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婳眼底的震惊一点点溢出来,指尖再也承受不住那张面具的分量,略一松,面具便重重落在地上。颤抖地抚上他的脸,那个真实,不是梦,真的是燕修!
强忍住的眼泪倏地滚下来,他望着她的瞳眸里浮起一抹疼惜,指腹触及她的脸颊,缓缓拭去她眼角的泪,低语道:“婳儿,是我。”
她知是他,可是,为什么?
指尖颤抖得厉害,眼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她怔怔看着他,哽咽道:“潋光说你们遭到了禁卫军的截杀,她还说看着你的尸身被他们带走。袁大人也说皇上把你葬后想要引出幕后之人,潋光还为此丧了命……”
他握住她发抖的削肩,掌心下的温暖却怎么也安抚不了她紧张的心,他略蹙了眉开口:“那不是我,华年成在扰乱禁卫军的进攻时便已趁机将我转走。”
不必他点名,方婳亦是已明白死的那一个一定是他的替身。她恍然低头,目光落在地上的面具上,喃喃问:“你联合西楚攻打了我们大梁?”
燕修的眸色略沉,显然不愿同她说这个话题,他握住了她的手,浅声道:“婳儿,跟我走。”他转了身,她却蓦地推开他的手。
“婳儿?”
“我不去西楚!”她不会离开这里,她对轩辕承叡向来就没有好感!
燕修叹息一声,哄劝着她:“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再次拉住了她剧烈颤抖着的手,她瞧见他身上的血迹,又想起身后一地的梁兵尸身,到底不再挣扎,任由他拉着离开。她差他一步摇摇晃晃跟在后头,眸华落在他的身上,身着铠甲的他看起来是那样挺拔,风吹来,他的身上再闻不到淡淡而熟悉的药香,尽是刺鼻浓郁的血腥气。方婳的内心有些恍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泛了起来……
大梁长安。
钱成海接过信件才要入内,却闻得身后侍卫道:“钱公公,袁大人说,请您务必先看了此信再进去给皇上。”
钱成海吃惊地回头看着侍卫,他是内官,照理说是不便查看军机的。待回过神来,他才脱口问:“是袁大人说的?不是袁将军?”
侍卫脸色沉重地点头。
钱成海的心头一跳,忙点头打开了信件。
一炷香后,御书房的门被推开,钱成海悄声入内。燕欢手执朱砂笔正在批阅奏折,钱成海一直行至御案前,才低声道:“皇上,沧州来信。”
燕欢的眸华一抬,忙搁下了手中的笔,伸手道:“呈上来!”
钱成海迟疑了下,却未再上前,握在手中的信件被他用力拽着,他深吸了口气才道:“我军打败,沧州……已失守……”
“什么?”燕欢的脸色大变,此刻什么也不顾,径直绕过御案走到下面,一把夺过钱成海手中的信件。
“皇上……”钱成海本想拦着,却被她挡开了手。燕欢利落地读着信上的内容,华美脸庞一点一点失尽了血色,信上说袁逸轩叛变,临阵指挥亲信倒戈助楚,致使梁兵大败,沧州失守。
她惶惶往后退了数步,指尖一颤,信纸飘然落在地上。
“皇上!”钱成海疾步上前扶住了她,她的目光呆滞,喃喃道:“不会的……袁将军不会叛变……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钱成海的脸色亦是苍白,沉声道:“是袁大人亲笔书信,他不会骗皇上!”
燕欢的眼底闪着光,她一把拉住钱成海的手臂,咬牙问:“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告诉朕,为什么?”
钱成海一愣,他怆然摇头:“奴才不知道,只是袁大人还说……”
“说什么?”燕欢撑大了眼睛问他。
钱成海看了一眼地上的信纸,满满两页的信纸,燕欢根本就未看到以后。他将声音压低,开口道:“袁大人说开战时贵妃娘娘不顾阻拦独自去了战场,她说一定能说服袁将军回心转意,可直到战事结束也没见贵妃娘娘回去。娘娘她……失踪了。”
燕欢一愣,随即忙弯腰捡起了信纸急速又看一遍,她的脸色越发苍白。袁逸轩为何叛变,信中只字未提,燕欢却从字里行间看出来,袁逸礼一定已知晓,但怕别人窥见他不敢在信中提及。燕欢的手猛地收紧,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却仍是一字一句道:“朕要御驾亲征!”
光启六年三月初,大梁与西楚一站大败。
将军袁逸轩叛变投靠西楚,副将钱广延被提为护国将军,与礼部尚书袁逸礼一并退守越州。
越州军营中,袁逸礼披着外衣坐在榻边已看了面前的地图一个时辰。他修长的手指敲打在地图上,蹙眉沉思,西楚在沧州一役中大获全胜,却突然停下了进攻,无端观望起来,这让袁逸礼很疑惑。
“轩辕承叡不该在我军失了主将,来不及整顿时趁机进宫一举歼灭吗?他又为何停下了脚步?”这个问题已困扰他多时,但他始终想不明白!
钱将军皱着眉头,他也想不通。
二人又在帐内坐了很久,钱将军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道:“今日先这样,袁大人休息吧,我去和将军们再探讨探讨。”
他说着,转身便要走,袁逸礼却叫住他:“钱将军。”
钱将军止步回头:“袁大人还有事?”
袁逸礼的脸色苍白,嘲讽道:“我大哥和将军共事多年,与他为敌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知道营中很多人都对他很失望,也对我颇有微词。”
钱将军郑重地回过身来,开口道:“钱某跟着袁将军已有八年,将军的为人我很清楚,与他为敌是我从未想过的事,现下想来也还跟做梦一样。我不理解将军的选择,但却一定会死守越州。至于别人的话,大人大可不必理会,皇上信大人,钱某也会信你。”
袁逸礼略一笑,目光落在面前地图上,低声问:“贵妃娘娘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钱将军叹了口气,道,“也许娘娘已经……”
“不会的。”袁逸礼打断他的话,径直道,“派人继续找。”
钱将军点点头退出去,恰逢军医端着药进来,袁逸礼看也不看一眼,径直端过药盏便仰头喝尽。若不是一身的伤未好,他恨不得亲自去找她!
军医坐下来替他把脉,袁逸礼顺了口气正欲说话,忽而闻得帐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很快,那士兵被放行入内,快步上前道:“大人,派去找贵妃娘娘的人回来禀报说,先前被派出去的人找到了,全部被射杀在沧州以西十多里的林子里!”
“什么?”袁逸礼的脸色大变,忙收手望着面前之人,脱口道,“西楚怎会有人在离开城楼那么远的地方?”
士兵低头道:“去的人回来说,是西楚的仇将军。现场有仇将军的面具,还有遗落下的弓箭,地上有血迹,似乎是受了伤。哦,对了,他们还发现了这个。”士兵伸手将匕首抵上,袁逸礼的眸子一紧,伸手将匕首紧紧地握在掌心里,这是他给她防身用的!
“在哪里发现的?”袁逸礼激动地站了起来,军医忙扶住他,他直逼向士兵,“到底在哪里发现的?”
士兵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只好道:“大人,就算贵妃娘娘去过那里,也早不在了。”
一句话,将袁逸礼心中唯一的希望也浇灭。
士兵已退出去,军医扶他坐下,再次给他把脉。他怔怔坐着,忽而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她会出现在那片林子里,证明她至少没有死在沙场上,这也是好消息,是好消息……
“这算什么好消息!”轩辕承叡一脸怒意,狠狠地踢了眼前的探子一脚。
探子吃痛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跪在他的脚下。
苏昀的笑声传来,她从帐外入内,行至轩辕承叡身侧道:“人没找到至少说明不是落在了东梁人的手里,难道不算好消息吗?”
轩辕承叡回眸看了她一眼,脸上的怒气散了些,眸子里映着笑,伸手揽住她的腰身,道:“果真有道理。”
地上的探子听得冷汗涔涔,他说的同太子妃说的难道不是一个意思吗?
又有人自外头进来,轩辕承叡抬眸睨了眼,才冲地上的探子道:“退下。”
探子如释重负出去了,苏昀已笑着朝来人道:“仇将军怎有空过来?”
仇定站在门口,开口道:“末将已派人去查探王爷下落,还望殿下……”
轩辕承叡径自打断他的话,道:“仇将军难道不知虽然我们已攻下沧州,可沧州周边仍有众多东梁散兵,你派人出去不怕有去无回吗?”
仇定答得从容:“那也是必须要去的,袁将军也希望殿下这段时间能按兵不动,直至我们找到王爷。”
轩辕承叡哧的一笑,转身行至榻边坐下,开口道:“袁将军都已经叛变了,眼下倒是想得个师出有名了?”
仇定的眸子略紧,低沉道:“殿下别忘了和王爷的约定,当初若是没有王爷相助,殿下也没有那么容易夺回大权!”
轩辕承叡墨色的眸瞳里略有不悦,他笑一笑道:“仇将军是在提醒孤,还是在威胁孤?”
仇定握着佩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苏昀依偎在轩辕承叡身侧,不解地问:“既然当初说得好好的,他去战场干什么?”
轩辕承叡略一怔,随即淡淡道:“饿了,陪孤去吃点东西。”他说着,拉着苏昀出了帐子。
“去吃什么?”她抬眸问他。
他侧目低下头,暖暖气息喷洒在她的耳际:“孤想吃你!”
“讨厌!”她的小脸一红,狠狠地一拳打在他的身上,他抬手揉了揉,似是遗憾道:“可惜刚才在帐子里不方便,现下只要去吃点食物蓄力了。”
苏昀哼一声,突然又想起一事:“你还没告诉我当初要我把东梁的婳贵妃带来干什么呢?”
“我以为轩辕承叡会安排好人将你带出军营。”燕修的眸华轻柔,半带宠溺半夹笑意看着她。
方婳的眼底掩饰不住的吃惊,原来不是轩辕承叡要带走她,原来是燕修!
她屏住呼吸问:“阿昀……你们把阿昀怎么了?”若是燕修要带走她,苏昀又何苦叫人打伤袁逸礼!
燕修好看的眉头微蹙,他却是摇头道:“我不曾见过苏昀。”
不曾……他说不曾……方婳的脸上无笑,那一刻她竟不知是不是该信他的话。不过还有一事她也便清楚了,袁逸轩与燕修合作,所以才怕袁逸礼尾随她出城破坏燕修要带走她的事。因为不成功,所以才有了后来西楚的人夜入大梁军营之事,袁逸轩没想到的是,她根本就没回营帐,而是在城楼上站了一夜。
天色渐渐暗沉,阳光已收尽,夜露深重,方婳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燕修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她却挣扎着推开他,哽咽道:“你既还活着,为何就不告诉我?”
他的眼底浮起了讶异,脱口道:“我特意派人送了你落在白马寺的新衣给你,难道你没有收到吗?”
新衣?
方婳的心口一震,猛地回想起来了。过年时,她确实收到过他多年前送她的新衣裳,恰逢先前袁逸礼把燕修的画像藏起来给她看,她便顺理成章地以为衣裳也是袁逸礼送的。
竟是燕修吗?
她的指尖冰凉,似是徐徐想清楚了,是她糊涂了,皇上即便要查去白马寺,查的也是燕修的西厢小院,而那件衣裳却是在她之前的厢房里,袁逸礼即便是见了,又怎知就是她的东西?
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下来,原来他一早便给过她信息,告诉她他还活着,竟是她没有参透!
肩膀上一重,方婳猛地回神,见是他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她才抬了手,却被他按住,闻得他低声道:“夜里天寒,不要病了。”
他同她说话,仍是那个温柔的燕修,却又是他,教唆袁逸轩背叛了皇上,背叛了大梁。
“怎又哭了?”他叹息着替她拭去眼泪,她却悄然躲开,他空垂着手,蹙眉道,“婳儿?”
方婳只觉得胸口难受得紧,哽咽地问他:“你和轩辕承叡合作,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短滞一怔,却没有隐瞒:“四年前。”
四年前是怎样的局面方婳已无需去想,心口像是瞬间裂开一道伤,鲜血已汩汩而出,她含泪望向他,颤声开口:“所以那一次,你根本就不是被西楚的人掳去,你是自愿的?为了……要见袁将军?”
要袁将军挥军倒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必定是要经过严密的谋划,而燕修能见到袁将军的机会并不多,就算见了,袁将军也必须装出一副对他恨之入骨的样子。而沧州那一次,燕修病重便有了一个留下的好理由,袁逸轩为了大梁颜面不会伤害燕修,便给了袁逸轩一个“容忍”燕修的理由。
“昌王和轩辕承叡勾结也是你们一早就计划好的,其实根本就是为了引昌王上钩。”
“昌王不过是你们的一只代罪羔羊,为的就是要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如此你们才好放开手去做事。”
“所以,西楚的人对你动刑根本也是假的,不过是你的一场苦肉计。”
她一字一句说着,没有疑问,所有的猜测都已万分肯定。燕修的眼底略有惊讶,他却没有否认。
方婳的心渐渐地痛了:“你在昌国还除掉了元白,那一次沧州之行真是收获颇多!”
“婳儿。”燕修的心口一紧,蓦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逃,语气中带着自嘲的笑:“你知不知道,就是那一次,我把阿昀推向了轩辕承叡,直至后来她被轩辕承叡强行带走,我也什么都没有做成!我一直说会想办法留下她留下她,可是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好!”
她的嘴角噙着笑,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燕修心疼地抱住她,低语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去沧州。”她的到来是一个意外,打乱他所有的计划,他没有办法,只能将计就计。他是要同她解释的,只是没想到他尚未来得及解释,聪明如她,已全部猜中。
她伏在他的怀中,再闻不到他身上熟悉的药香,脸颊贴着冰凉铠甲,心也似渐渐地冰冷下去。
袁逸礼总说燕修也不是无害之人,她从来都是不信的,他在她心里是那样出尘那样善良,他不食人间烟火,他在她心中是谪仙。
她从不曾想过,他也如此精于算计,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就连燕欢最信任的袁逸轩也被他策反了!她却总担心他受到伤害,想方设法想要保护他,如今看来,他又哪里真的需要她保护了?
呵——
忍不住淡淡地笑出声来。
那小声里自嘲中带着淡漠,燕修的话语里藏着一丝慌乱,拥住她瑟瑟发抖的身躯道:“婳儿,你听我说……”
她仿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径直打断他喃喃地道:“犹记得那年在白马寺西厢小院,我问你有想要的东西吗。你说有,我问你想要什么,可你不肯说。”
他沉了脸色,果真闻得她问:“你想要的,是皇位吧?”
他抱着她的手臂骤然僵滞,方婳顿感心尖爬上一抹凉意。原来所有的事都已早早露了痕迹,是她太笨没有去发现罢了。
她却还可笑地说要和他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造个小房子,在院子里搭一个紫藤花架,他们一起在下面看书下棋。
还记得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他只问她这便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方婳又笑了,这只是她想要的生活,却不是他的!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安逸安分的活着,一直都是皇位!
他不必寡淡地逃离血腥的尔虞我诈,权谋手段,一直都被玩转在他的掌心之中!
忍住心头的痛,她用力推开他,嘶哑着嗓音道:“我要回去!”
他的心中钝痛,急急跟着她站了起来,话语中隐隐夹杂着几分怒意:“回哪里去?回他的身边吗?”
他?燕欢吗?
方婳咬牙回头,含泪道:“你怎能教唆袁将军背叛皇上!”
对燕欢来说,十场败仗也抵不上袁逸轩的背叛伤她来得深!她是那样爱袁逸轩,无条件地信任,祝福他的婚姻,只因没了燕欢,她还希望袁逸轩能有自己正常的生活。可那样一个让深爱如斯的男子却选择了背叛她,方婳不知道她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如何心痛!
燕修的脸色灰白,开口道:“我没有教唆他,我只说告诉了他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是太后和皇上设计牺牲了莹玉公主来陷害我母妃!”
“你胡说!”方婳握紧了双拳吼道。
公主根本就没死,死的是皇太孙!
他又言:“你也该记得,锦瑟疯癫之前原先是想同我说什么,她定是有了证明我母妃是清白的证据!”
“锦瑟知道的根本就不是那件事!”方婳的脸色煞白,锦瑟知道的,不过是燕淇已死的事!
燕修吃惊地看着她,却闻得她问:“那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何突然从围场上离开?”燕欢说没有人能证明他之后的行踪,方婳曾一直不敢想的,可如今……她却不得不这样想了。
燕修惊讶而惶恐地凝视着面前女子,她的眸子赤色,直直地盯住他,眼底满满的全是不信任。他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微启了薄唇问她:“你疑心我?”
那么多人说是他射杀了公主他从不曾解释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连她也是这样看他的。
他不回答,又是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问话,方婳眼见他眼底蕴藏的狂风暴雨,知道他在她面前隐忍得辛苦,如今也不想逼他,笑一笑转身离去。
“婳儿!”他急速上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她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身,坚定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要回去,回长安去!”
这一趟沧州她本不该来!
她把燕欢的劝说当成了耳边风!如今弄得伤痕累累地回去!
握住她肩膀的手颤抖着松了开去,她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皇上已将当年之事告诉她的信息。燕修的脸色越发难看,皇上竟已这般信任她,将当年之事告之,否则她又如何会知晓他从围场上离去的事?
他没有再往前,艰涩地开口问:“你爱上他了吗?”
她多想告诉他,她方婳这辈子除了他燕修,从不曾爱过第二个人。可如今,这一切还有意思吗?
他算计了这么多,利用过那么多人,那他算计过她吗?
她不敢问。
眼前冒着阵阵黑,她说不出话来,一步一步往前,却是再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
看着她离开,他的步子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痛得他一步都动不了。冷风掀过葱郁繁茂的林子,眼前的身影突然缓缓倒下去,轻飘飘宛若一片薄纸。
燕修大惊,疾步冲过去接住她瘫软倒下的身躯,他视若珍宝紧紧抱在怀中,摇晃着叫她:“婳儿!婳儿!”
大梁皇宫。
珠帘剧烈摇晃,太后华贵的身影已闯入内室,玉策见此忙上前行礼,太后未看她,径直上前道:“胡闹!皇上乃万圣至尊,怎可御驾去战场!此事哀家绝不同意!”
燕欢起身道:“朕是皇帝,此事不必母后操心,朕有分寸。”
“皇上真的有分寸吗?哀家是皇上的母后,难道还不知道你要去越州作何?”太后的脸色铁青,话语指戳燕欢心口,“就算袁逸轩叛变了又如何?我大梁难道只有他一人会领兵打仗吗?皇上只需召集各地兵力,还怕西楚吗?照哀家来看,皇上还是先把袁家的人都拿下才是!”
燕欢的脸色惨白,却冷冷开口道:“袁家的事还望母后日后休要再提。袁老是朕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再说袁将军的事也许另有隐情,朕会亲自查清楚。朕还要去御书房,母后请回吧。”
语毕,燕欢再不看她,径直出去。
“皇上!皇上!”太后气愤地摔了桌上的杯盏。
燕欢闻得背后传来的声音微微一滞,她随即仍是大步出了紫宸殿。御驾早已备好,钱成海弯腰扶她上去,才行了一段路,便闻得容芷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皇上!”
燕欢挑起了轿帘,见容芷若小跑着过来,她命人落轿,起身出去。容芷若美丽的脸庞似染了霜华,双眼红红地问:“我听姑妈说您要御驾亲征,是真的吗?”
碍于燕欢的身份,太后很多话在容芷若面前不会说,自然有时候也不会带容芷若去紫宸殿。
燕欢笑一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朕有千军万马,难道还保护不了朕吗?”
“可袁将军吃了败仗……”她的声音里透着担忧。
为防民心大乱,袁逸轩叛变的消息还一直压制着。
燕欢的神色微僵,随即道:“那只是一时的,行军打仗,偶尔失败一次是在所难免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朕不再长安的日子,就请你好好照顾母后。”
容芷若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大哥和二哥都去云州了,眼下连表哥也要走了,可不可以……不要走?”
闻得她说容止铭和容止锦,燕欢略垂下眼睑,叹息一声道:“不是小孩子了,怎说这样不懂事的话?朕还有要紧事去御书房,你先回去吧。”她转了身,走了几步,似又想起什么,转身道,“哦,还有一件事。”
她定定看着她:“您说。”
燕欢的目光朝远处的紫宸殿看了一眼,低语道:“朕不在的时候,曦妃的事拜托你帮忙看着一些。”容芷若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闻得燕欢又道,“像婉昭容流产那种事,朕不想再看到了。”
容芷若一怔,眼前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已悄然上了御驾。容芷若的脸色难看,心头更是震惊,韦如曦又没有怀孕,皇上怎就无端端地拿楚姜婉流产一事出来说事?莫不是……
容芷若的眼睛猛地撑大,那件事皇上知晓是她做的?皇上没有揭发她,纵容了她,所以把韦如曦拜托给她是因为信任吗?容芷若灰白的脸颊徐徐又见了笑意,她只知道害楚姜婉流产的事若让太后知晓,她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皇上既然知道还帮她隐瞒,那她这一次帮帮韦如曦又有何难?
西楚军营。
侍女才给苏昀盘了头,她在镜中照了照,皱眉道:“不行不行,这头盘得也太没水平了,我不喜欢!”
侍女忙道:“那奴婢重新给您梳一个!”
苏昀自顾都拆了,满头青丝都直披在身后,她开口道:“别梳了,这样吧。”
侍女惊愕道:“娘娘,可使不得,哪有人披头散发出去见人的?”
“为什么不能?”她直直反问。
侍女一噎,好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苏昀却突然又问:“真的不能这样?”
侍女忙点头。
苏昀却歪着头道:“可我怎么觉得我以前老干这种事呢?”
侍女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忙慌张地摇头:“没……没有的事,啊,太子殿下!”侍女哆嗦地朝来人行礼。
轩辕承叡大步进来,横了侍女一眼,才笑着道:“孤正心烦着,老远就听见你梳个头还这不行那不行的,女人就是麻烦!”
她哼一声,不以为然道:“那我不梳了还不行吗?干嘛说披着不行,长发飘飘的不好吗?”
他促狭一笑:“长发飘飘的是鬼。”
“你才是鬼!”没好气地将梳子丢过去,他利落地接住,半似委屈道:“就是鬼孤也娶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是亏,也是孤亏。”
苏昀翻了个白眼直接转身背对着他,道:“不必去应付东梁那一群人?”
轩辕承叡笑着走上前,伸手握住她柔顺的乌发,弯腰置于鼻息间嗅了嗅,顺便握着梳子替她梳头,一面道:“东梁各个封地的王爷也出兵了,这样一来,东梁的兵力可比孤多了两倍,孤心里头烦着。”
苏昀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烦什么,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压根儿就没烦!”
“哦?”他的眉梢一挑,笑着问,“那你倒是说说。”
苏昀干脆转身正对着他道:“即便兵力比你多又如何?东梁有几个王爷,人家的军队就有几条心。可我们不一样,一支军队,一条心,没有那么多安全隐患。”
“啧。”他的长眉扬起,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低头在她额头轻啄一口,笑道,“孤的昀儿果然深得孤的心,就连孤未说出口的话都能剽窃得一模一样。”
“无聊!”她懒得理他,推开他便要出去。
他却拉住她道:“把头发梳了再出去。”
“就不能这样出去吗?”
“不能,给孤留点面子。”他眯着眼睛笑哄着。
侍女重新进来了,轩辕承叡行至门口突然顿了一下,目光斜视看向侍女,低沉了声音道:“再让孤听见太子妃说什么以前以前,你就该好好想想如何在人头落地后还能保住性命!”
侍女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凉意飘过,忙慌慌张张地应了声“是”。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似乎听到了雨声。
方婳渐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里,洞中点着火,外头一片漆黑,又是一个夜晚。
雨点的声音清晰无比,方婳侧目,见燕修坐在地上,他身上的铠甲脱下搁在一侧,他解开了亵衣,低头似在看什么。
她吃力地撑起身子,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衫过来。
“醒了!”他的眼底分明是有笑意,俯身将她扶起来,任由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她没有挣扎,乖戾得有些不像话。
这个怀抱是她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缓缓抬眸看着他清瘦的俊颜,低语道:“你知道吗?潋光入狱后,刑部的人对她动刑,为防止她自尽,挑断她的手筋,拔光了她的牙齿,她实在忍受不住,求我杀了她。我把我的金戒指留给了她,她吞金死了。其实我也杀过人,我的双手也不干净。”
他沉痛道:“婳儿,你不要这样!”
“我怎么样?”她的目光清和,就这样淡淡地望着他。
他一时间语塞。
她又道:“我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而已,难道你还怕听见一个事实吗?”
他不是怕,她昏迷的这三日他既期待她快些醒来,又很怕面对她,她的每一句话都似利刃一刀一刀刺得他的身上心口。他却仍然舍不得放手,舍不得让她去燕淇的身边!他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脸,轻声道:“婳儿,留在我的身边,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你去。”
她的心中动容,手掌缓缓地抚上他的心口,她挑开了亵衣,他的心口处有一道新生的伤疤,却不是受伤所致,只因她认得上头缝合的针法。方婳的手蓦然一颤,眼泪瞬间漫出来,她的话语悲伤:“就连轩辕承叡带走阿昀也是你事先算计好的?”
原来不管怎么样苏昀都会被带走,因为苏昀曾说过能医好他的病!
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滚烫的眼泪快速在脸颊滑过,她的指腹轻缓摩挲在他的胸口,喃喃道:“其实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你的心里。”
他一怔,随即清弱地笑了。
她却又道,“只可惜我再也去不了了,因为你的心已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