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二月里,年关就在眼前,天气一天冷比一天。房选由于“风寒”,继续静养于汤泉行宫。而宫禁之事,我则请来了母亲曾经的贴身女官尹尚宫。虽在行宫,六尚内人、内官皆不许与外交通消息,锦衣卫、三千营负责行宫护卫,里外三层将汤泉山围得密不透风。南边京城又戒严,自十月末起,已有许多官员不曾见过皇帝夫妇露面。
这日,行宫却迎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当日我遣走怀梁时,司礼监掌印李延吉自请前往江南护送。自我登基以来,这位靖宁末年权倾朝野的李掌印韬光养晦,久久不闻有何动作。我虽然对他礼遇有加,但事实上,司礼监、东厂之事皆交郑怀恩,李延吉实际已被架空。
但此番他却是从江南回来,自然要到行宫向皇帝夫妇请安。
李延吉穿着深青色坐蟒曳撒,不紧不慢地俯身行稽首礼。我示意他平身后,审视着他的面容,缓缓道:“李先生见瘦了。”
李延吉躬身拱手道:“谢万岁挂心。”
我微微颔首,示意左右赐座,继而道:“李先生将这一路上的事说说吧。”
李延吉接过身边则成所奉的茶,放在一边几上,轻咳一声,方道:“臣当日领了旨意下江南,一路上行计十八日。船漕至清江浦一带皆初贯通,自京城至金陵皆行船而不曾换陆路。臣至江淮也曾见了陈元吉陈大人。会通河两岸已具,而清江浦初通而已,工程未完。他道待清江浦开凿完毕后,必向圣上上疏奏明前后之事。”
我颔首,自陈元吉请命贯通大运河,如今不过一年功夫,他也不曾再向朝廷要钱,有如此成绩已是十分可观了。
李延吉继而道:“臣与怀梁是月望到金陵。送怀梁上任后,又与他一同拜会了金陵各家。臣将万岁赐下颁送,贞顺皇后娘家府上、天王殿下府上等均礼遇甚厚。又有几个金陵地方官员往来拜会,来去耽搁了三日功夫,便回身向京城了。”
听李延吉说完,我扶了扶鬓边步摇,道:“李先生此去辛苦了。且去歇着吧。”
他起身谢恩,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抬首端详了我一阵。我平素身畔之人皆不令避视,如此倒也不算逾礼,故也大方待之,颊上笑意未隐。未想他却上前一步,抬手为我重新插戴了鬓边龙首步摇,做完这些,方垂手又一礼,却行而退。
我面上毫无不怿之色,反而微微颔首道:“有劳李先生。”
转身回到内室,身边除却清荷外无人服侍,便随手拔下鬓上金龙步摇掷在妆台上。妆台上铺着宽衮妆花桌旗,桌旗上莲花边秋菊回纹不断头以云锦织就,宝蓝地衬着粉黄二色的花,富贵而雍容,那一柄金龙步摇掷在这桌旗上也就不显得突兀。只沉闷一声,勾起云锦上几丝来。
我蹙眉,对清荷道:“换掉。”
清荷不问,只颔首尔后上前收拾起来。我转过身,房选正从通向后殿汤泉的帘栊里出来,他穿着石青色祥云纹道袍,仅以玉簪束发,显得十分闲适,一幅沐浴后的样子。
那厢清荷很快便收拾好了妆台,抱着桌旗转过身,见了房选便矮身一礼,转而出去了。房选唇边微笑,走近我身边抬手抚了抚我的鬓发,正有几缕垂下来。他便道:“自己拔个簪子也不会,可扯疼了?”
我心里一暖,缓缓摇头。他笑笑,道:“坐下罢,我为你抿头。”
“不必了,一会令卫司饰来濯发。”我轻轻道。
房选摸了摸我百合髻上发环,在镜中看了看我,出言问道:“不是昨天才洗沐过么,怎么又要濯发?”宫中习俗,三日一沐发,五日一浸浴。我的洗沐之事,本是中官之职,原有清莲、清荷、怀梁三人,常常是怀梁为我濯发。而他走后,此事就落到了掌管我巾栉膏沐之事的卫司饰身上,可怜这并非她的职责。
此时我心中略有厌恶之意,本来不想谈及此事,无奈是房选出口相问,只能简略答道:“方才李延吉来了,他为我扶鬓。”
言罢,我即回首默然望着房选。他眼中始有了然之意,沉默良久,他终于道:“李先生何时致仕?”
“我还未想好,只是,我一刻也不想多留他。我每每见到他,就会想起我母后……”
未待我言毕,房选即抬指加我唇上:“昭和,忍耐。”
我即不言,心中却泛起酸楚之意,目光亦有痛色。
房选坐于我身畔,展开双臂令我俯在他胸前,他轻拥我良久,才缓缓放开我道:“我去令清荷请六尚内人来。”
很快,卫司饰入殿来服侍我濯发。我平躺在一张特制的榻上,头部可以探出,青丝尽数垂落,下置一木盆接水。两旁另有司饰司内人以小瓢汲水浇头。方浸湿了我发,只听卫氏向我道:“万岁,今日新换一种膏子可好?”
我“唔”了一声,蓦然闻见清冽而淡的梅花香,不由问道:“从前那个降真香的膏子不用了么?”
卫氏略一沉吟,却还是道:“原先那些沐发膏都是吴先生手制的,如今已用完了。而且,哪怕得其膏方,不同人所制都会有出入。所以妾想,若万岁允许,不如换一种妾制的膏子。”
我闭目良久不言,卫氏等人只能不断地将温热的泉水浇于我发上,不敢用新制的膏子。良久我方开口道:“如此也好。”
卫氏略舒了一口气,才敢为我用新制的膏子。
待我熏干头发回到内室,房选已然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摆着两个火漆封印的黑檀木盒。他面色沉着如水,眼中神色晦暝莫辩,如海如渊。
我心里也是一沉,事情终于按照我们之前推测的最坏结果发展。
我打开第一个火漆盒,是锦衣卫从辽东送来的战报,要比辽东地方送来的快上一日,因此我多看这份战报决策。劈首写的便是辽东鞑靼投诚称臣之事,希望朝廷派出钦差主持和谈。
我粗粗扫了几眼,就将这份密奏交给了房选,自己打开另一个火漆盒。
宣府锦衣卫的密奏。
房选虽接过上一份密奏,但他的目光却牢牢盯着我的面容,而我的脸色却随着那份战报越下,越难看。
良久,我才抬起头来。
只听房选问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