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是生命和希望的象征,这似乎已经成了人们的共识。那么绿地呢?
天地浑黄,宇宙洪荒,恐龙和珊瑚虫在只有海洋和森林的地球上爬行时,绿地绝对是算不上一回事儿的。舜耕历山,黎民学稼,绿地即使不能算是灾难和累赘,至多不过是水土丰沃的一种标志罢了。可当那片水土丰沃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城镇,那城镇经过几百几千个春秋冬夏,变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那城市的土地上开始出现了楼房和汽车时,绿地就逐渐显露出某种特有的价值来了。
城市的第一座楼房、第一辆汽车,绝对是人们顶礼膜拜的宠物。可随着楼房和汽车的增加,成千上万座高楼大厦,成千上万辆汽车,遮蔽了天空、污染了大地,人们才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笼中之鸟、园中之兽,连片刻的宁静也难以寻觅,连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也成了奢侈和享受。
于是,人们开始寻找绿地;
于是,绿地成了宁静的港湾和酿造爱情与甜蜜的摇篮;
于是,绿地成了现代文明城市的主要标志之一;
于是,我们的许多考察团面对国外某些花园城市、森林城市,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我们太落后、太……”的慨叹。
如果撇开大自然赐予的天然湖泉不论,济南市区内建设的第一片绿地要算中山公园。本世纪初叶,北洋大臣袁世凯会同山东巡抚周馥,奏请清政府在济南老城城西划出一块土地开辟为商埠,中山公园便做为商埠公园应运而生。自那时起直到一九四七年,中山公园始终是济南第一座和唯一的一座公园。济南解放后,人民政府先后拨出大量资金,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建起了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金牛山等公共游览娱乐场地,一度使人们对于公共绿地的需要,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可此后的几十年间,济南的人口、楼房、车辆成倍或成十倍、几十倍的增长,给城市绿地带来了前所没有的、与人们生存生活息息相关的、巨大的压力和危机。
面对这种压力和危机,西方绿色和平组织正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奋力抗争。面对这种压力和危机,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有所作为呢?
饥饿的公园与圆着肚皮的小老虎
一九八二年,五十四岁的郭元祥,从副市长刘献林手中接过园林局局长的任命时,济南的园林事业正处在一个窘困危难的低谷的底部。那窘困危难,郭元祥是第一脚踏进办公室的门槛就立刻领教了的。那次一个外国旅游参观团来访,计划游览之后在五龙潭与有关人员举行一次座谈,布置座谈会场时竟然找不出一套稍微像样的茶具,而园林局一时竟然拿不出买两套茶具的钱来。郭元祥派人从正在大明湖公园举行的一个外地陶瓷展览会上,临时借来两套茶具,才算勉强保住了脸面。这位当年十五岁的民兵队长和区革委会副主任、城建局副局长的狼狈窘困之态,就可想而知了。
按照新官上任的贯例,郭元祥开始了上任后的第一次“视察”。他来到大明湖。大明湖是古历水陂旧址,四十多公顷水面,汇聚着趵突泉、珍珠泉两大泉群的水流,七十多公顷地产上遍布着十几处名胜古迹,是济南游览观赏的繁华之地。公园主任鲍庆贵告诉郭元祥,公园每年帐面上至多能赚三十万,可用去的财政补贴不下几个三十万。这样,花房里想换几个窗帘,也只能向市里打报告要钱。他来到千佛山。千佛山古称历山,是当年舜帝爷耕荒垦野的所在。隋开皇年间凿壁造佛,唐太宗贞观年间重加扩充修缮,成为名噪一时的佛教重地。“文革”一场浩劫,千佛被毁,庙宇残损,山林遭到严重破坏,可谓百业待兴万事等钱花,可公园的一个饭店灯常亮、水常流,每年都要白白赔进三五万元。他来到金牛山。作为济南市唯一的动物园,那里只有不过八十多种三百多只动物,而职工利用荒芜的山坡,把自家的牛羊放牧得膘肥体壮。他来到中山公园。在听取汇报的短短两个小时里,公园主任竟然两次被要求调离园林系统的职工叫了出去……
“这还算是一个单位、这还算是过日子吗?”郭元祥找到副市长刘献林。
“元祥,市里可是把园林这一摊交给你了,你就不能改革改革,闯出一条活路来?”面对郭元祥愁苦怨艾的面孔,刘献林把烟圈吐得一个比一个悠长。
改革,那时在城市还是一个相当生涩的词汇。
“改!不改没法活啦!”郭元祥牙一咬,很快便带着两个会计,开始了他的第二次“视察”。这一次可不是听听看看了事的,目标明确:首先向大手大脚、不计成本、花多少向上要多少的惰性心理和管理办法开刀。每到一处,把领导干部、会计和有关人员统统找到一起,拨拉着算盘一点一点抠:你总共有多少项目,每个项目一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全年总共应该收入多少支出多少,你实际上收入了多少支出了多少;哪些项目是可以发展增收的,哪些项目是应当压缩或取消的,预计明年可以增加收入多少减少开支多少;然后定出一个全年的定收定支定额补贴计划,多收不交少收不补。正巧是冬天,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多,郭元祥这家五天,那家五天,铁着面孔来,铁着面孔出。算帐之外断不了还要批评和施加压力,不把下属单位的头头们搞得头上冒汗、舌尖打麻花决不算完。一连“视察”了两个月,指望原本并没有多高,可年底一算帐把郭元祥惊了个张飞看鸡蛋:补上财政那一百万拨款之后,园林局帐面上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四十八万赢利!
郭元祥好不得意,一次趁市委书记魏坚毅陪同外地客人游览大明湖时特意报了喜。魏坚毅却怪,不表扬也不鼓励,跟没有听见一样,直到游船驶进湖心,这才四面环顾,把郭元祥叫到面前说:“大明湖这么好的地方,一年至少得收入一百万!收不到一百万,你郭元祥就算没完成任务!”
一百万!一个公园一百万!郭元祥只觉得头发茬子都竖起来了。这怎么可能呢?这个任务有谁能够完成呢?
可市委书记的要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丝毫回旋变通的余地,郭元祥只有硬着头皮朝前拱了。硬压硬抠不是办法,郭元祥从体改委和财政局请来几位明白人,帮助搞起承包。那时各公园的饭店没有一家赚钱的,金牛公园饭店十几个人,每年收入三四万,去掉成本费用净赔一万多,饭店经理还自觉理由不少。郭元祥发火了:“天下哪有开店赔钱这一说!不行关门,你们都去干别的!”面对压力,女服务员肖淑英挺身承包,当年上交利润五万元,以后逐年上升到十五万、十八万。各公园单位也一律“包”字当头。每年一开始为承包定额,郭元祥与各单位头头打不完的官司。这个说太高太高,根本完不成,那个说不可能不可能,完成一半就得把命也豁上去;可手掌落地,定了,就这个数,可能得完成、不可能也得完成,年底一算又总是超额。这使郭元祥看到了潜力和希望,在第二年的承包额中总是毫不犹豫地再增加上一个百分比。有人说郭元祥这是“鞭打快牛,”郭元祥说:不打不走,牛压根儿就没有达到快的时候。
承包第二年,园林局的收入就超过了八百万,而大明湖公园达到二百多万,把魏坚毅提出的那个目标和要求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钱挣来了,很快又出去了——郭元祥不肯做守财奴,立刻把钱又投入到新项目的建设或原有项目的改造中了。千佛山佛像被恢复,山林中开出了一片百亩桃园。金牛山一座号称亚洲之最的、人鸟可以面对面交流的“嘤鸣馆”交付使用。大明湖中三十只又破又旧的划船,变成了三百只画舫和脚蹬游艇,西岸新建的摩天轮、碰碰车也立刻吸引了大批游人……投进去的钱飞快地收回、滚动,园林局的收入直线上升。郭元祥又从中拿出一部分钱,建起了近四万平米的职工宿舍,使一向垂头丧气的职工第一次有了让人羡慕的职业。
怀疑和非议从来就没有停止。北京、天津的同行们听过看过之后,当面夸赞几句“真敢干”、“真不简单”,转过身去却问:这么搞对头吗?那是外界自然并不重要,问题是市里有些人一有机会就嘁嘁喳喳:“郭元祥脑袋钻钱眼去了,把园林的方向搞歪了!”“社会主义园林从来讲的都是服务,郭元祥搞的这一套是什么?”园林局内部有人一面朝新房里搬着家、朝口袋里装着奖金,一面上下串通大发噘词:“郭元祥明是共产党实是资本家,连资本家都不如!”这么嘁嘁来嘁嘁去、串通来串通去,加之郭元祥对某些违法乱纪行为的处理得罪了上级机关的某些人,一九八六年冬季整党时,有人煽风,有人鼓动,有人发难,园林局内外掀起了一股“倒郭元祥”的小小的浪潮。
谁规定只有资本家、资本主义才能挣钱,共产党和社会主义挣钱就违法了的?
谁规定服务就得赔钱,只有赔得叮响才叫服务好、方向正确的?
谁规定挣了钱,增加了项目、丰富了内容就是资本主义的?如果那是资本主义,我宁愿就搞资本主义去!
郭元祥的牛脾气上来了,没等整党结束,就派办公室主任迟效初创办起园林开发服务中心,把钱挣到了北京、日本;同时想方设法建起了两座年利润近百万的园林宾馆,把园林的收入从不到一千万,猛地提高到一千四百万!
一九九〇年前后,当首都的几家报纸通篇累牍,为北京动物园嗷嗷待哺的狮子老虎告急呼救时,济南金牛山公园里新增加了二百多种珍禽异兽,五六只东北虎、孟加拉虎,两年里生下十七只小虎崽,个个腰长肚圆、毛光皮亮,成活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
历史名石与当代“石癫”
贾祥云三生有幸,从学校踏进趵突泉公园的那一天,恰巧赶上了公园扩建高潮。这是一九六四年的事,当时趵突泉只有三股水、三个大殿和一条水渠,占地不过四亩。一九六二年的暴雨几乎没有把泉眼淤掉,副市长许衍梁、建委主任刘献林亲自组织专家考察,清淤连带着整修扩建,不到四亩的地盘一下子扩大了十二三倍。趵突泉公园由此诞生,贾祥云成了公园的第一批职工和第一批大学生。
趵突泉对于贾祥云说来一点也不陌生。这个徂徕山和汶河的儿子,中学时代是在趵突泉边度过的。他熟知《春秋》上“公会齐侯于泺”的记载,熟知漱玉泉、柳絮泉边曾经发生和诞生的种种佳传妙句,熟知乾隆皇帝下江南也要时常把趵突泉水带在身边的故事。作为异国侵略者和反动腐败政府的牺牲品,日本人在趵突泉修建了只供少数上层人物饮用的第一座自来水厂,并且用哨岗关卡,强行隔断了趵突泉与济南百姓的联系。而国民党政府,则干脆把趵突泉周围变成了一个藏垢纳污的场所。只有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第一次把这座驰誉海内外的名泉连同大片园林,完整无私地交还给了她的真正主人——济南人民。
人民的园林事业,是贾祥云愿意为之献身的事业,而作为北京林业学院园林系毕业的大学生,那恰恰是他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最佳位置。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垒砌泉池堤岸。泉池堤岸砌完,他就被分配跟随从苏州请来的两位专家,开始了东门假山的创作和建设。那是济南公园的第一座假山,也是趵突泉公园中的第一座“山”。无山不成水,无水不显山。那奇拙峥嵘而又玲珑剔透的山光水色中,凝聚了一个青年大学生的不知多少才思和汗水。一连几个月,贾祥云每天都要到假山周围去转上几圈,每次看到游览的群众在假山上观赏回旋,心里总要泛起一层久久不肯平息的波澜。他拿定主意要把山石作为自己主攻的目标,为丰富趵突泉和济南园林的内涵,贡献自己的才学和热情。
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打破了贾祥云的好梦。破四旧、砸烂封资修,公园成了重点中的重点。趵突泉成了“向阳泉”。佛像书画被一抱一抱地付之一炬。一座高一米七、重一千公斤的大铜钟,硬是被砸成碎片化了铜水。开始贾祥云迷迷瞪瞪跟着看热闹,及至红卫兵把矛头指向碑石字匾他才惊醒过来——那些碑石字匾都是历经沧桑的无价之宝啊!他与大学一起分来的好友刘俊兴等人,把有康熙、乾隆两代皇帝题字的大石碑放到草地上当了茶桌。把元代大书画家赵孟的一幅横联,用三合板一封,用油漆写上了毛泽东诗词。把明代诗人李攀龙题写的一块碑石抬进宿舍,垫上两条石凳铺上被褥,当了床。为了保护假山湖石,周围架起栏杆,上面插起“山石危险”的木牌。为了使花卉免遭荼炭,把花名全部改成了药材名,芍药叫白芍、牡丹叫丹皮。这样维持了足有一年,后来有人在公园门前贴下一幅标语:“阶级斗争白热化,哪有闲心逛公园!”贾祥云和伙伴们立即借机来了个关门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