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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羊角号(27)

这真是一件命运攸关的事。河北那边是大平原,人口密集,狼原本少见,就是见也多是单枪匹马零零星星,成不了多大气候威胁。第一次听见这么多狼叫,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狼群,苏门老大禁不住就要打起摆子,全身上下也莫名其妙地被汗水淋透了。然而身为大哥和当家人,单纯怕是不行的。他想到了火。狼怕火,那是啃着母亲奶头时就听说了的。于是每次天一黑,那座孤零零的茅屋外便增加了孤零零的几堆篝火、几支火把。那使日益逼近和跃跃欲试的狼群不得不躲开了一段距离,也给茅屋里的人们增添了几分自信和安谧。然而危险和威胁一刻都没有消除,自信和安谧也跟风暴中的一叶鸟巢差不去多少。而且因为引起了狼群的注意,因为篝火和火把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威胁和危险性反而加大了。

那就只有打,豁出命去与狼群搏个鱼死网破、有你无我!狼群不下四五十只的样子,凭着苏门老大威威武武的身手,凭着老二、老三和小妹的竭力相助,凭着铁锹、弓箭、陷阱、地龙,兄妹四人与狼群周旋上一阵子,或者让狼群感受到威胁和胆怯,应当是可以做到的。可那又怎样呢?苏家只有四条性命,每一条都是绝对不可替代的,有谁能够设想,你夺走人家几条、十几条、更多条性命,自己会没有一点闪失、损失?或者引不来人家的愤怒和报复?

唯一的办法是把狼群赶走,赶进山林或者远离人烟的去处。

可办法在哪儿呢?面对四五十只穷凶极恶的群狼,不要说苏氏兄妹只有四个人,就是再多上几倍,一个“赶”字又从哪儿谈起呢?

然而不是苏氏兄妹赶走狼群,就是苏氏兄妹被狼群赶走,第三种可能是不存在的。

赶走狼群!赶走狼群!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几十担柴草被送出山外,十几担货物被挑进家门。又经过几天的铺排布设、奔走劳作,一个同样令人恐怖的夜晚来临了。

夜色照例昏朦浑浊,茅屋外照例点起了几堆篝火几支火把,狼群照例来了,在篝火和火把外呼号不止。后来好像是主人忘记了什么,篝火和火把渐渐熄灭了,茅屋变成了一尊模模糊糊的黑影。那使狼群感到了意外也使狼群受到了鼓舞,先是小心翼翼地,随之跃跃欲试地逼近茅屋,把茅屋围了个风雨不漏、水泄不通。眼看茅屋里的生灵要成为美味佳肴,忽然平地一声爆响,茅屋变成了一团大火。大火熊熊烈烈,把狼群惊了个目瞪口呆。没等它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猛然间,身前、身后、山上、山下、远处、近处……四面八方,围着茅屋和狼群,忽喇喇地燃起了一道吓人的火阵。而随着火阵出现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锣、鞭炮、呐喊……这一下狼群惊了魂儿,没了命似地撒腿狂奔而去;一直逃出老远,逃进深山,没有一只敢于哪怕是回过头儿来草草地瞅上一眼的……

狼群一去不返,粮田一片片开垦,瓜果蔬菜一茬茬生长,圣树屯这才算是唱起了新生的歌。

那歌也唱到了水上。洪水留下了大片沼泽,沼泽里生长着大片芦苇、浮萍和成群结队的野鸡野鸭、鱼虾蟹鳖。那使老二老三找到了显示能耐的机会,隔三岔五,总断不了把生鲜野味搬上饭桌。小妹早已丢掉了往日可怜巴巴的模样,高了胖了,丰硕柔润了,脸上也时常飘荡着朝霞般的流云;每每高兴,还要捉一串蚂蚱、采几束野花,咿咿呀呀来一段河北小调或者自编自谱的野曲。苏门老大绷了几年的那张宽长粗糙的面庞,渐渐地舒展绽放了。生活,历尽了磨难坎坷,历尽了艰辛劳苦,苏氏兄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园、属于自己的生活。生活多好啊!圣树屯多好啊!驼来峰、老白果树多好啊!每到夜阑更深,苏门老大抚今忆昔,心里总跟喝了几盆蜜糖似的,说不出有多么甜蜜滋润。

甜蜜滋润中也有恼人的事儿。那天忙过一头午,苏门老大躺到树下的一条木凳上想解解困乏,躺下不一会儿,忽然觉出有一个凉冰冰的东西爬上木凳,爬到了自己身上。他一惊,抬头来看,竟然是一条足有胳膊粗细的蛇;那蛇一头横在自己腰上,一头还在草地上盘桓迂回。苏门老大大惊失色,本能地、狠力地一挥手把蛇甩到一边,随之一个高儿蹦起,跳到旁边的一片空地上。

蛇却仿佛刚刚发现了面前的这个生物,脖子一仰脑袋一抬,几分得意几分威胁地在苏门老大面前晃了几晃,曲曲婉婉地离去了。受了这一惊,晚上听老二老三说起他们曾经有过的类似经历,第二天稍稍留意,苏门老大这才看出了危险性:这儿的蛇多得出奇、大得出奇,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全是那种青头紫背、又毒又凶的家伙。坏啦!这一下麻烦大啦!……苏门老大一连打了几个寒颤。

但那并没有影响生活的进程。那天喝着鱼汤咬着玉米饼子,老三——他已经长得虎头虎脑干得了不少农活了——忽然提出,说是馋大米饭馋得舌头根子发痒、嗓子眼里冒泡。河北老家有一片不大的水塘,父亲在时每年都要栽一季水稻让大家尝个新鲜。天知道那“新鲜”什么时候长成了馋虫,竟然莫名其妙地就冒了出来。

“别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大哥,干脆,咱把紫叶潭开出来栽水稻得啦。”老二心有同感,当即出了主意。

紫叶潭是村南一片沼泽,不下几十亩的样子,周围生长着红叶灌木;水很清很浅,上游堵一道土堰,稍加开垦修整就是一片稻田。眼下又正是天暖水暖的时节,那实在也算不得一件难事。

“行啊!只要你俩肯出力,我和小妹等着吃大米就是了。”苏门老大也应得爽快利落。

建议是老二提的,他的积极性自然更高,加之自从在圣树屯落下户,他的病不知不觉好了,身上正有不少力气要使;因此头天晚上说定的事儿,第二天一早,他拉上老三便上了阵。只在泥水里泡过两天,稻田便看出眉目来了。那天午后又要走,却被小妹拉住,说是也要跟了一起去。

小妹年龄小,下不了地,原本只让她看看家,帮着择择菜、扫扫地什么的。但她孤零零一个人实在无聊,便每每想起死去的爹妈,把泪水鼻涕流得一脸一身。兄弟三人没办法,有时下地只好把她也领了去。地里比家里有趣得多,这一来才算是有了一点着落。因为这次开的是水田,要进到紫叶潭里面去,老二并不想带她去。可小妹非去不可,加之老三到山外买秧苗去了,他一个人干活有点孤单,才应下了。进到紫叶潭,一个下了水,一个在水边的小土坞上采起花儿、捉起蚂蚱,不知不觉就把半下午的时光打发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两人干得、玩得差不多了,有心要向回转时,却发现归路被截断了:小土坞和通向小土坞的路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不下几十条毒蛇!

那情景是如此恐怖阴森,以至于小妹只看了一眼,便惊叫着扑进老二怀里失去了知觉。老二的脸也唰地成了一层白纸,本能地、嘶声地喊过两声“大哥”之后,只把一张铁锹操在手里,一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一边朝向毒蛇发着呜呜呀呀的怪声。

毒蛇倒好像被那喊声唤醒了,不慌不忙地旋着身子、探起脑壳,朝向两人这边逼来。老二情知不好,抱起小妹,边后退着边又嘶声裂气地大喊起来。

那时,苏门老大正在菜园里给茄子培土、给豆角扎架子。菜园到紫叶潭隔着一片荒滩一块玉米地,多亏顺风,老二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他听出不好,又记起小妹也跟着去了,当即操起一把铁锹,一个高儿蹦过了半人高的篱笆。

土坞上的情形使他的脑袋嗡地胀大了几十倍。三十几年的人生可谓风雨历尽,却哪儿见过这种阵势、这种险境!但一阵晕眩之后他还是挺住了——他知道,面对这样的阵势险境,哪怕他有千分之一的胆怯或者犹豫,老二和小妹就完了,苏家兄妹再兴祖业、重建圣树屯的心愿就完了。他喊一声:“老二!别怕!”便挥动铁锹冲上前去。

他先是咣咣地拍着地面、呀呀地发着怒吼。那气势和恐吓使小蛇们受到了震撼,急急忙忙向路旁的草丛中滑去。那些大蛇、领头的蛇却全然无动于衷。苏门老大只好挥动铁锹左砍右劈,试图杀开一条通道。几条大蛇被拍扁了脑袋、砍断了脊梁,污血染脏了苏门老大的衣裤和地面。这使那些大蛇、领头的蛇觉出了不妙,却也恰恰激起了它们的愤怒和斗志;一阵嘶嘶的声响之后,十几条大蛇,一齐探着阴森森的脑袋、毒须,把目标转向了苏门老大。

苏门老大全身的毛发猛地扎煞起来,他把一柄铁锹攥得紧紧,一连又砍翻了几条。然而大蛇们似乎压根儿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儿,依然嘶嘶地向前运动着。

污血溅了一脸,遮住了目光和视线,苏门老大草草地把手一抹;

一条被砍翻的大蛇,伸着长长的尾巴缠住他的脚脖子,苏门老大一声吼踢开了;

一条大蛇爬上路边的一棵小树,试图攻一个措手不及,被苏门老大拦腰甩进到水里……

大蛇们依然没有恐惧和退缩的意思。苏门老大知道,在这样的敌手和进攻面前,单凭自己一个人、一把铁锹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取胜的,纠缠的时间越长他和老二、小妹面临的危险也就越大。他把手里的铁锹舞得刮风似的呜呜乱响,把那些大蛇舞得眼花缭乱不知所以,随之铲起一锹浮土,出其不意地向前一扬,趁大蛇们双眼迷离、云遮雾罩的机会,一阵横扫冲进土坞,一手抱起小妹一手拉着老二,没了命似地向外直奔而去……

一场灾难好歹逃脱了,经过几天几夜的护理安慰,小妹也总算缓过了气儿。可毒蛇不除居家不安,圣树屯重建的大业又到哪儿兴去?除,自然不能靠几把铁锹几根扁担。苏门老大先是把烟袋油子,逐一地抹到四人的衣服、鞋子上,使毒蛇不敢贸然靠近或者侵犯。接下从山上砍来大捆大捆的臭椿枝子,围着茅屋、菜园、粮田、水田编起了一道长长的篱笆。接着又用几十担柴草,从山外换来了十几担蒜种,把房前屋后、田边路旁全栽上了。烟袋油子、臭椿树、大蒜都是蛇的天敌,再毒再凶的蛇也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样一来,蛇便只有远避而去。10年后,当苏氏兄弟相继娶了媳妇生了儿女,小妹也招了女婿当了母亲时,圣树屯已经真的可以称之为一片新生的、安宁祥和的家园了。

16

苏门老大活了81岁。在他的充满艰辛和传奇色彩的一生中,最使他引以为自豪的,除了初到圣树屯的那一段,就数鬼子扫荡的时候了。只是两次自豪的对象有所不同,前者为的是自己和三个弟妹,后者为的则是驼来峰和老白果树。

那时驼来峰是闻名四方的抗日根据地,老白果树是驼来峰抗日根据地闻名四方的“旗帜”和“象征”。扫荡发生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日军大佐中元幸二,亲率几千人马和上百门大炮、迫击炮、重机枪,以虎扑狼跃、恨不能生吞活剥的气势,一举突破了抗日军民设立的两道防线。这出乎人们意想之外。在人们心目里,驼来峰根据地是钢铁中的钢铁、堡垒中的堡垒,是把日本列岛整个儿搬来也奈何不得的。因此直到实在顶不住了,直到被打散了打垮了,才开始向山里逃、洞里钻。携儿扶老,牵牛背粮;鸡飞猪叫,大人哭孩子闹;到处是布片、鞋袜、鸡毛、衣物,到处是匆匆留下的脚印和封掩地洞地窖留下的新土、新痕。人们知道,鬼子进来之后,用不着什么人告密引路,凭着地上留下的痕迹,抗日军民也很难有几个逃得出性命去的。

那使中元欣喜若狂。驼来峰根据地多年一直是大日本皇军眼中的一颗钉子,上峰下决心加以扫荡,自己主动请缨前来,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吗?进入根据地时天色刚刚发亮,中元传令埋锅造饭养精蓄锐,准备天亮后实施行动。就在部队架起行军锅开始做饭的当儿,天上忽然刮起一阵小北风,小北风刮过一会儿飘飘扬扬下起了雪花。起先是青雪花子,稀稀落落、不疾不缓;没过一会儿,就变成了芦花般、蒲扇般、苇席般的大雪片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忽忽喇喇。不过一刻功夫,就把山坡、树林、河流、道路、庭院……一切人眼可见的地方,整个儿地变成了一片浑浑茫茫的白色。那白色如同一支神笔,轻轻一抹,就把一切可以作为痕迹、可以作为依据、可以作为向导的东西,抹了个干干净净、完全彻底。更奇的是,根据地的那位姓卢的司令被皇军追了二十几里,眼看活捉无疑了,那小子跑到老白果树下立时就不见了影儿,几十名皇军把土坷垃、蚂蚁窝翻了几个遍儿,到底也没发现那小子的下落。特别让中元恼火的是,大雪把皇军的手脚给捆了个结结实实:几十门大炮被搁在雪地里,几千人马龟缩在县城周围的几个小村子里,白白地忍受着风雪的盘剥欺凌。

那使当地的百姓们奔走相告。有说是老白果树见老百姓遇了难,特意搬来雪神救命的。有说是老白果树给鬼子使了遮眼法儿,卢司令就是站在鬼子面前也搜不出来的。有说这是老白果树的地盘,鬼子进了老白果树的地盘不玩完倒要成为怪事的。还有的干脆唱起了歌谣:老白果树真灵通,一场大雪一场风;大雪救的老百姓,北风对着鬼子兵;鬼子鬼子快滚蛋,小心冻你个棒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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