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遐玉与李遐龄好不容易与祖母柴氏相聚,依偎在她怀中低低啜泣,仿佛要将连日来所受的委屈与恐惧都彻底哭出来。谢琰静静地望着祖孙三人,只觉得姊弟俩似乎瞬间便变得年幼了不少,再也不复一路上的成熟稳重。尤其是李遐玉,一直充满信赖与濡慕地望着柴氏,怎么也止不住泪水,柔弱得就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小娘子似的。这让谢琰既松了口气,替她安心许多,又隐约多了几分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失落之感。
“好孩子,都是祖父祖母思虑不周,才教你们受苦了。”柴氏怜惜道。
“我们能得见祖母,全凭义兄一路护送,又有康郎君、石娘子的驼队相助。只是,阿爷与阿娘……阿爷那时仍在军营中,毫无音讯……阿娘已经……已经不在了。”李遐玉悲从中来,哭泣不止;李遐龄更是哇哇大哭,毫不顾及往日懂事的形象。自从柴氏出现在面前之后,他们就有了能够依赖的长辈,再也无须克制自己的痛苦悲伤,再也无须让自己冷静稳重了。
“莫哭了,莫哭了……别教他们走得不安稳。”柴氏拍着他们的背,含泪道。从两个孩子这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失去了独子与儿媳,她又何尝不伤怀呢?
“祖母尽快让部曲将阿爷阿娘带回灵州来罢!每每想起他们孤零零地待在外乡,儿心中便觉得难受之极。都是儿不孝,不能亲手将他们带回家来。”
“祖母,我想阿爷、想阿娘了。”
“好,好,好。他们一定会归家的,你们放心就是了。”
柴氏见到孙女与孙儿之后,一时间亦是心情激荡不已。但她到底并非寻常老妪,虽是情绪大起大伏,一度落泪不止,却始终未曾忘记旁边尚有其他人。从康五郎遣来的仆从处,她已经大抵知道了李遐玉姊弟二人遇上驼队的始末。如今携着心爱的孙女孙儿,她便郑重地向康五郎、石氏道谢:“幸而有贤伉俪施以援手,救命之恩,我李家必不会忘。”
康五郎是极为知趣之人,忙不迭实心实意地推辞几句:“荒漠之中,任是谁见到三个孩童落难,都会出手相救。某也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罢了。”石氏也赶紧接道:“实在当不得郡君的谢意。奴还须得谢谢李小娘子与两位小郎君,一路行来帮了许多忙呢。”
“贤伉俪实在太过谦虚了。若说落难相救尚可称之为义举,将孩儿们护送归家便更可见两位之仁善。”柴氏笑道,“眼下已经到了弘静县境内,若是贤伉俪不嫌弃,便在李家小住几日,稍作歇息,如何?”
康五郎略作犹豫,颔首答应了:“打扰郡君了。”石氏亦是欣喜不已,与李遐玉交好固然不错,但能得这位四品命妇的青睐,便更是意外之喜了。当然,他们并没有挟恩图报的心思,仅仅也只是想结个善缘,往后也好有个依仗罢了。这也并非意味着他们待李遐玉几人毫无真心,只是粟特人一向重利,纯属本性而已。
略微寒暄几句之后,柴氏便弃了马,带着李遐玉、李遐龄踏上牛车。谢琰本应上前问候这位长辈,但始终未能寻着时机,见他们正要上牛车,忙上前相扶。柴氏瞧了瞧他,目光比方才和蔼多了:“谢小郎也上来罢。”
谢琰略作犹豫,颔首道:“是。”他始终觉得李家祖孙三人团聚,自己凑上前去有些奇怪。但到底是李家长辈的吩咐,他也不能违逆,遂答应了。
牛车是康五郎与石氏精心准备的,只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俩坐着自然宽敞。如今多了柴氏与谢琰,却显得略有些逼仄。柴氏坐于正位上,李家姊弟二人分别眷恋地倚在她身侧,谢琰则坐在她对面。
“晚辈谢琰,见过李家祖母。”谢琰顶着柴氏打量的目光,恭敬地行礼问候。
他那行云流水般的礼仪举止令柴氏双目微微一动,心中不断盘旋着“谢”这个姓。她是见多识广之人,虽说出身卑微,但也因过往经历的缘故,知晓之事比寻常官家主母更多了几分。其中,当然便有大唐诸一流世家的渊源起伏,以及它们如今的地位。
若以贵论,眼下当属山东郡姓地位最为超然。卓异者便是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这五姓七家。其中,博陵崔氏隐隐为天下第一门户,却被今上以重修《氏族志》为名打压下去。而当今皇室自认是陇西李氏之后,却也有传闻他们其实是赵郡李氏支脉。
若以权论,则以有从龙之功的关中郡姓与代北虏姓更有实权。关中郡姓的豪门便是京兆韦氏、京兆杜氏、弘农杨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而代北虏姓这样的胡人高门则既有北朝皇室元氏、宇文氏,又有当朝后戚长孙氏、窦氏,以及于氏、陆氏、源氏。
起于当年三国之东吴并雄霸东南的吴姓,都出自吴郡,以顾陆朱张为大,但却始终在长安没有多少影响力。因五胡乱华而随着东晋皇室过江的著姓则称之为“侨姓”,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兰陵萧氏为尊。不过,侨姓世家说来也十分高贵,如今尚在朝中的却仅有兰陵萧氏一门而已。盖因他们家在前朝出了一位萧皇后,如今又有开国功臣宋国公萧瑀支撑门户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