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钱先生站起身来,拱手道:“万岁,此时臣心里还有些思索,但现下尚不宜谈,容臣回去整理完毕,明日再来同万岁谈。臣告退。”
我颔首,也站起身来,道:“朕方才也只同老师谈了个大概,剩下的下次再谈也好。”
先生笑笑,道:“无论如何,臣此时心中喜悦,难以言喻。万岁保重圣体,不必相送。”
钱先生走后,我才在随安室歇下,醒来时室内光线已经晦暗,窗棂上冰裂纹疏朗,斜影恒长。室内弥漫着淡淡蔷薇的清香,近来怀梁说“凡香皆理气”,容易引起胎动,又易掺杂对胎儿有害之物,所以殿中熏香皆不用。我知道房选私下嗜香药,然而却再也未在他身上闻知孤峰雪之香意。
洗漱后出随安室,怀梁说房选已经回来了,在后殿水木清华。缓步向内殿而去,廊上的鹦鹉见我来了就说吉祥话,内人们请安致礼,我见她们仿佛永远很高兴的样子,便道:“过几日,你们也要换春衫了,三月三那日照例可以松快些。”
内人们听了,自谢恩不提。本来她们确是可以松快些,但这和主子开口提又是不同的。
我侧首找清荷,她缓步上来,我道:“今年三月三的例赏,御前皆厚一等。”清荷颔首记下,帘栊才打起。
缓步入西阁,内人挑起珠帘,房选正在案前秉笔书。见我来了,起身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摆首而笑,问道:“这已是晚膳的时辰了。再睡下去,晚上可还合眼么?”
他本来在写字,我也就不靠近他的桌案,水木清华坐北朝南有宝座,自寻了地方坐了,支手在引枕上同他说话。
“这两日,觉得身上可好些了?”
“原来也没有什么,就是比先前更容易累些。方才我午睡前,钱先生来过了,你该知道的罢?他已经知道我肚子里这个的事情了,看上去很高兴。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政务也很忙……”我漫无目的地闲扯。
房选叹了口气,负手向我走来,他手上拿了一张纸,递给我道:“云修五日前正式继任掌门,待宗门之事处置清楚,还能来得及赶回。你是第一次生产,没有他看着,我不放心。”
我拂袖掩面,一下睡倒在引枕上,闷声道:“他看着,我才不放心。”
房选坐在我身边,拉住我的手道:“好好好,他还不一定能来呢。你若是不喜欢,届时还是让钱夫人和你信得过的医女、保姆、稳娘伺候,他和我待在一块儿就成了。”
我放下手,露出眼睛来,房选完美无暇的脸上满是浅淡和雅的笑意。我疑惑道:“怎么?他在你身边,你才能安心了?”
房选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他不想再说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看你这几日情绪一直不太好,你说困,其实也不是,晚上也睡不安稳。是心里揣着事情,躲了这么长时间的人,宫里事又杂……你长久在这高墙里闷着,对你没有好处。现在是胎像最稳重的时候,我看不如趁着这几日,又是大好春光,我们出去走走?”
我瞬时来了精神,张开手揽住了房选修长脖颈,笑道:“出去走走?”
然而我又立刻低沉下来,因为我知道,出去走走,不过是西苑、行宫那些地方……毫无生趣而言。
房选看到我的表情,亲了亲我鼻尖,才道:“你心里又在想什么?可是想到是去天子行辕,所以觉得无聊么?”
我点了点头,他正戳中我的心事。
“你先前说,未免横生枝节,不愿意在生产前让天下皆知你怀孕的事。不然也不必这么久躲着人,都躲出心事来了。若是大张旗鼓地去行宫,那些地方,又怎么躲着你想躲的人呢?我的意思是,随着你的意思,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让我陪着你,带足人就可。三天为限,出去久了,恐怕瞒不住人。”
我大笑,亲了亲房选的脸颊,道:“天王殿下万福金安!可说好了,当真是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他不动声色地将我侧过去搂住,这个姿势才不会压到我日益膨胀的肚子。
“千真万确,不过你也知道三日为限,你可是走不出直隶的。”
我笑笑,道:“哎呀,本来我还想说,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呢。你们一直说金陵,江左风流……我身在九五,却从未见过呢。”
他的吻落在我眼角,柔声道:“总会有机会的……有生之年,我们可以携手直至天涯。”
眼角忽然就觉得十分酸涩。我虽常哭,然而这样不自觉的失态却已经许多年没有。
房选不是北方人,他在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出生、成长。他原本过着最为风流优容的名士生活,品茗抚琴,吟诗作画,香药清谈。却因为一场阴差阳错的政治婚姻,来到我的身边。虽然他已经成为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但尊位与权柄,真的是他所向往的吗?
也许他心中最为向往的,就是和所爱的人,在有生之年,携手天涯。过最令他舒适的生活。
然而我却永远不能给他。
我生在牢笼里,没有选择。但是现在,我却困住他了。
是我困住了房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