十岁光景,面堂宽阔,鼻梁硬挺,本是威武雄拔之貌,一双深陷的眼窝却让他的面色看上去多了几分憔悴。
“谢某今日前来,确实有事要叨扰叶公子。”
“但说无妨。”叶归澜说着,不紧不慢地为男子斟上了一盏淡酒。
“那谢某便直说了。”谢少京轻轻点头,直接切入了这次登门来访的主题,“夜后猖獗,命债如山,更是冤杀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右尊将军,想必这杀父之仇,已成为叶公子心中难解的心结。”
叶归澜心中一怔。谢少京来访的目的无疑是针对夜后,这个男人直率利落的言谈毫无顾忌地撕开了自己内心几欲愈合又终是失败的深重伤疤。
“谢少傅说得是,夜后之仇不报,定是此生无法弥补的恨事。”叶归澜纵然内心创痛,嘴上也只是用他惯有的缓慢语气说着。
“谢某前些日子听闻叶公子跟沈中将的副手联袂在右仆射府中阻杀夜后不敌,那名副手更是因此殉职。”谢少京的嗓音浑厚低沉,就像在述说一件遥远的旧恨,“想必叶公子也知道,朝廷最近在全面出军搜捕夜后,大量禁卫跟虎贲都参与到了这个行动中,达官贵人对夜后的忌惮几近疯狂,若不趁早铲除,对齐国的江山社稷恐有威胁。”
“所以……谢少傅的意思,是想我也加入到搜捕的行列中么?”叶归澜的眼神动了动,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微渺的希望。
“谢某正有此意。”
叶归澜看着谢少京深陷的眼窝,想到谢少京身为太子少傅都被牵涉到夜后一事,如今亲自登临,定会为自己诛灭夜后之路增加更多助力,心中不禁欣欣然地有了些期待,但细想之下又有些担忧:“能为朝廷效力诛灭夜后固然是我的希冀,可……我并未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若堂而皇之地参与进朝廷的搜捕行动中,恐有不妥。”
谢少京却是笑了:“谢某明白叶公子的顾虑,这也是谢某前来拜访叶公子的原因。”
叶归澜又是一怔:“那……谢少傅的意思是?”
“不知叶公子有没有留意过,近日来虎贲在建康街巷搜捕与夜后身形相似的女子?”谢少京双手扶膝,直视叶归澜情绪疏淡的眼。
“有所耳闻。”叶归澜想了一阵,点了点头。
“据谢某了解,叶公子跟一名名叫西门残雪的姑娘有往来?”
叶归澜一惊,脑海中浮现起西门残雪的形貌。那个女子生就一双满布戾气的眼瞳,有着一头的四尺青丝,举手投足间尽显利落凌厉。叶归澜想西门残雪大概是有功体的,他虽未试过西门残雪身手,但端阳那夜月华大道上的萍水相逢,西门残雪眼中的肃杀,却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像西门残雪那样的一个女子,是被朝廷盯上了么?
“是,我识得的。”叶归澜承认道。
“那女子引起虎贲的注意,已经不是短时间的事了,从上次未经过登记就擅入建康,端阳那天更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月华大道上,到后来又跟一名身形瘦高的男子在一起,出没诡秘。”谢少京扶膝的手微微收紧,语气又严肃了一分,“上面下令,尽快将她缉捕。”
叶归澜不知道谢少京所言的瘦高男子是韩铮,他对西门残雪的记忆仅仅停留在近三个月前的深夜,他们意外邂逅在颐王府外的巷陌里,之后便听白羽笙说她投奔建康的“亲故”去了,自此再无会面。
“你们……怀疑她是夜后?”叶归澜愣愣地问。
“她不像么?”谢少京反问。
叶归澜骤然就愣住了。
凌厉,凄冷,霜寒气。与西门残雪特征有关的词语在叶归澜的脑海里变换着飞过,她在初夏的端阳节里无端出现在叶归澜的生命中,那曲笛音,那个眼神,携着逼人的气势,带着彻骨的寒意,全然掩盖过了月华大街本是暖意融融的佳节气氛。
叶归澜只是没想到,西门残雪跟白家少主之间会有一番别样的情谊,更未想过那个女子还会反反复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但叶归澜偏偏最难释怀的,正好又是颐王遇刺那晚的相逢。
谢少京的眼中泛起凶厉的狠劲:“虎贲暗中早已派人留意,更有通晓命数之人纵观她与夜后,得出结论说她们两人的命格,相似到了一种极限!”
叶归澜愕然。命格相似到了一种极限,便是重合么?
谢少京的嘴角漾起一丝冷笑,“这位西门姑娘的行为远比其他被捕女子更让人起疑,若不是先前她有白府的人替她撑腰,恐怕早已被朝廷拿她是问。”
叶归澜感觉到背心有冷汗在冒,似乎很难将那个曾与自己一并走过建康山水的女子与杀父仇人归结为一体:“可既然谢少傅也明白西门姑娘与白府的交情,为何还要找上我……”
“这就是谢某这趟拜会的意义所在了。”谢少京嘴角的冷笑让他原本硬挺刚毅的面容多了几分阴沉,“以白府对西门残雪的庇护,虎贲断不可通过白府之人探得西门残雪的行踪,便只能通过其他知情之人获得情报。”
叶归澜只觉得背脊一片冰凉,心中的疑虑却是更深:“可是,你们分明已经知道我跟白府……”
“叶白两家联姻的喜事整个建康无人不晓。”谢少京继续用他沉缓浑厚的声音说着,一点点将这个疏于世故的年轻人拉出迷雾,“西门残雪后来莫名与白府脱离关系,现在白府喜事当头,西门残雪再如何薄情寡义,断不可能不闻不问。”
“所以你们只是想将我作为诱饵,将西门姑娘引出……”
“叶公子说得正是,西门残雪现在行踪诡秘,必须有人将她引出,虎贲才能出人将她强势缉捕!”谢少京的眼中透出一股狠劲,“不过有句话叶公子说错了,叶公子不是诱饵,诛灭夜后不也是叶公子梦寐以求之事么?”
“但我不知如何联系到她……”
“无须联系,西门残雪定会主动送上门约你一见。”
“你们……连这个都算到了……”叶归澜涩然道 “但是,我若出面,定会牵扯到整个白家。”
“因为这场缉拿,与其说是捕,倒不如说是探——探白家之人的居心。”
“怎么说?”
“白家若不知西门残雪的真实背景,待到西门残雪的夜后身份昭然于众,白家必然欣慰于身边索命厉鬼的铲除。相反,白家若明知西门残雪身份却纵容包庇,那白家蓄养绝世杀手的居心,将颇受质疑。”
叶归澜惊得差点站起:“你们这是……”
“叶公子切莫惊讶,谢某明白叶公子只是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但想必叶公子也不希望自己未来的亲家,跟忤逆反叛沾上任何关系。”谢少京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缓缓站起了身,“谢某也不过是一个奉公行事之人,今日前来告知近日来关于夜后的一些消息,同样也希望叶公子在坐等西门残雪一纸约见信函的日子里,能够想明白这些事。”
“我……会好好想想。”叶归澜几乎是瘫坐在了坐榻之上,一时间心如刀绞。
“谢某告辞了,谢谢叶公子款待。”谢少京俯身端起矮榻上的酒盏一饮而尽,向叶归澜抱了抱拳,然后转身向前厅门口走去,“不劳烦叶公子相送了。”
叶归澜没有动,落寞幽深的眼里翻涌起巨大的悲哀。
“另外。”走到门口的谢少京又停了下来,“若叶公子收到西门残雪的约见信函,请尽快联系谢某,谢某到时候会安排虎贲协助叶公子缉捕西门残雪——不,夜后。”
谢少京说罢推门而出,独留叶归澜瘫坐在矮榻上暗自神伤。
年轻人将头靠在座椅椅背上,倦怠地闭上了眼睛。他只是想不过,想不过这么些日子以来心心念念誓死诛杀的绝代杀手竟曾经交逢在自己的生命中,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一场骗局,还是一个悖论。
西门残雪跟夜后很像,像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地步,但叶归澜仍是无法相信,像这样一个被白家之人百般牵挂的女子,会用一柄犀利的短刀,洞穿自己父亲的头颅,更无法相信自己跟结白家结为亲眷不出十日,便已产生一道永世无法愈合的裂痕。
但谢少京说的没错,他必须在坐等西门残雪一纸信函的这段时间里,找到自我说服的理由。
“小霭,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些不高兴呢?”江岩傻傻地站在门口,看着莫霭坐在内堂心不在焉地绣着花。叶归澜来过之后莫霭突然就变得不爱说话了,尽管先前两个丫鬟被那帮势力挟持、罗裳又意外殒命后,莫霭比起以前的话痨,话已经少了不少,前几天叶归澜来了一趟,尽管江岩并不知道叶归澜究竟跟莫霭说了些什么,但之后莫霭大哭了一场,就一直闷闷地不爱说话了。
莫霭没有答话,低头一针一针地捣鼓着。
江岩静默了一阵:“不会是那边又……”
“石头你说什么呢?!”莫霭闻言,猛地扬起了头,怒不可遏般地喝了一声。
“我……”江岩被她的反应震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段时间莫奎云一直在外奔劳,已经很久没有回府了,莫霭现在又这样闹情绪,莫霭遭逢了家中的巨大变故,现在又被叶归澜泼了一盆冷水,江岩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的主上。
莫霭继续不说话,又捣腾了一会儿针线,大概是觉得厌倦了,将绷子连着针线往木案上一拍,站了起来,怒气腾腾地从江岩身畔走过去出了厅堂。
江岩抓了抓脑袋,踌躇了一阵,还是决定跟上她。
雨后的晴空明净又透彻,莫霭走过回廊传过前院,径直走到了她常坐的那株大榕树下站定,她凝滞了一瞬,继而转过身靠着树干缓缓坐了下去。江岩跟过来,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愣愣地看着她,他知道现在能陪伴在莫霭身边的只有自己。
“石头。”莫霭双手抱着膝盖,嗫嚅着道,“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
“小霭,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岩摸着后脑勺,白白净净的脸或许是因为着急而有些涨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霭你不要介意……”
“无妨的,你又没什么错……”莫霭疲惫地摇了摇头,“现在这样,我也只能说一句,祸不单行。”
江岩愣了愣,心中默默重复这四个字,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问:“叶公子那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莫霭闻言,表情甚是古怪,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他么?恐怕对他来说,是喜事罢。”
江岩一头雾水,看着莫霭红褐色的眼瞳:“怎么说?”
莫霭忽地又沉默了。她咬着嘴唇想了很久,将话慢慢地吐了出来:“他……要成亲了。”
“成亲?!”江岩大为震悚,然后他看见莫霭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那双曾经辉映出漫天星辰的红褐色眸子此时仿佛已经泛不起些许的光华。
“嗯。”莫霭闷闷地应了一声。
“怎……怎么会呢……”江岩一时半会还没有回过神来。
“是哦,天造地设的一桩姻缘。”莫霭撅着嘴,话里话外满是浓烈的酸涩,“左右两将军联姻,门当户对呢。
江岩一怔,听着莫霭的话语,他思索了很久:“莫非……是跟白大小姐?”
“嗯。”
江岩也沉默了。他跟着莫霭前去白府做过几回客,也与白羽笙一干人出有过几次出游的经历。江岩到底只是个侍卫,往往都是与罗衾罗裳一道远远地看着那群世家子,对于白羽聆只有些表皮的印象,只觉得那个总是喜欢抚着鬓发说话的女子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温婉可人。后来从莫霭口中,他断断续续地了解到,左尊将军的爱女有着闲适超脱的性情,弹了一手好琵琶,关于茶艺亦颇有几分心得,与他那个翩然脱俗的兄长在这个乱世中觅得几分欢愉。
那个曾经与自己的主上并肩走过街头巷尾的人,到最后,选择了与这样一个女子厮守终生。
莫霭扁了扁嘴:“叶大侠说娶阿聆是他父亲与左尊将军共有的意愿,是违背不了的。”
“小霭……”
“刚开始我还是接受不了,觉得他欺骗了我的感情,伴我走过这些日子,最后居然就这么残酷地走远了。”莫霭戚戚地说着,神色惘然,“但我想了这几天,还是想通了。”
江岩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她。
“他也有他的苦衷啊,父意难违,他的父亲已经走了,生前最后的愿望岂能枉负?”莫霭喃喃地说着,“而且阿聆挺好的啊,生得美丽,人也挺好的,琵琶也弹得很好听。”
“小霭……”
“石头你听我说把话说完。”莫霭瞪了他一眼,又继续说,“何况我现在这处境……陪伴叶大侠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他那么寂寞的一个人,有一个人陪着,到底是要好些,阿聆……挺合适的。”
江岩抿着嘴,看着絮絮叨叨的主上,心中苦涩,却不知如何表达。
“有一个人代替我伴着他,我也就不那么遗憾了,虽然我肯定是想亲自陪伴在他身边的,但……实现不了了啊。”莫霭眨眨眼睛,似乎快要流出泪来,但她一抹脸蛋,又拼命地挤出了一丝笑容,“老爷子常说什么陷战人间几回合,现在看来,这就是我的写照罢,陷战人间,再也走不出去。”
“小霭,尽管现在人世很乱、生活很苦,但小霭你……还有我啊。”江岩憋了良久,肺腑之言终于冲破了重重压制,“我江岩自从跟了莫家,便要尽一生的力量来保护小霭!”
“石头,谢谢你。”莫霭苦笑,“但你已经护不了我了,打自那个雨夜,我就已经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对他的爱,终究是到了穷途。”
江岩再度沉默。在他看来,那个雨夜无疑已经颠覆了过往的种种,将一切引上了一条让人不忍卒问的征程,即便风雪载途,终归是要怀着无限的遗憾走下去。
到底,谁成了谁的末路,谁又成就谁的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