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东暖阁,与我前几日离开时并无二致。殿内烧着地龙,落地的大香炉里袅袅生烟,焚着御用暖阁香。四下垂着落地秋香色纻丝地幔,陈设古雅繁缛,不同于汤泉行宫的富丽明艳。然而此种陈设,才是我过去近二十年的生命中最为熟悉的。
然而此刻,我穿着行衣端坐在明窗下的大炕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将离之感。心有所知,此刻的我,只是一个过客。再过一些时候,我就要回到新落成的汤泉行宫。行宫西北、东北,具是战场。
我保持着平静的笑容,等待陆云修的下文。
他却笑笑,道:“不过,这却不急。臣只需万岁应允即可。”陆云修生的唇红齿白,貌美如莲,这一笑更是殊色平添。然而他的指节却紧握着手中的湘妃竹扇,摇了两下。
我挑眉一笑:“哦?原来道长是要一纸空白的圣旨。”
我音色渐冷,陆云修却毫不以为意,道:“臣命中合该有此一劫,才提前向万岁讨一份承诺。不过万岁放心,臣要的东西,必然是对万岁有好处的。”他声如碎玉,又循循善诱,让人不经意便要落入他股掌一般的魅惑。
我反复思量他话中之意,才复问道:“道长能断自身劫数?为何不能提前告知予朕,若能行方便的,朕此时应允便是。”
我睨着云修,他的目光落于我面上,接着道:“万岁眉心不动,并不相信臣方才之语。但,天机不可泄露。”
我弯了弯唇,清冷一笑,道:“道长不愿去辽东,朕不会勉强。必奉养如常,直至金石为开而止。朕,有的是诚意。”
陆云修轻轻摇头,又笑道:“万岁误会了。臣并非道恒法师一般的权谋之士,不过会些经纬箴言、阴阳术数之类的微末伎俩罢了。经不起万岁这般厚待。如今万岁有急而要用臣,臣有何言拒?臣的确是常行推演扶乩之事,但其结果多不可言传。譬如方才,诸大人服色,小事而已,臣告知万岁并无何事。然一旦事涉人命国运,推演者若泄露天机,必遭天谴。臣不能事事告之,是还想余几年寿数,料理天王殿下的身体才是。万岁以为呢?”
我心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脸上笑道:“道长这么说,真是令朕喜不自禁。”
陆云修又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我被他看得不适,才听他道:“万岁殊无喜色。”
我表情一冷,未想陆云修如此直白,而令人心无处躲藏,不由望着陆云修默然无语。自幼年时代起,父亲对我要求虽称严格,但身边所有人总惯常奉承于我,即便是后来房选,也待我十分忍让。若我想戴着面具,绝无人命令我摘下它。只有陆云修,如此简单而直白地戳破我拙劣的谎言。
我面色讪讪,心中却生不快之意。
那厢陆云修却继续道:“眼下万岁只关心一事。然而臣并非不愿去辽东。只是,此番辽东无事。臣更愿意去宣府。”
我这才面色一缓,道:“你方才还道天机不可泄露。”
陆云修笑不改色,轻声道:“必要时,天机还是要泄露的。”
此时,我回身望了望明窗外天色。因是秋尽冬来,虽是正午,阳光铺陈还算和煦。回廊上依旧挂着各色鹦鹉,几名穿着墨绿纻丝袄的年轻内人正向笼中添食,一面说说笑笑,好不快乐。
见我回首相望,侍奉在身边的清荷即移步出暖阁,不久即折返。再见回廊上,一位身着绛紫织金云肩长袄的内人向年轻内人们走去。她鬏髻簪金,头顶插戴红玛瑙挑心,脸上薄施珠粉,双眉画得纤细月弯,眼角有些细碎的纹路。她容色虽婉约娴静,脸上的神色却显出十分端正精明来。
正是尚宫局司言内人付氏。
察觉付氏走近,那几名年轻内人忙敛衽作礼,低眉顺目不胜恭谨状。付氏口中说了几句,因隔着玻璃,听的却不如笑声那般清晰。却见内人们怯怯向明窗边一望,见我正隔着明窗望着她们,脸上尽是惊惶。
我却对她们淡淡一笑。
转而望向陆云修,却觉得他的面容有些模糊起来,他原先也望着明窗外的宫人们,见我回首方收回目光,依旧是淡笑着端详我。顾盼之间,容色美不胜收。
我向来难向容色出众之人严厉,遂轻抚袍袖,施然道:“道长原来如此恳切。”
陆云修唇边浮起笑容,颊上梨涡乍现,道:“臣原曾将身世道予万岁。臣家中老仆凄惨死去前,深劝臣勤学精进勿自放,扶摇直上登云梯。希冀于臣,究天人之际,造不世之材。愿生生世世莫作庶人为尘泥。”
他容色一敛,继而郑重道:“臣从不愿欺瞒于万岁。但臣的希望从来就是,扶摇青云,不再为人所随意践踏。为此,天谴、道义,又何足虑。”
我心中为之深深震动,将要有所答复时,又不禁重新审视此时云修的神色。他眼中渴盼日切,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我抚心片刻,即慨然叹道:“云修,你儿时虽然不幸。却得养父母锦衣玉食供养十载,为何心中仍有如此深的执念?”
陆云修笑容清淡,眸色依旧是不同往日的深沉:“正是因为尝尽世间冷暖。”
我轻轻摇头,眼中甚有不舍之意:“朕虽不甚了解道门中事,然你如此不奉大道,又何以有如此修为呢?或是如今,你方想要成为朕所需要的那种人。”
我心中对陆云修何尝没有怀疑与戒备,这种姿态从当日报恩寺第一次偶遇他就保持至今。他虽不是表面上仙风道骨的人物,又何以为功名利禄羁绊至此。而此时,我身边又是需要忠心耿耿又不计是非之人。合衬如此,怎不令人怀疑。
陆云修却轻阖双目:“大道三千,条条可通彼岸。”
我默然片刻,终于站立起身,行至花架隔断边,方回身向陆云修道:“朕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