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在雪地里摸索有多久,身后冰天雪地静候我的人等了多久,只感觉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仿佛破冰之旅后,我体力不支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了交管处一个猝不及防,因积雪未能及时召集人马清扫,无数车辆在积了厚厚一层雪的马路上寸步难行,车主们怨天载道,连普通的摩托车都插翅难逃。
晕倒的下一秒,我感觉自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用我曾向秦月亮花痴过的公主抱姿势。那人将我抱进车里,无奈这场天灾来得太不是时候,他纵有宝马轻裘,也不敌三尺雪厚。
迷糊间,我也能感觉脑门、身上和脸上都一阵滚烫,坐在我旁边的人倾身来探了探,随后直身拨了一通电话,似乎联系了家里的直升机有没有人在用,想送我去隔壁城的医院,却得到消息说雪势太大了,整个N城都航空管制。不一会儿,我的身体再次腾空被抱出车外,不停坠落的雪花落在鬓角凉凉地,熨得皮肤特别舒服,我禁不住蹭了蹭将脸更多地露在外边,企图享一时之欢,却被一件大衣毫不留情地捂住,像包粽子似地,差点没烧死我,却将我捂死过去。
躺在这个人怀里并不舒服,他似乎并没有抱人的经验,好几次我快要滑落下去他都没意识到,最后又来个终极一抛,抖得我胆水都要吐出来,他却还没停止对我口诛笔伐,诸如“我真是太幼稚了,这种在大街上随便走走就能遇见并抢走别人东西的女人,哪那么肯轻易消失啊”“真腹黑,天天地叫着我公子左公子右,结果待遇都是她享受”此类。
我几乎就要不和谐地笑出声来,可今日街道上那些音像店似乎也被王菲承包了,不停地循环着那首《邮差》,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我躺在杜见襄怀里,恍惚觉得,原来不是每个千堆雪,都看不见长街。
当然,晕倒以后的我更没有机会知道,此时坐在许氏顶端的乔北方,正凝望着桌上的一堆资料出神,他身边的保镖换了一轮侯在外边,办公室里的气氛处处透着紧张。
“乔总,从搜集的这些证据来看,余明生告诉妻子的版本也并不成立。首先,余明生的水性镇上人都众所周知,游河岸来回都是轻松的事情,绝不存在意外落水却不能自救,包括后来体力透支耽误救人这一说。再者,我找人调查过,在事故发生后没多久,余明生便忽然受到提拔,一路顺风顺水赚到点儿钱离开小镇到现在。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
对方顿了顿,乔北方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还是不太敢,直到男子眼底升起怒色。现在满世界都知道,许氏未来的当家非乔北方莫属,稍微有前瞻性都知道,风该往哪边吹。所以来者才心念一下,将自己查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之后的事情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没多久,许董事长便以您母亲朋友的名义出现在了小镇,接走了你们,后来你车祸住院,对你母亲来讲可谓是冰火交加,许董事长再次伸出援手,二人这才喜结连理,这未免也太巧了些?并且……我听说,许董事长年轻时曾追求过您的母亲,却无功而返。”
话至此,乔北方抬手将他打断,表情却并不惊讶,好像从他恢复记忆的那刻起,许多蛛丝马迹已经在脑海里成型,只是他,需要证据。
“那要不要请B市的顾律师看下这个案子,虽然时隔十二年,案件追查起来会比较困难,可如果对方肯出手,胜算应该也不小。”
桌后的人略一默,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没我的通知,什么都别动。”
落地窗外,鹅毛大雪似乎下得高楼大厦都瑟瑟发抖。
……
我再睁眼时,被我妈那张黑糊糊的大脸吓得差点二度晕过去。
“醒了啊。”
我从床上蹦起来,尽量离她远一点儿,“您这是干嘛呢?”
她意犹未尽地拍了拍脸上的黑泥,“哦?敷面膜呢,那种传说中黑的火山泥,比一般火山泥还好,你要不要试试?”
女儿挣扎在病海中她还有心情敷面膜,我当即也是不好说什么,下床活动筋骨转移注意力。
“我怎么回家了啊。”
语出,我妈比敷了十层那什么玩意儿面膜还兴奋。
“你忘了?也难怪,都昏睡一天一夜了,我用生姜给你擦了一宿的背,今天你要是再不退烧,那还真得去医院了。你说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啊,听说在雪地里呆了好几个小时,衣裳都弄湿了,要不是你那个好帅好有气质好有风度的朋友送你……”
我抬手打住她,“妈妈妈,咱有话好好说话,别整那么多没用的修辞手法好吗?”
根据我妈的口供,是说我晕倒过去以后不断地叫着我爸妈,说不去医院讨厌医院就要回家,杜见襄不得已,便拿了我的手机打给秦月亮,才问到我家的地址。
“重点是,临离开前,他还特别慎重地对叮嘱道‘伯母,余笙就拜托您了’。我心想,这到底谁家女儿啊。”
对啊,我到底谁家女儿啊?
“那我爸呢?”
大病一场后,我一身轻,感觉被摁回我妈肚子里回炉重造了,什么情啊爱啊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结果我一句问话又将这堆前尘往事给接了回来。我妈欲说还休地扫我几眼,最后又支支吾吾地“诶”“唉”“没什么”。我当然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立即爬上窗台佯装要跳楼地严刑逼供,我妈好像终于找到可以背叛我爸的理由,台词我都给她想好了,余笙要跳楼,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你昏昏沉沉间除了叫我和你爸,还一个劲儿地叫北方呢,又笑又伤心的,说怎么办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你爸看不过眼,觉得是自己当初太懦弱才毁了你如今的姻缘,也很懊悔那天冲动之下居然甩了你脸子,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去找对方道歉了,想要帮你挽回。”
她话音落地,我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想起在医院走廊时,乔北方对我的警告。
“余笙,别再靠近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
如果他在面对我的时候都控制不了要做什么,那我爸这个肇事者出现,还不得翻天覆地啊!一想到这里,我不顾我妈的阻挠,随便拉了一件羽绒服套上便往许氏的方向去。
走出大楼,前所未见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以前镇上的人常说,化雪比下雪时候冷太多,我一直没多大感觉。因为记忆里的小镇,从未有过真正的雪,最多不过是细末般的冰渣。那时,我总爱跟在乔北方身后,亦步亦趋,听鞋子踩在结了霜的叶子上哗啦啦脆响。接着,少年会回过头来,对我制造出的声响表示抗议,却依然允许我跟在他身后。
只是,十几岁的朦胧感情,究竟还有谁想去说明。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及时清扫,我出了门才发现,自己随手拿走的羽绒服外套,正是乔北方送我的礼物。我不知道穿着他送的外套,以略显病态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引起他丁点儿怜惜,又或者,这只能提醒他不好的记忆,让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和间接造成父亲死亡的人家,有了牵连。
思绪万千中,出租车已经到达了许氏门口,我迟疑了半分钟,才有开门下车的勇气。
虽然和杜氏距离不远,大楼都在CBD商圈,可我还从来没到过许氏内部,更何况第一次还是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情景,不免忐忑。我站在银灰色的大楼下向上眺望,踌躇着以什么理由让人事通报比较好,却眼尖发现顶楼上方两个人影,一高,一中等身材,那不是我爸和乔北方,又是谁。
鉴于是在顶楼这样丧心病狂的地方,我怕再出什么意外,当即抛下了矜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许氏的大楼,以《今事》记者的身份要求入楼,并且脑子从未那么开窍地想到了最好的接洽人选。
“您好,我和乔先生的助理林一小姐约过的。”
林一一听是我,没过多怀疑,便叫她放我上楼。
我进了电梯就疯狂地摁了最高层,因为电梯无法直通天台,出了电梯后又马不停地地跑了好长一截楼梯,仿佛在和死神争分夺秒。
我承认自己有时候想象力太丰富,乔北方目前已经是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就算要杀人报仇,也不可能以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
可虽然这样安慰好自己,当我推开天台门,亲眼看见那发起火来能将我揍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小时候为了能让我吃到大白兔而努力工作的男人,向那个全副武装眉目淡然的年轻男子砰然下跪乞求原谅时,我整个人都疯了。
“爸?你这是干嘛?你赶紧起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要将我爸扶起来,他却不看我,坚持跪在地上,两眼通红地看着乔北方。
“乔先生,当初是我鬼迷心窍,不关我家人的事情。你如果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好了,小笙她是无辜的啊,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还不是懂事的年纪……”
我鼻头一酸,在被许初颜严重数落的时候都没掉过眼泪,却轻易决堤在我爸的这句话里。我呜咽着弯腰,想用力将他扶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居然弱小。没办法的情况下,我只能求助乔北方,我说:“北方,你能让我爸起来么?我们好好说话行么?如果要跪下才能得到你的原谅,让我来跪可以吗?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急功近利,是我打扰了你原本平静的生活……”
乔北方依旧不说话,微微侧脸,一副不愿意加入这出苦情戏的样子,让我哭得更厉害了,不能自己到去抓住了他笔直的西装裤腿:“你就没有对我动过哪怕一点真心甚至怜惜么?我的鼻子、眼睛、眉毛、眼泪此时在你看来,都是鳄鱼身上的一部分么?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么?”
仿佛这两个月的心理折磨已达到顶点,又或是我清楚自己问的最后一句话有多么卑微,所以我的的眼泪流得更加厉害。有那么一瞬间,我发觉这些液体似乎触动了那双清澈的眸,可随即那点波光又很快被对付冷硬地逼下去。他启唇说出的话,比他的眼神更加冷硬。
“余小姐,你父亲好像是比你懂事很多,你只知道显露自尊心的时候彻底一些,你父亲却懂得乞求别人原谅的时候,也要彻底一些。”
彼时,我忽然想起了那句矫情的,我复习过上千遍的台词:那想要流出的眼泪,就流不出来了。以及许初颜对我的忠告。她说这个圈子里的人,血是冷的。以前我不信,至少我觉得有例外,可就在那一天,那一秒,我信了,心灰意冷。
下过雪后的城市久违地出了一场太阳,晴空万里,可那光芒照在身上并没有丝毫暖意。我在比当日看广告牌更凛冽的风中站起,面上湿痕累累,没来得及绑住的长发被吹得四散。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乔北方眼里看见自己。我永远记得他眼里那姑娘的眼神,倔强却心灰意冷。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因为被侮辱的自尊发出任何祈求,只是缓缓将身上那件在寒风中帮她抵御过温暖的外套脱下,当着年轻男子的面,任它从三十八楼的空中一纵而下,好像那就是传说中的慧剑,就在此刻,斩断了她理还乱的情丝。
我爸也被我从未有过的冷静和冷漠镇住,终于听之任之让我扶起。转身离开之际,我感觉身后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在注视我笔直的背影,那目光又刺又挣扎,可我再没有回头。
曾经,我臆想了成千上万次你离开我的方式。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