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君,长泽县城被攻破,这群孩童好不容易才能活下来,却只能沦为奴隶?区别只在于,买卖他们的是同为大唐人的无赖儿,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突厥人,或者尚未出现却仍在伺机抢夺的马贼?”李遐玉沉声问。物伤其类,她只要想到自己也险些沦为这群孩童中的一人,便觉得不寒而栗。
谢琰垂下双眸:“如今我们无能为力,连自保都只能勉强为之。他日,他日……”
“他日必将报仇雪耻。”李遐玉接过话,“谢郎君,咱们往西走,去灵州罢。长泽县城,已经待不得了。”与其躲在废墟里,日夜担心被人出卖,被人当作奴隶贩卖,倒不如出去搏一搏得好。毕竟,外头天地阔达,或许同样危机重重,却总有他们能躲避之处。
“好。我们且回去好生准备,连夜就走。”谢琰道。
三人钻出废墟,手牵着手往李家宅院而去。尽管他们年纪尚幼,尽管他们几日几夜间便经历了许多人从未品尝过的苦痛与悲伤,但他们仍然充满了勇气与希冀。然而,在瞧见已被烧得精光的李家宅院之后,他们却免不了呆愣在了原地。
“阿姊……”李遐龄眼眶红了,低声抽噎起来。
李遐玉也从未想过,自家的宅院居然会付之一炬。即使这个满地尸首的家,早已不复昔日的温馨,但她毕竟在此处生活了两年有余,留下了许多想起来仍让她倍觉幸福的记忆。如今,却连这座宅子都不复存在了。
谢琰看了姊弟俩一眼,低低一叹:“也罢。李娘子、玉郎,拜祭过李家世母之后,咱们就走。眼下咱们有粮食有钱财,一时倒也不必担心了。”
李遐玉回过神,垂首匆匆将眼角的泪光轻轻拭去,微微颔首:“咱们已经一日不曾吃喝了,将怀里的蒸饼吃了罢。”
三人在倒塌的耳房前跪地叩首,简单拜祭了孙氏,而后便躲在已经摇摇欲坠的正房废墟角落里,升起了火,将蒸饼与干净的雪水一同煮成了面糊汤,囫囵着喝下。蒸饼是白面做的,虽然不新鲜,但味道到底比清晨那半碗粟米粥好多了。三个孩子拿破碗吃着面糊汤,尽力保持礼仪,却因腹中太饥饿的缘故,仍是吃得有些急切。不过,因粮食实在是太少,他们就算是再饿也不能多吃,又将剩下几个硬梆梆的蒸饼收了起来。
之后,三人便分散在废墟里寻找些能用得上的物品,以备路途中所用。
李遐玉好不容易寻出半个照袋,以及几件尚未完全烧毁的粗布衣衫。这些衣衫、几个破碗、两袋粗面、一袋粟米,以及分散在三人身上的粳米、钱财,便是他们所有的行李了。与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民相比,或许尚称得上有些家当,但钱财、粳米等物,却是绝不能轻易露出来的。
当他们踏出李家宅院废墟的时候,李遐龄边走边回首,目光中充满了留恋。李遐玉却强忍住了心酸,再未多看。谢琰见状,轻声道:“李娘子、玉郎,我们一定会再回来,安心罢。”
李遐龄点点头,李遐玉则道:“谢郎君,一路西去几百里,若你不嫌弃,我们不如以兄妹相称罢。你唤我元娘便是了,我和玉郎都唤你阿兄。以谢郎君待我们姊弟之恩情,足以当得起这一声‘阿兄’了。我和玉郎若真能有一位兄长,大约也不会比谢郎君更好。”以谢琰的礼仪教养,论出身,说不得还是他们高攀了他。所以,李遐玉并不曾想过当真认他为“义兄”,只是为了一路上更加方便安全而已。
听她唤着“阿兄”,谢琰心中微微一动,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底下并无弟妹,从来不曾当过兄长,也不觉得当别人的兄长有何特别之处。却想不到,头一次听人唤“阿兄”,竟然浑身上下无处不妥帖。
“好。”他答道,伸手在李遐龄头顶上揉了揉,浅笑道,“玉郎。”
李遐龄高兴极了,笑眯了眼:“阿兄!”他初次见面时,便对这位谢家阿兄很有好感。如今认了阿兄,比先生更亲近,自然觉得激动不已。
而后,谢琰又看向李遐玉,仿佛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瞧见了信任与依赖,顿时生出了几分豪气:“元娘。”思及七岁不同席的礼节,他略作犹豫,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拍:“我们有缘共患难,只以兄妹相称未免太过生分了,不如就认了义兄妹罢。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的弟妹。你不必将所有事都自己扛着,若是累了,尽管交给我便是。我虚长你几岁,又是郎君,一定会护住你们。”
李遐玉眨了眨眼,努力地克制住即将溢出的泪水,带着些哽咽应道:“嗯。”她当然不会放弃应该属于自己的责任。但在这一刹那,父母之仇、家破人亡之恨、保护阿弟之责所累积的重担,确实像是轻了一些。不会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亦不会再压得她颤颤巍巍。
因李宅靠近西城门的缘故,他们打算自那里出城,一路沿着水泽、绿洲,前往灵州弘静县。或许途中需要穿越沙地与荒漠,或许会遇见许多未知的危险,但他们必须前行。也是在这个时刻,在这三个孩子的性情中,都深深地埋下了坚韧与主动的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