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初冬,一场大雪席卷了整座建康城。
这场雪下得很深,落满了青砖白墙,落满了石桥扁舟,却依旧掩盖不了满地的血腥。
那个纵横建康街巷近一年的传奇杀手,终还是在茫茫的雪色中渐行渐远,那场夜夜笼罩在建康百姓的心头的阴霾开始消散,曾经所有的传言与猜测,在这个国君凶厉的眼中,亦渐渐清晰成穿肠刻骨的嘲讽。
豫州,淮阳的山野。
百草枯败的低矮山岗,荒凉萧索的田埂乡野,茅檐错落有致,炊烟袅袅飘升,纵然满目荒芜,但依旧是一派农家冬日里农闲时的恬淡景象。
年轻人一身粗布麻衣,坐在草木荒败的山坡上,看着天际尽头的夕阳染红了苍白的天穹。
他的眼中带着淡淡的萧瑟,却再无从前满目的寂寥凄清。
一刀一叹一跫音,一生一路一人行。
而今,宿命的枷锁解除之后,他的余生,已不再是独自一人风雨孤行了。
在他身后不远处,女孩子提着一壶烧酒走出茅檐,看着年轻人独自坐在矮矮的山坡上,望着远处的苍穹出神。女孩子默默地注视了很久,直到被火红的夕阳刺得有些睁不开眼,才提着酒壶走上前,将烧酒从年轻人的头顶上方举到他眼前轻轻晃了晃:“冥想时应该喝酒。”
年轻人愣了愣,欣然接过酒壶,拔开瓶塞小饮了一口,继而回味似地呷了呷嘴,又抬起头看向远处那片失了火的天空。
“有什么好看的?叶大侠你都在这儿坐了好久了。”女孩子见他又回到了那份独有的沉默,于是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坐。
“夕阳很好啊。”年轻人淡淡地说,幽深的眼底因为落日的辉映泛起了浅浅的温暖。
“今夜可能有很多星星呢。”女孩子托着下巴眨了眨眼,用胳膊蹭了年轻人一下,“要陪我看哦。”
“行啊。”年轻人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别逼我上房顶便好。”
“为什么?”女孩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怕高。”
“胡扯!”女孩子怒从中来,扬手一掌重击在年轻人后背,年轻人正在喝酒,顿时被呛得差点把满口烧酒全部给喷出来,“以前在织语斋一并看星星的时候,怎不见你扬言你怕高?!”
叶归澜呛了半天,艰难地咽下酒,拭干净了嘴角的残留,用慢条斯理的语气道:“躺在山坡上看星星……不好么?”
莫霭瞪着红褐色的眼瞳,看着年轻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她愤怒又认真地思考了很久,确信在山坡上看星星与在房檐上的确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后,也默许了年轻人的提议:“好罢,这次就依你的。”
年轻人又低声笑了笑,将手搭在女孩子的肩背上,转过头看着女孩子红褐色的眸子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烁着晶亮的光斓:“是同一个人陪小霭看星星,就够了。”
莫霭听得心中一阵暖流,不想这个疏于世故的年轻人也有情谊脉脉的时候。冬日寒瑟,她裹着厚实的棉衣,自然感受不到年轻人掌心的温度,但她的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建康的夜晚,织语斋的屋顶,年轻人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自己背上,两人一同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方灿烂的星空。
女孩子想着,将头靠在年轻人颈窝:“看不出你也会这些花言巧语。”
“哪有。”叶归澜一愣,“只是想让小霭开心些。”
“是哦,家败了,父亲亡故了,石头小衾他们也不知所踪。”莫霭低声喃喃,不觉鼻头一酸,“现在也只有你叶大侠还能对我好。”
叶归澜闻言偏过头,看见女孩子的眼圈又红了,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的什么无心之话又惹得莫霭想起了那段逍遥自在却又遍染凄凉的岁月。
你之于我,亦是如此啊。叶归澜想着,终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将身侧的女孩子拢了拢,将下颌抵在女孩子的额头,感受着这份不可多得的温存。
“叶大侠。”怀中的女孩子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自那之后,映少跟你还有联系么?”
叶归澜轻轻摇头:“没有了。”
“那……白家现在境况如何?”莫霭听到这,心中忽而有些没底,“左尊将军病逝,阿聆失踪,西门自尽,映少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啊。”
叶归澜想了又想:“我前些天去集市上打酒,听见有人说,白大将军的长子重新入世了。”
“入世?”莫霭一怔,“这般世道,入世岂不是很危险?”
“或许……乱世需要映尘这样的人。”
莫霭又是一愣。她抬起头,看着年轻人线条坚毅的面庞迎着将暮的夕阳,眼中写满道不尽的追念。她想起最近一次见到白羽笙,是在那夜暗巷里的极端相逢,之后便是各自天涯,曾经相伴相随一起走过建康周遭好山好水的飒沓公子,竟在一夜之后与自己形同陌路。
“希望映少能好好地活下去,活到乱世的尽头。”莫霭若有所思地说,“有朝一日若是能再见,那当然是甚好的。”
“是。”叶归澜点头道,又将女孩子搂得更紧了一分,“而我们,只需要这样,清风茧缕,一世欢愉。”
“好,清风茧缕,一世欢愉。”莫霭又愉悦起来,欢喜地应了一声,将头埋进了年轻人怀中。
两人在低矮的山岗上相拥相偎,夕阳投下灿烂的余晖,将两个人的背影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色。
就在两人身后数丈远的地方,白衣白冠的年轻公子,秉着与他身形并不如何相称的阔叶重剑,转身默然离去。
他踏遍齐国的山水,终于找到了隐居在此的故人,可他终究没有走上前去唤他们的名字,而是选择在不言地注视良久之后离开,就如同他来时那般悄然。
他不是不想去唤,而是不愿去打扰这份令人钦羡的安谧。叶归澜选择隐居,而自己选择入世,分明都已经踏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此后的人生,恐怕难以再有交集。
他觉得,已经没有再唤故人一声的必要了。
他扼腕,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白羽笙明白,打从继承了父亲遗留下来的这柄阔叶重剑之后,自己的人生注定会掀起咆哮的波澜。他还要去寻他远走的妹妹,他还要重新塑造起荒废已久的一身筋骨,他还要用他自己的手,激起滔天的巨浪,要这个荒谬的尘世与他逝去的青春、逝去的曾经、逝去的亲故同葬。
天际的尽头,夕阳的残芒红得耀眼,仿佛要用这漫天的血色,洞穿这个命如飞蓬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