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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托意眉间黛(18)

有福方读书,有此,便不用再去佛前求多福。

偶尔也会幻想,随烟波去往从前,去看李白月下舞剑,去往武陵寻找桃源,看过陶渊明的菊,周敦颐的莲,唐伯虎的桃花,也到过林和靖的孤山,又与徐霞客游遍山川,再和张岱借住江南,最后停在蒲松龄的茶摊前,说我迷了路,忘了家园。

不必刻意去记。你,我,或者岁月,流传天下,或者相忘江湖,本没什么区分,注定都是传奇。

一点禅灯半轮月,我不怕这些虚幻。

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一个是任脉,一个是督脉,失传的秘籍,就是这么简单。

三更月下禅,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听说,这是一个大家不愿读书,只想实践的年代,偏我懒怠。

越读书,越柔软,越写作,越温暖。万种风情千般好,还有那十之八九,不需语言。只愿与这红尘柔情相爱,来被这个世界温暖相待。

童年在桐荫下看书度过漫长暑假的时候,从未想过,今生能与文字如此结缘。我是理科生,没有写诗的激情岁月,自小没有文学梦,毕业后入国企,后来辞职。这些都已经远去了,淡得有些漂浮,回忆起来尚不如手里的书中事真实。

是命运吧。回首尘埃已静,就像拨过的那些念珠,一粒粒,结了往昔,光阴加身,不容分解。此时才是那个局外人,想起来也会心惊,踏差行错一毫一分,也不会到今天的园林。可分明不觉有过多少抉择,是天意,是注定,是命。我安顺从之,不欲掌控或挣脱,待到莞尔落烟华,寂寂着,也定是美的。

如今我的窗外也有三棵苍老而巨大的梧桐,两人拉手都难以合拢,看着它春华秋实,我也能感受到,岁月待我的亲厚。我所求不多,只向执手要一生。

也曾写文章写到泪流满面,在极荒的夜里来不及擦干,爱极了的那件事,面对时,便如朝圣。端宁、肃穆、动荡、惶恐,不过是更加坚定,愿低下头来,微笑着依偎。这一份选择,永不会回头。

任何的选择都艰难,除非与己无关,不求能有多高远,只为内心纯合安然,去赴这尘世的约,实现许过你的愿。

趁此身未老,此爱未渝。

女子就该是一本手写的线装书,有素雅的封面,情意深重的内涵,在一个清洁的地方,记着当年。

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了。

转眼叶子落尽,窗外已是冬天的寒,心宜静,食宜暖。尘岁的丰盈和秀美,也要缓移步,慢端详,学会欣赏枯寂之美,老树、虬枝、寡藤,落木萧萧,寒风肃肃,繁华盛颜都散下,才可见风骨经络,便是自守的清绝,从未没落。

没有更大的野心了,只想掩门隔窗,松针烹茶,焚香听琴,书中寻一二知己,与我围炉添趣,秉烛夜话。

往来随心,去留无意,时光惊雪,可以沉溺。

月色真好,院里泛着清明,照得花影都还未睡,却是安静了,不及白天看着喧闹。它们簇拥着沉寂,让人心里倒也想替它们难过,终究是不能一直艳丽着,即便在开得最好的时节里,也要有这无人花前过的冷落。月下沉吟,花也要懂了,情薄无奈,所以柔弱,一朝落尽,倒也不需要风吹雨打,它自己放手,便罢了。

好似再活泼的人儿也会有这落寞的时候,原本快意的性子,忽然就隐藏了,再问什么也不肯说。就如再无心的日子,也难免惆怅,看着顺风顺水地过着,实则还是有着酸涩。她初一十五去上香,看见数不清的人世悲苦,也知不如意事,向来谁都有。你看着我画堂人静,意态闲闲,我也看着你常话家繁,扬眉春风,人生从来无二,都在补自己的缺。

红泥小火炉上还煨着山药粥,淋了桂花蜜,可安神补气。她还对着镜子重新装扮了,换下白日里烦琐的头饰,尽量地清简,人也觉得松快些,但还是薄施了粉,淡扫了眉,想了想,又把胭脂多擦了两遍,烛光下更能看出好气色,笑时带着一点娇,倦时平添一份懒,不让人觉得远。

其实这样的夜晚,也已经习惯了,就如同习惯在盘子里摆上两个银匙,虽然等的那个人,今晚并无消息会回来。不是她偏执,左右也是无事,只当打发些寂寞辰光,万一他敲门呢?披星戴月地赶着回来了,彼此相对,都是惊喜,想想心里都觉得雀跃。为了一个万一,她愿意一天天地这样等,等着他的,永远是最好的一面。夜空里的紫微星明亮,它也从来都是不变的,就是为了让赶路的人,能有个清晰的识别,知道家在何方。

炉里的香,她只放了细细的一线,烟也羸弱,春深的夜里,用檀香最好,宁心清意,不生妄念。她站在窗前,幽幽的花香徐徐飘到屋檐下,是湖石边的兰。春天之于花,如青春之于女子,你还在为自己怜惜,实则满园姹紫嫣红,放眼看去,都是俏丽。

棋盘还摆在榻上,黑白棋子在藤盒里安静着,她百无聊赖地坐过去,拈起一颗黑子,“啪”的一声清脆,落到了棋盘的正中央。这不是正经下棋的杀法,她也是没有思虑,就忽然觉得空荡,要加点警醒定定心。

落子无悔,即便心知是错了,也要让这一点郁结舒出来。把这样一晨一夕的等待,当成长情的陪伴,缓缓地,把一生过完。也不一定就是错的。

一夜灯烛未熄,她留了屏风后的一盏,早晨推开门,树上的一对燕子并肩站在巢边,亲昵得可爱,千里燕归来,始终祥和。

有妾室进来请安,她正扣耳环,不经意把手扎了一下,她声色未动,回头仍是含笑,相思的苦,只心里牵挂的良人知道便可,与其他人,藏起来才是善待。

她远远地看了一下外面,果然,地上的落花已是一片。

眼前的女子,手搭在棋盘上,笑语轻轻,姐姐可是想下棋了?不如我陪你。

丈夫的美妾自去年进门,倒也一直安分,从不逾越,想起当时夫君与她商量,说寻个人来与她做伴,有事了姐妹间也可帮衬,总归平时里也还是要到正室这里来服侍。

她只是笑了笑,也无不应允,亲自拨出院子来给她住,只是彼此离得远,各占据一个角落,不想往来得太频繁,避也有处避。就如下棋,明眼人从不把自己拘在中间,受四面八方的攻伐。

她知道有片山河注定守不住,总要割让给别人居住,那就退而取势,至少整盘棋局,她还可以默默看清。

桌上的棋子是她生日时,丈夫送她的礼物,听说从大漠戈壁出来的,和田的羊脂白玉和黑色墨玉,光泽润滑,触手生凉,很是稀少和难得。丈夫也只当她会宝贝一样地收时,记得他这份心意,无事了把玩一下。可她爱惜是爱惜,却肯平日里摆在外面,还特地令人觅了香榧木,裁制成棋盘,茶余饭后,扯了他的袖子,下上一局。

她说棋子就是棋子,再珍贵也是定了性,若还不让它在棋盘上走一走,这一份人间机缘,却也白白辜负了,该有的历练总该有,该面对的就去面对,倘若不小心磕了碰了,心疼也只能由命。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也因为珍贵,定会加倍呵护,不让它受伤。说得轻柔,也无比凝重,这一程山长水远,唯有步步稳重,方可从容。她的指间正夹着一颗白子,茫然不知该下到哪里,可看过来的眼神明丽,语气坚定,她聪慧,却能看开,这样的女子,足可用一辈子的光阴和深情,不输人生这局棋。

也有撒娇耍赖的时候,因为一时未查的疏忽,还在为自己的苦心经营而得意,对面一个封杀,顷刻片甲不留,棋盘上的无情就是这么犀利,明明是薄衫日暖,下到惊心处,却也是冷汗涔涔,烽火硝烟,席天卷地,刚刚还排兵布阵,连线筑城,没提防,一个心慌,已是孤王楚歌,英雄末路。

她不依,这凋零荒凉的场面,弱女子怎么收拾得起,衣袖轻轻一带,棋子残倒纷纷,棋局无疾而终。哪里怕他笑话,就娇蛮不讲理,轻快地把棋子收到篓里,抱在怀中,对他盈盈一笑。你赢的都在我这。深闺里的爱,总得有这一瞬间的心动和痴,君恩深重,昭昭领悟。

这一份华丽最艳,也世俗,却极是真实生动。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必也是有这回忆里的甜蜜,支撑着她走过一季一季的桃花春柳。

倚床榻上的这盘棋,她只与那一个人下,方是情意。

倒没想到,小家小户里出来的女子,也会下棋,原来是她自视清高了。安生过日子的人家,往往看着不起眼,可是经得住打量,也沉得下气,仔细看过去,墙角屋檐,灶台饭厅,都是生活的味道。

这个叫惠青的女子安顺谦和地在这宅子里过日子,她也不得不服气,听闻她也是可怜,家在千里之外,一时中道败落,为了自己弟弟,她情愿以银子兑身价,进了富家门为妾。从此与娘家断了关系,也没有后路可走,真心跟着那个男人,对夫人也真诚,总亲手做了针线送过来,那手绣功真好,所绣图案皆不俗,想来也是有性情的女子,不知她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怨命运不公,其实这深宅大院里的女子,又有几个是不怨的呢?

惠青总是淡淡的,这也让她舒口气,总不会像旁人家,侧门领进来一个,没多久就鸡飞狗跳,没个安生。所以她才能跟丈夫的妾闲坐在一起,说说时节,说说花花草草,也才愿意,与之走上一局棋。

池塘里的荷花也要开了,正想去看看,亭子里清旷,柳荫花熏,那边有现成的棋盘,不如去临湖对弈,更有些意趣。

她走在前面,惠青在后面,离她半步的距离,走路无声,也无话。

她走得慢,还是有着重重心事,丈夫不在,她是唯一的主人,惠青有了安身之地,低眉顺目地过日子,无人给她闲气与挑剔,已是好福气,旁的可以不再多想。

可她不能,她有忧,有虑,还有惦记,经常就自己陷在里面了,恍然再惊起,却是平静不了的心慌。

天空蓝得不能多看,否则想流泪,这样清澈的天,没有一丝云,连鸟也不敢飞。

她们在亭子里坐下,两个人,竟然觉得满了。

若再带回来一个,怕是只能在一边站着了。她脱口而出的话,自己先笑了起来。如此没有前言后语,惠青竟也是明白的,她也低下头笑了。

保不齐就会一个一个地带回来,几年后,满园子粉黛,不过要为这些还没影子的事劳心伤神,也是不值。

再沏一壶茶,重开一锣戏,还是收拾心思下棋,她拈了一颗云子,捏了袖笼,稳稳地放了下去。

水满池塘花满枝,乱香深里语黄鹂。东风轻软弄帘帏。

日正长时春梦短,燕交飞处柳烟低。玉窗红子斗棋时。

燕交双飞,柳烟低垂,要想做到不理不闻还真是难了,风吹过,软香沾衣,花枝簇簇而动,池塘里水波潋滟,出水就是莲并蒂,荷叶下游过的鸳鸯,散开也是双涟漪。她一直端着的安宁顷刻就乱了,她一枚黑子胡乱扣下,清晰的一个响声,是想赶走柳叶间的黄鹂。手抬起来才发现,这一招却是把自己逼仄到了悬崖边,她还未想好怎么化解挽救,只见惠青也丝毫不觉,一枚白子轻慢无心地置下来,眼神却落在虚处,这一步也是自乱阵脚,还错了时机。

一朵花落在棋盘上,微微颤抖着,似欲飞去。

原来都是难抵这相思的春愁,千般柔婉,年年春生,难放难收。

棋令人闲,美人令人怜。红尘世间,红颜最是恩重,女子那不堪一握的年华,为一个“等”字,付出真情,落满沧桑,负不得。

“纤指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销魂。必欲胜之,恐天地间无此忍人也。”李渔说,以闺秀自命者,最要该学的,就是手谈。

就要看她这举棋不定的神态,秀眉微颦,心意为难,左思右想拿不定个主意,却是越来越专注,荡尽了世间梅雨,忽然有了仙泽。

看她指间夹着棋子,靠在粉润的腮边,袖口落下去,露出了纤柔的皓腕,细小的血脉蜿蜒,青色如黛,清晰可见,莹脂的玉镯有着幽微的光,照着她的小影,再看这屋子里,一桌一椅,一瓶一几,恍恍地,都有了花气。

秋芙好棋,但不甚精,每晚必拉着蒋坦手谈,有时能下上整整一夜。虽然基本上都是惨败,但兴致却始终不减。蒋坦笑她,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如对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爱怜之意油然可见,女子在夫君面前,总需要讨一份宠爱在,不管是洞房花烛夜,还是多年后两鬓斑白时,只要你还愿意宠溺,她就永远有小女孩的心态和笑容。

小女孩的心性,明知不敌,也要逞口舌之强,相信爱与奇迹,不信就胜不了一局棋,还要扬着下巴挑衅,敢不敢把你所佩的玉虎拿来做赌注?

蒋坦乐得纵容她,数十子后,已是胜负分明,秋芙苦着一张脸,眉也成了忘川,没待蒋坦安慰,她嫣然一笑,手一松,怀里的狗踏到棋盘上,口说无凭,再无输赢。

银烛莹莹,秋芙抿嘴得意,蒋坦只这样深情地看着她,秋芙的脸已是桃花红艳。

在记忆里,我们都是完好的样子,可是回忆的时候,却总是心痛,那个已经消失的人,此番又在天涯何处,看见秋天的衰草,就觉得满世界荒芜,有些伤感,真的不能触动。好似一世情苦,连她的笑容都成了幻觉,可不可以,再来入梦,带着未了的心愿,再来把一盘棋,下到没有结局。

唐朝的时候,宫廷嫔妃和贵族女子都喜欢下棋,包括杨玉环和武则天,这几乎成了上层社会的基本娱乐,后来还成了宫女进宫的必修课。

三尺之局做战场,有多少不甘不忿不平,都落在棋盘之上,也少了口舌是非,也能让深宫女子的心,不再愈渐狭窄,可以走马抒怀,奔驰千里,调兵遣将,安定乾坤。

而且最能打发时间,也不必催促,一天下不完,就搁在那,第二天接着下。时日长长,唯恐其短,一抬头,天都暗了,恍惚还什么都未觉。走过小林竹径,穿过月亮门,这不争的朝夕,竟也是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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