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放下折子,敛衽向我一礼:“万岁恕罪,是臣疏忽了。”
我摆摆手,示意他拿下一本,道:“这也不能怪你。若在往常,这使团来京的事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军机繁重,自然有别的事情更为重要。只是今时不比往日,李朝虽是小国,朕父皇在时却很是尊重,甚至想为朕的兄长穆烈太子聘取朝鲜侧妃。这事儿虽然不了了之,却难免要防着他们横生枝节。”
我话说了一半,怀恩怀梁都年长我十岁,自然不会不明白我说的故事。当年父亲是很抬举李朝的,只是朝鲜王对和朝廷联姻的事并不十分上心。后来两国帝位更迭,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我登基,李朝虽然派使节来祝贺,却再无靖宁年间那样大型的使团来朝。这次,李朝却组织了不亚于靖宁年间任何一次来朝的大型使团入京,大概在我生产后不久,就会抵达京城。
看完了几本昨日积压的折子,怀梁扶着我慢慢向穿堂里走,一边道:“方才看折子的时候,后面就有人向前递话,王内人和崔内人都已到了,如今就在后堂候着,万岁去一见便可。”
我颔首,接着向前走,王、崔二人果已立于廊下,见之退而施礼,待我坐定,又俯身行宫礼。我命左右扶起她们,便笑道:“朕多年不见两位了,近来身子可好?”
她二人都穿着一样的宫装,淡绿的交领丝袄,下衬素面石青色马面裙,头面手脸毫无装饰,只是脚下绣花鞋很是生动。王氏穿了一双青地福寿圆满鞋,两遍挑着两只大蝙蝠。崔氏却穿了一双软底缠枝莲的缎鞋,绣了半帮子的虫草花。
王氏向前一小步,垂眸微笑道:“回万岁,妾身一切安好,劳万岁挂念。这经年不见,妾等心中时时刻刻没有不想万岁、不想过往养心殿时日的。只是妾等这几年在小门小兜转惯了,母亲和韦尚宫担忧妾等服侍不好万岁,忘了往日规矩,才又让妾等在掖庭学了半年。本当早来向万岁问安。”
我目视怀梁,旁边自有内使奉上赏仪,两人万谢受了。我才道:“朕见过的年轻内人们中,没有谁比两位更加妥当。尹宫正和韦尚宫实在是多虑了。咱们又是久惯相处过的,会有什么不好呢?”
崔氏柔声道:“万岁恩德,莫不敢忘。”
她二人嫁做人妇,但保养得宜,虽然年届而立望之如二十许人,在我映像中,仿若从未变过。音容笑貌,都无比熟悉,就连这午后轻暖的日光,也和我的公主时代如出一辙。可是我从公主变成皇帝,在她们心里由敬而畏是必然的;经年不见,虽仍是当初模样,在我这儿必然也显得生疏。
随即,我正色对二人道:“一别近七年了,不知你们可还记得朕身边的清莲、清荷?”
王氏略一欠身,她眉目更显恭顺,却丝毫没有惊慌之感。“回万岁,清莲是妾调理过的孩子,虽然略有些毛躁,对万岁却是忠心耿耿。乍闻噩耗,妾几日不曾安眠,如今入宫见往昔物是,心中更是感念。”
我略微颔首,望着怀梁道:“怀梁,朕只记得,清莲是去年秋天没的,究竟是哪一天,你该记得罢?到了那一日,一定要提醒朕,咱们也略尽点心意。”
怀梁躬身答是,又道:“回万岁,是十月二十一。万岁如此降恩,清莲泉下有知,必得安宁。”
便是一静,崔氏附身跪地,她十指交叠手掌向下按在地上,手臂将头颅和鬏髻都围起来了,姿势恭谨而自然。崔氏沉声道:“请万岁降罪,罪人清荷在妾身边数年,妾不曾察其毒心,至今危害万岁。妾教导不力,难辞其咎。”
我轻声笑了笑,摆手而示左右道:“崔内人这是做什么?你出宫时,她不过十三四岁的人罢,你们也就相处了二三年而已。今日她犯错,难道也要你来承担么?”
原以为崔氏会顺势起身,不想她却仍然保持原来的姿态,继续道:“谢万岁。妾还有一事相求。”
我眯起眼,道:“今日你初入宫,许多事情还不曾安顿下。怀梁应当已经安排好你二人的住处了,先去收拾了好生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回罢。”
“万岁。”崔内人叫住我。
“清荷虽犯下弥天大错,万死不足惜。不过,她终究只是个姑娘,若剪其羽翼,难对万岁构成威胁。愿万岁念在她服侍您近十年的份上,饶她一条贱命吧!”
王氏见崔氏如此,倒也并未作壁上观,顺势跪下,也道:“妾也求万岁,饶清荷一命。”
我摸了摸手上戒指,只觉得阳光轻暖,夏风和煦。我终是缓缓道:“不是朕不饶她。清荷本是朕身边的人,知道太多的事。两位自然也不会不明白,这宫闱之中,她既然做出了选择,朕就只能让她不再开口。朕心里,也很不舍得,毕竟那么好的姑娘……本来朕还想着,让她嫁到房家、谢家这样的大家族去,做当家的夫人。路都给她铺好了,她自己不愿意走,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崔、王二人只是叩首,久久不语。我身边的怀梁忽然向前一步,撩起圆领袍也跪在了地上,向我道:“万岁。请让臣见清荷一面。”
我摆首,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朕知道。只是,已经晚了。”
惊讶在怀梁眼中一闪而过,继而漫上一阵沉痛,他慢慢俯首,也是叩首道:“既然事情已完,崔、王二位内人并不知内情,今日之事请万岁千万莫怪罪她们。”
我笑笑,站起身来,道:“朕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