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要动身去杜老太太居住的小镇祭祀,我想赶着逛逛这座城市,杜见襄看穿我的心思,居然难得地主动开口说给我当导游。
“先带你去著名的白沙滩溜达一圈吧,你整理一下,三点准时出发。”
我跑回房间偷偷给许初颜发短信,以备她伺机出门,与我们‘碰上’。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杜见襄算,他似乎早就看穿我的预谋,两点半便捂着我的嘴,找借口扣留了我的手机,将我拖出了房间。所以事实证明,他并不是好心要给我当导游,他只是将计就计,利用我的军情甩掉许初颜,好一招釜底抽薪。
去沙滩散步当然要有美爆的长裙,我找出之前秦月亮带我去商场,自作主张用我的卡刷掉半个月工资的杰作,还带了一顶与裙子花色配套的遮阳帽,打算将伪清新装到底。结果酒店就在环海路上,临海的风太大,我稍微加快步子,头顶的遮阳帽便不听使唤地脱离了头部,令杜见襄好几次都噗嗤一声。
望城令人心旷神怡的统共两点,建筑,与海。道路两旁有出租的自行车,一对对小情侣沿着海边慢悠悠骑过,细微的车链卡滋声,像极了记忆里,少年乔北方推自行车的声音。他在前方默不作声地走,我在后方小心翼翼地跟……我猛然意识到,不管是在机场对我冷眼相待的他,还是从前那个天才男孩,对我的态度其实都未曾改变。
满怀心事地走到白沙滩,我在不远处的阶梯上坐下,直到杜见襄将我被海风吹掉的帽子,从后方稳稳扣上来。
“虽然心里想着别人,眼里也起码装作有我一下?我没有被无视的习惯。”
果然,连许初颜都知道要调查我,杜见襄不可能毫无准备。
抑郁中的我不想搭理任何人,他却抓住我的痛处不松手,扯扯我的帽子边缘轻描淡写道:“余笙,你知道吗?有两件事我真的很讨厌。”
我左躲右闪地看他,等待下文。
“第一件事就是,看不惯有人,明明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没地位,却还自欺欺人,拼死……”
啪。这声脆响终结杜见襄所有的话。
上帝作证,开始,我只想阻止他伸手扯我的帽檐。可到最后,听见他不止要戳伤口,还准备血淋淋地撕开,企图掠夺我的尊严,我那阻挡的手,就控制不住地呼上了他的右脸。
接下来是半分钟死寂。半分钟后,杜见襄抚摸了一下还泛着红色的皮肤,动了动面颊咬肌,正头,视线与我相对,咬牙切齿地补上前面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讨厌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有、人、动、我、的、脸?”
几乎在杜见襄语毕的第一刻,我就激灵地整个人往后方一仰,令他伸长胳膊来抓我的动作一空。生疏多年的身手跟被召唤似的,霎时灵活百变起来,我单脚点地利用腿部力量站起来,撤身便飞也似地往前跑去。几个回头下,发现杜见襄始终不懈地在后方迈开腿,不时还做出一个被他逮到我死定的表情。
若是在平地,跑步我兴许不是杜见襄的对手,但在沙滩上,我穿长裙加凉鞋,他穿拖鞋,谁也比谁好不了多少,一场较量就此拉开序幕。
除了体能较量,我两还时不时地用言语攻击对方,诸如以下的对话层出不穷。
我:“能让你追上纯属扯淡!”
他:“有蛋吗你?扯出来看看!”
我:“我没有,你有吗?”
他:“……”
后方突然没有了声音,我回头一瞥,发现杜见襄第一次露出了那种类似窘迫的表情。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印得他面颊发烫,微微傲娇地仰起脸对我说了三个字。
“我想想。”
笑得我当场倒地不起。
“这种问题需要想一想再回答吗?”
他恼羞成怒:“余笙,你个流氓!”
在我和杜见襄围绕着白沙滩来回跑完三圈后,我体力开始透支,他也好不了多少。最后我两双双瘫倒在沙滩上,隔着适当的距离。没多久,他从忽明忽灭的灯光投影里坐起来,眺望根本无法看清的边际,像一座终年巍然不动的灯塔,久久失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看看表,回头问我:“两个选择,回酒店,或者坐去船去对面的岛屿。大约还能呆一个半小时,搭最后一班回来。”
早就听说望城有座岛屿,堪称世外桃源,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侧头去比出一个二,杜见襄一语双关:“我就知道是二。”
初春,整座岛屿姹紫嫣红。参差的小道斜坡间,包围着许多小幢的欧式建筑,特别吸人眼球。岛上有许多卖工艺品的小店,我和杜见襄坐船到的时候,大多小店还开着,往来人群却比白天少了许多。我打小喜欢这些小玩意,杜见襄似乎也是,并没有排斥地被我拉进店去。
逛了大半个小时,我在拐角处的一家古怪玩意收集店里,发现了一造型可爱又实用的东西,钥匙寻找器。将钥匙的一部分挂在寻找器上,当你找不到钥匙的时候,只要吹响寻找器的口哨,钥匙就会发出警报。
听老板为我解释完使用原理,我下意识回头,将那个菠菜造型的寻找器举到杜见襄眼前,一嘴施舍的语气。
“喏,为报答领游之意,我就勉强送个东西还礼吧。”
原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倒不客气,趁我不注意时单手夺过,拿在手里掂量了好几下问我:“余笙,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被喜欢吗?”
我愣:“为什么?”
“因为太斤斤计较的女人不适合谈恋爱,只适合买菜。”
等我反应过来,杜见襄已经再度不见。
刚到望城的第一天,我便将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尽,可我还是没能成功将杜见襄抓住。
他逃出小店以后沿着海岸线跑,路过那座人物雕像,最终刷地跑进了植物园。我原本是要趁势追进去,忽然想起点儿什么,瞬间停住脚步。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怕黑。
海边的灯光虽然是橘黄,但充足,可森林植物园里,抬头望去,一片黯淡,大概晚上也没有游客愿意到那地方去,所以景点中心并没有开灯,唯有路口一盏照明。我找了一块石凳坐着,翘着二郎腿,等杜见襄出来自投罗网,可是十分钟过去,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再沉住气等了十分钟,忽然有股不好到预感萦绕着我。
“杜见襄?”
我站起来,走到路口,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半晌,终于得到回应。
“你进来。”
惯有的命令口吻。
我仅有的那么一点儿担心被他拍得烟消云散,当即不爽地重新坐回石凳上,好整以暇地与他展开对话。
“我干嘛要进来,你出来。”
“你、你先进来。”
他的回答慢半拍,不象平日里嘴皮子特溜的那个人,可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修理他的机会,所以还是不打算妥协:“给你三分钟,你不出来,我就走了啊,还有半小时开船了呢,倒计时开始,180秒,179秒……”
数到二十秒,里面还是没有声响,第十九秒的时候我停住,忍不住再次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杜见襄?”
没回答。
“装死是吧。”
还是没有回答。
思忖了各种可能性,觉得他捉弄我的机率更大,我原想转身离开,可脚下仿佛有股力量拉扯着,让我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等好不容易能迈出的时候,方向却是朝着进入植物园。
我说过,我的视力一向很好,小时候,乔北方在昏暗的篮球场灯光下帮我补习功课,他需要戴眼镜,我却看得比白日还清晰。可虽然视力好,大晚上进入这黑不溜秋的地方,我还是有些忐忑。一路摸着小径往上,也不知道离入口有多远了,一心只想快点儿将杜见襄找到,好离开这个鬼地方,所以每遇见一个岔口,我总要停下来,叫一声名字,以此确定是转弯还是继续往前。
越深入越安静,我的听觉就越灵敏,那风吹过的悉悉索索声,让我不自觉汗毛倒立。我屏息静气,双手捏着裙子来给自己力量继续往前,眼睛睁一会儿闭一会儿,似乎怕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在这样的状态下再次摸索了几分钟,我的心理防线即将崩溃,再次抖着嗓子叫了一声:“杜见襄?”
话音刚落,只感觉耳边的风声猛地更加强烈,似重物于草丛间,有目的性地朝我扑面而来。
“啊!”
被一种冲力撞到,我不可抑制地叫出声。片刻,这些尖叫被悉数埋进一个人的怀抱。
“余笙。”
听见熟悉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担忧落地,心底只余暴躁,用力地给了眼前人一脚。杜见襄却以为我害怕,不吭一声地将我抱过去,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是一直坚信自己是人生主角吗?主角是不会轻易死的。”
虽然不明白杜见襄拥抱我的初衷,是出于他自己对黑暗恐惧还是其他,但诡异的是,鼻息间那完全陌生的味道,并没有惹起我的反感。
记忆中第一个拥抱,是十二岁那年,乔北方给予的。那个凄风冷雨的夜晚,看我流血的他,为我流了我从不敢奢望的眼泪。他的胳膊很瘦小,可他用的力度很大。但我从没想过,第二个拥抱,会是杜见襄。此时他明明自己的嗓子都隐隐在发抖,却那么笃定地告诉我,我是主角,不是谁的配菜。我忽然有点儿难过,难过到忘记了推开他。
“可我清楚,我并不是啊。”
“那也要好好地当配角。好好地,做自己。”
没错,杜见襄像个耐心的猎人,旁观着我的一举一动,他早已洞悉天机。他看出我刻意迎合乔北方的脚步,看出我喜欢他的辛苦,看出我好像永远得不到回报的付出,看出我刻意的低眉顺眼,乏善可陈,完全不像在他面前的离经叛道。可是,我曾真以为这样的改变是好的,原来并不是啊。
面前人的一字一句,将我心里的委屈统统勾引,汇聚成比飓风还汹涌的海啸,令我几乎潸然泪下。对,是几乎,因为他又加上了一句:“反正其他的你也做不好,对吧?”
我眼一闭:“杜!见!襄!”
从植物园出来的过程中,我忙着对杜见襄进行人格与道德的批判,导致没能注意到旁边的枝桠,胳膊上被划伤一道。伤口不深,但到了沙滩处,有了光源,才发现是长长的一道,特别惹眼。灯光下的杜见襄再次利落起来,他想也未想地弯腰一掬,捧了半手的海水洒上我被划伤的地方,下一秒,泛红痕的地方痛感忽然加剧,我猛地抽回手。
“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他斜睨我一眼,强硬地将我的胳膊拉过去:“海水浓度大于细菌液浓度,细菌体内的水会脱离蛋白质,当蛋白质凝固,细菌就会被杀死。”
“说人话。”
“消毒。”
“靠。”
杜见襄耳朵灵敏,脑子反应也快,当即接了一个字:“谱。”
我忽然有种自己多年来为之得意的语言天分被打败的感觉,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搭乘最后一班船回酒店,我一路上都大惊小怪地掰着胳膊装娇气,只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明示暗示杜见襄对我好点儿,或者用什么钱啊,支票啊的方式来侮辱我,他却恍若未闻。到了酒店门口我还在怨愤,杜见襄忍不住了,回过头来两手夹着我的脸,用力地捏圆搓扁:“跟个小老太婆似的,真的想过要嫁出去吗?”
结果我两都没发现门口的许初颜,对方正像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蹭地从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起身,气势汹汹奔了过来。
“余笙?”
我应声回头,迎接我的,是比声音还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骗子!”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愿再记得,好像杜见襄在第一时间挡在了我身前,而随后赶来的乔北方也将想继续行凶的许初颜抱住,那从来都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挂着深深的忧虑和心疼。我不知道他的忧虑是为哪般,但我知道他的心疼不是为我,因为他声声唤着初颜,而这个被唤的姑娘,在给完我一个耳光后,怒急攻心地晕倒了过去。
当晚,酒店里也是一阵的兵荒马乱,伺候的伺候,叫医生的叫医生。明明是我被掴了一巴掌,最后却像个罪大恶极的臣民,灰溜溜地被杜见襄领回房间。
十一点过的望城已经沉寂,余下海边的路灯在持续着余光,整个房间空荡荡,没有一丝气息。我抱着枕头发呆,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回到房间我才想起手机被杜见襄扣着,找他要回发现丫直接给关了机。开机后许初颜的电话与短信如轰炸机般袭来,她一定以为我故意摆脱她,这无疑实在挑战这位从来没收过挫折的大小姐的神经。
其实好多时候,我都很羡慕她。不仅因为她能顺理成章地呆在乔北方身边十二年,还因为她身上那股义无反顾的勇气。那股为了心尖人,即便背对天下也不怕的劲儿。可天意弄人,最想得到的得不到,在身边的,不想要。
放空之际,中间连接套房的门忽然被敲响,我爬下床去打开,夜色里,杜见襄妖言惑众的轮廓暴露在余光下。他一只手夹着两红酒杯,一只手托起红酒瓶,上下扫了我一眼道:“还没换衣服,是准备十二点的时候听从王子召唤?”
我原本已经转身再次走向床前,听见奚落,忍无可忍地倒回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反手抓住杜见襄的衣领,单脚趁机铐上他的小腿,看他整个人轻松愉快地倒地。海边潮湿,地板上都铺了厚厚的地毯,他跌下去应该没多疼,但他在倒地时的第一件事情,是稳稳护住手里的红酒,朝我嚷嚷:“知道它的价钱可以买十个你吗?”
他将我比作商品这件事,令我压在他胸口的膝盖更加用力,怒从中来:“你倒是买给我看啊!”
“先放啊!”
“自己挣脱啊!”
他的声调突然降低,语气也变了调:“我自己挣脱你会后悔的。”
我却仍旧洋洋得意:“恐怕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语出,下方的人倏忽间放开了红酒与玻璃杯,我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用胳膊肘朝着我的右膝一顶,另只手准确地袭上我腰上的痒肉,令我嗷叫着弹开。再之后,他便整个人以惊天之势压了上来,吓得我忘记反抗,一个惊叫,位置已经大变,换成他用单腿钳制住我,并瞬间俯脸向下。
我闻到男子下巴处一股淡淡的青柠味儿,忍不住偷偷吸了一口,那张脸顺势越来越近,最终在离我三厘米的地方停下。
静。静得几乎听见,我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对视片刻,我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打算不看杜见襄,他却不动如山地盯着我,借着窗外的路灯与月光。这样近距离的对视,最终结束在他的宣言里。
“看,早就对你说过,我也有腹肌的。”
说完,他迅速起身,解除我的桎梏,我当即也坐起来,满面潮红:“感谢你的腹肌!”
与此同时,我的手机铃声欢快地响起:“前进!前进!向前进!挺起胸膛!何惧风浪!我们迎着灿烂的阳光……”
忽略掉杜见襄看向我的复杂眼光,我欲盖弥彰地跑回房间接电话,当眼睛落在白底荧光的那三个字上,周遭的空气都静止了几秒。
“喂?”
“余笙,我想和你谈谈。”
乔北方将我约在酒店花园,里边有一架刷了白漆的秋千,链子被藤蔓缠绕,很像气象所里的那一架。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秋千旁边的石头椅上,抬起头来看我,隔得远远,默不作声,令时光再度重回。
气氛有些微妙,我走近,在背后绞着手主动问他:“许小姐还好吗?”
他点点头,“没大碍。她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却爱到处乱跑,脾气也怪,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
闻言,我在心里默默点头,是啊,前几天还姐姐呢,今天直接给姐姐耳光。想到这,我绞手指的力度更加重,表面上却尽量做得云淡风轻:“没事就好。”
“你呢?”
“啊?”
在乔北方面前,我一副脑筋迟钝的样子,他却眨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颤动。
“脸还疼么。”
他的语气轻如鸿毛,其中间杂着微微内疚,令我半高兴,半难过。我高兴的是,乔北方并没有一边倒,因为许初颜就对我怒目相向。我难过的是,他将许初颜的行为归咎到自己身上,这足以证明,在乔北方心里,许初颜与他,有多么密不可分。
“初颜本性并不坏,只是任性了些。从小到大要风要雨都没被拒绝过,第一次遇见爱而不得的东西难免行为过激。其实她没什么朋友,我也看得出,如果不是杜少爷的关系,她很想和你做好朋友。余笙,我没告诉过你吧?初颜有病的,间歇性渐冻症。所以这次我才请了假,不放心她自己出门。”
“间歇性渐冻症?”
我尽量掩饰,那句‘她可一点也不像渐冻症病人’的话才没有脱口而出,乔北方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
“大多时间都很正常,不过发起病来和真正的渐冻症病人没有区别,病症都是无法动弹。但究竟什么时候发病以及发病的原因我们一直没能找到。你还记得我曾告诉你,她小时候为了帮我寻找那只叫美美的猫出过车祸吗?出车祸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病无端发作,站在马路中间突然无法动弹导致。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也是我后来选择研究医药行业的原因。”
也是你选择对不起全世界,也要对得起她的原因。我在心里对自己如是说,然后听见希望的泡沫一个个破灭的声音,尸横遍野。
见我久久沉默,望着满天星空不接话,乔北方欲言又止,最后叫了我的名字。
“余笙。”
望城的夜寂静得吓人,乔北方的声音显得突兀,我收拾起脸上哀戚的表情,缓缓偏过头佯装没事人。
“嗯?”
他抿唇,片刻后启开:“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