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托尔斯泰是中国熟悉的苏联作家，他的长篇小说《粮食》《苦难的历程》和《彼得大帝》很早就译成中文，对六七十岁以上的中国知识分子产生过较大的影响。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根据小说《彼得大帝》拍摄的同名影片曾在北京等地放映。彼得大帝由苏联著名演员尼·西蒙诺夫扮演，演得极其出色。
小说《彼得大帝》是阿·托尔斯泰的得意之作。他醉心“彼得大帝”题材，在写小说的同时还编写了同名电影脚本和话剧剧本。话剧剧本《彼得大帝》一九三四年完成，同年由莫斯科第二艺术剧院排练，准备在该剧院上演。第二艺术剧院曾由俄国作家契诃夫的侄子米·契诃夫领导，辉煌一时。但一九二八年米·契诃夫离开苏联、改由优秀演员布列森涅夫担任经理后，剧院开始走下坡路，票房一落千丈。布列森涅夫为使第二艺术剧院再度辉煌，决定排练阿·托尔斯泰的剧本《彼得大帝》，想一炮打个翻身仗。布列森涅夫把宝压在阿·托尔斯泰身上显示出他的远见卓识。阿·托尔斯泰属于十月革命前成名的“旧作家”，并有伯爵爵位。他不接受十月革命，用他自己的话说：“在红军与白军生死搏杀的年代，我站在白军一边。”一九一九年他流亡巴黎。但不久觉得自己错了，需要转变，于是一九二一秋天跑到柏林去编辑路标转换派的报纸《前夜报》。不久又觉得自己转变得不够，还需要转变，于是一九二三年夏天返回苏联讴歌苏维埃政权及其领袖。此举使他立即得到苏维埃政权及其领袖的礼遇，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被同行称为“无产阶级伯爵”。像他那样经历的人回国后受到如此礼遇，没有第二个人。因此排练他的剧本不仅政治上保险，还能借用他的余荫重振剧院。
三十年代苏联书刊检查日趋严厉。书刊检查人员生怕一不留神放过毒草，贻害读者，自己也跟着完蛋。剧目审查更严。中央剧目、演出检查委员会几经周折才勉强同意话剧《彼得大帝》彩排。彩排邀请领导人和评论家审查，经他们讨论决定是否公演。
彩排安排在一九三四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斯大林和全体政治局委员莅临。还有红色教授学院的一批教授，此外便是国家政治保安局的人员。领导人和教授分别坐在楼上包厢和楼下池座，保安人员则挤满楼道和出入口。
大幕拉开后，观众与其说观看话剧不如说观看斯大林。台上台下的目光都投向他，捕捉他脸上每个细微变化。扮演彼得大帝的演员上台前布列森涅夫再三叮嘱他：“尽量少表现彼得大帝的英雄气概，不然要犯宣扬君主制的严重错误。多注意斯大林同志的表情，你从正面看得清楚。”然而斯大林坐在包厢里端然不动，脸上毫无表情，未鼓过一次掌。离剧终还有一刻钟的时候，斯大林突然站起身离开包厢，向出口走去。布列森涅夫吓得魂飞魄散，一路小跑赶过去送斯大林。布列森涅夫感到大祸临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壮着胆子夹在保安人员当中送斯大林走出剧场。但斯大林兴致很好，走到休息厅停住，同他谈了一会儿，并肯定话剧《彼得大帝》。布列森涅夫顿时心花怒放，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斯大林走了很久以后，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剧院门口，沉浸在幸福之中。猛地想起剧场里正在讨论彩排，他才转身返回剧场。
剧场里的气氛非常紧张。舞台上的道具已经撤掉，换上长桌和讲台。长桌后面坐着彩排审查委员会主席团成员，人人面带杀气。四十个人登记发言，一个个走到讲台前发表自己对彩排的看法。他们从斯大林冷漠的表情和提前退场的举动中揣摩出自己应持的观点。前十位发言人都是红色教授学院的教授，他们一致彻底否定这出话剧。情绪一个比一个激动，措辞一个比一个尖锐。如果头两个人猛烈抨击话剧，说它坏得不能再坏，中间的几个人在抨击话剧上已无文章可做，便把攻击的矛头转移到与彩排有关的人身上，甚至要追究导演和中央剧目、演出检查委员会人员的政治责任。最后的两位为表现自己的高度觉悟，干脆要求追究剧本作者阿·托尔斯泰的责任，查禁小说《彼得大帝》第一部，并不允许第二部、第三部出版。
布列森涅夫返回剧场时，第十一位发言人正提着皮公文包向讲台走去。他身材矮小，把皮公文包垫在脚下，以显得魁伟。他厉声喊道：“同志们，我完全赞同前面几位同志的发言，我甚至找不出语言表达心中的怒火、抨击这出极端恶劣的反革命话剧。作者竟把彼得大帝写得如此具有英雄气概，这是明目张胆地宣扬君主制……”这时布列森涅夫走上舞台，请求会议主席允许他打断矮小同志的发言，说几句话。得到主席同意后，布列森涅夫用挖苦的口吻说道：“同志们，法国有句谚语说得好，真理诞生于交锋中。今天我们就话剧《彼得大帝》彩排交换意见必将再次证明这句谚语的正确。我很高兴十位发过言的人和第十一位正在发言的人一致严厉谴责这个剧本，但我相信下面发言的人将持完全相反的观点。一小时前斯大林同志同我谈话时对彩排发表了如下看法：‘剧本写得很好。遗憾的是彼得大帝的英雄气概表现得不够。’我完全相信后面发言的人，如果不是全体，起码也是大多数，将会赞成斯大林同志的看法，所以说交锋产生真理嘛。请原谅我打断极有教益的发言，大家继续发表高见吧。”布列森涅夫说完大厅里一片死寂，接着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斯大林同志万岁！”的口号声。站在皮公文包上的矮小教授仿佛被一场地震震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地上的皮公文包了。第十二位发言的人仍来自红色教授学院，他是这样开始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述我对前十一位发言人的愤慨，他们竟然否定我们刚刚看过的演出，竟然诋毁如此优秀的演出。正如斯大林同志英明而正确地指出：‘剧本写得很好！’作者和导演唯一的错误，正如斯大林同志英明而正确地指出的那样，彼得大帝的英雄气概表现得不够！”后面的发言人完全赞同第十二位发言人的观点，同时严厉谴责前十一位的言论。中央剧目、演出检查委员会立即批准话剧《彼得大帝》公演。布列森涅夫把矮小教授落下的皮公文包带回办公室，等他来取，可他一直没来。
斯大林并未看到话剧结尾，但政治上一向敏感的阿·托尔斯泰却感到有修改的必要。话剧是这样结尾的：彼得大帝咽气的时候，窗外涅瓦河上空雷雨交加，他所心爱的英格尔曼兰号巡航战舰渐渐下沉。这似乎象征彼得大帝的事业后继无人。阿·托尔斯泰再三修改，最后改成：彼得大帝临终前召开参政院会议，对参政员发表演说：“同志们！你们要知道，尽管不会很快，但按照自己新的方式继承我彼得事业的那个人必将出现。”
前面提到话剧《彼得大帝》是一九三四年秋天彩排的。对不熟悉苏联历史的人来说一九三四年并不说明什么，所以我想提醒一下：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列宁格勒党魁基洛夫遇刺，全国大清洗就此开始，而一九三四年秋天则是大清洗之前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