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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二班(6)

阳颇忆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抚养甚乐,顾家中悬念。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还也?”十娘曰:“此即不难。故舟尚在,当助一帆风。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赠以琴,又授以药曰:“归医祖母,不惟却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阳觅楫,十娘曰:“无须此物。”因解裙作帆,为之萦系。阳虑迷途,十娘曰:“勿忧,但听帆漾耳。”系已,下舟。阳凄然,方欲拜谢别,而南风竞起,离岸已远矣。视舟中糗粮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馁不敢多食,惟恐遽尽,但啖胡饼一枚,觉表里甘芳;余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复饥矣。俄见夕阳欲下,方悔来时未索膏烛。瞬息,遥见人烟,细审,则琼州也,喜极,旋已近岸,解裙裹饼而归。

入门,举家惊喜,盖离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视祖母老病益惫,出药投之,沉疴立除。共怪问之,因述所见。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许字晏氏。婿十六岁,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无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闻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则犹在家所素着也。饼分啖之,一枚终日不饥,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发冢验视,则空棺存焉。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旦数年不还,遂他适。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无音,始议他图。临邑钱秀才,有女名荷生,艳名远播。年十六,未嫁而三丧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礼。既入门,光艳绝代。旦视之,则粉蝶也,惊问曩事,女茫乎不知。盖被逐时,即降生之辰也。每为之鼓“天女谪降”之操,辄支颐凝想,若有所会。

李檀斯

长山李檀斯,国学生也,其村中有媪走无常,谓人曰:“今夜与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柏家庄一新门中,身躯重赘,几被压死。”时李方与客欢饮,悉以媪言为妄。至夜,无疾而卒。天明,如所言往问之,则其家夜生女矣。

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为族。家清贫,然风标修洁,洒然裙屐少年也。富翁兰氏,见而悦之,妻以女,许为起屋治产。娶未几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齿数。妇尤骄倨,常佣奴其夫,自享馐馔,生至,则脱粟瓢饮,折秭为匕,置其前,王悉隐忍之。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自郡中归,妇适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啖之。妇人,不语,移釜去。生大惭,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妇恚,问死期,即授索为自经之具。生忿投羹碗,败妇颡。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

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灭,土壁亦无绽痕。固知妖异,然欲觅死,故无畏怖,释带坐觇之。少间,复露半面,一窥即缩去。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因抓石叩壁曰:“地如可人,幸示一途。我非求欢,乃求死者。”久之,无声。王又言之。内云:“求死请姑退,可以夜来。”音声清锐,细如游蜂。生曰:“诺。”遂退以待夕。未几,星宿已繁,崖间忽成高第,静敞双扉。生拾级而入。才数武,有横流涌洼,气类温泉。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不知其深几许。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入,热透重衣,肤痛欲糜,幸浮不沉。泅没良久,热渐可忍,极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伤。行次,遥见厦屋中有灯火,趋之。有猛犬暴出,齿乞衣败袜。摸石以投,犬稍却。又有群犬要吠。皆大如犊。危急间,婢出叱退,曰:“求死郎来耶?吾家娘子悯君厄穷,使妾送君人安乐窝,从此无灾矣。”挑灯引之。启后门,黯然行去。入一家,明烛射窗,曰:“君自人,妾去矣。”

生人室四瞻,盖已入已家矣。反奔而出,遇妇所役老媪曰:“终日相觅,又焉往?”反曳人。妇帕裹伤处,下床笑逆,曰:“夫妻年余,狎谑顾不识耶?我知罪矣。君受虚诮,我被实伤,怒亦可以少解。”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曰:“以后衣食,一惟君命,可乎?”生不语,抛金夺门而奔,仍将入壑,以叩高第之门。既至野,则婢行缓弱,挑灯犹遥望之。生急奔且呼,灯乃止。既至,婢曰:“君又来,负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谋与卿复求活。娘子巨家,地下亦应需人。我愿服役,实不以有生为乐。”婢曰:“乐死不如苦生,君设想何左也?吾家无他务,惟淘河、粪除、饲犬、负尸;作不如程,则刵耳劓鼻、敲肘刭趾。君能之乎?”答曰:“能之。”又入后门,生问:“诸役可也。适言负尸,何处得如许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设‘给孤园’,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鬼以千计,日有死亡,须负瘗之耳,请一过观之。”移时,入一门,署“给孤园”。入,见屋宇错杂,秽臭熏人。园中鬼见烛群集,皆断头缺足,不堪入目。回首欲行,见尸横墙下;近视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负,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难色。婢曰:“君如不能,请仍归享安乐。”生不得已,负置秘处。乃求婢缓颊,幸免尸污。婢诺。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饲狗之役较轻,当代图之,庶几得当以报。”去少顷,奔出,曰:“来,来!娘子出矣。”生从入。见堂上笼烛四悬,有女郎近户坐,乃二十许天人也。生伏阶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乌能饲犬,可使居西堂主簿。”生喜,伏谢。女曰:“汝以朴诚,可敬乃事。如有舛错,罪责不轻也。”生唯唯。婢导至西堂,见栋壁清洁,喜甚,谢婢。始问娘子官阀。婢曰:“小字锦瑟,东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闻。”婢去,旋以衣履衾褥来,置床上。生喜得所。黎明,早起视事,录鬼籍,一门仆役,尽来参谒,馈酒送脯甚多。生引嫌,悉却之。日两餐,皆自内出。娘子察其廉谨,特赐儒巾鲜衣。凡有赍赍,皆遣春燕。婢颇风格,既熟,频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伪作马矣钝。积二年余,赏给倍于常廪,而生谨抑如故。

一夜,方寝,闻内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见炬火光天。入窥之,则群盗充庭,厮仆骇窜。一仆促与偕遁,生不肯,涂面束腰,杂盗中呼曰:“勿惊薛娘子!但当分括财物,勿使遗漏。”时诸舍群贼方搜锦瑟不得,生知未为所获,潜入第后独觅之,遇一伏妪,始知女与春燕皆越墙矣。生亦过墙,见主婢伏于暗陬。生曰:“此处乌可自匿?”女曰:“吾不能复行矣。”生弃刀负之。奔二三里许,汗流竟体,始入深谷,释肩令坐。飙一虎来。生大骇,欲迎当之,虎已衔女。生急捉虎耳,极力伸臂人虎口,以代锦瑟。虎怒,释女,嚼生臂,脆然有声。臂断落地,虎亦返去。女泣曰:“苦汝矣!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但觉血溢如水,使婢裂衿裹断处。女止之,俯觅断臂,自为续之,乃裹之。东方渐白,始缓步归。登堂如墟。

天既明,仆媪始渐集。女亲诣西堂,问生所苦。解裹,则臂骨已续,又出药糁其创,始去。由此益重生,使一切享用,悉与己等。臂愈,女置酒内室以劳之,赐之坐,三让而后隅坐。女举爵如让宾客。久之,曰:“妾身已附君体,意欲效楚王女之于臣建,但无媒,羞自荐耳。”生惶恐曰:“某受恩重,杀身不足酬。所为非分,惧遭雷殛,不敢从命。苟怜无室,赐婢已过。”一日,女长姊瑶台至,四十许佳人也。至夕,招生入,瑶台命坐,曰:“我千里来,为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辞。瑶台遽命酒,使两人易盏,生固辞,瑶台夺易之,生乃伏地谢罪,受饮之。瑶台出,女曰:“实告君:妾乃仙姬,以罪被谪。自愿居地下,收养冤魂,以赎帝谴。适遭天魔之劫,遂与君有附体之缘。远邀大姊来,固主婚嫁,亦使代摄家政,以便从君归耳。”生起敬曰:“地下最乐。某家有悍妇,且屋宇隘陋,势不能员园委曲,以共其生。”女笑曰:“不妨。”既醉,归寝,欢恋臻至。过数日,谓生曰:“冥会不可长,请郎归。君干理家事毕,妾当自至。”以马授生,启扉自出,壁复合矣。

生骑马入村,村人尽骇。至家门,则高庐焕映矣。先是,生去,妻召两兄至,将篁楚报之;至暮,不归,始去。或于沟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余无耗。有陕中贾某,媒通兰氏,遂就生第与妇合。半年中,修建连亘。贾出经商,又买妾归,自此不安其室。贾亦恒数月不归。生讯得其故,怒,系马而人。见旧媪,媪惊伏地。生叱骂久,使导诣妇所,寻之已遁。既于舍后得之,已自经死。遂使人舁归兰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风致亦佳,遂与寝处。贾托村人,求反其妾,妾哀号不肯去。生乃具状,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贾不敢复言,收肆西去。方疑锦瑟负约;一夕,正与妾饮,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余即遣归。入室,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赐以锦裳珠饰。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欢。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床,妾始出。入房,则生卧榻上,异而反窥之,烛已灭矣。生无夜不宿妾室。一夜,妾起,潜窥女所,则生及女方共笑语。大怪之。急反告生,则床上无人矣。天明,阴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觉时留女所,时寄妾宿耳。生嘱隐其异。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婢忽临蓐难产,但呼“娘子”。女人,胎即下;举之,男也。为断脐置婢怀,笑曰:“婢子勿复尔!业多,则割爱难矣。”自此,婢不复产。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时返其家,往来皆以夜。一日,携婢去,不复来。生年八十,忽携老仆夜出,亦不返。

太原狱

太原有民家,姑妇皆寡,姑中年,不能自洁,村无赖频频就之。妇不善其行,阴于门户墙垣阻拒之。姑惭,借端出妇;妇不去,颇有勃奚§。姑益恚,反相诬,告诸官。官问奸夫姓名。媪曰:“夜来宵去,实不知其阿谁,鞫妇自知。”因唤妇。妇果知之,而以奸情归媪,苦相抵。拘无赖至,又哗辩:“两无所私,彼姑妇不相能,故妄言相诋毁耳。”官曰:“一村百人,何独诬汝?”重笞之。无赖叩乞免责,自认与妇通。械妇,妇终不承。逐去之。妇忿告宪院,仍如前,久不决。

时淄邑孙进士柳下令临晋,推折狱才,遂下其案于临晋。人犯到,公略讯一过,寄临讫,便命隶人备砖石刀锥,质理听用。共疑曰:“严刑自有桎梏,何将以非刑折狱耶?”不解其意,姑备之。明日,升堂,问知诸具已备,命悉置堂上。乃唤犯者,又一一略鞫之。乃谓姑妇:“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淫妇虽未定,而奸夫则确。汝家本清门,不过一时为匪人所诱,罪全在某。堂上刀石具在,可自取击杀之。”姑妇趑趄,恐邂逅抵偿,公曰:“无虑,有我在。”于是媪妇并起,掇石交投。妇衔恨已久,两手举巨石,恨不即立毙之;媪惟以小石击臀腿而已,又命用刀。妇把刀贯胸膺,媪犹逡巡未下。公止之曰:“淫妇我知之矣。”命执媪严梏之,遂得其情。笞无赖三十,其案始结。

附记:公一日遣役催租,租户他出,妇应之。役不得贿,拘妇至。公怒曰:“男子自有归时,何得扰人家室?”遂笞役,遣妇去。乃命匠多备手械,以备敲比。明日,合邑传颂公仁。欠赋者闻之,皆使妻出应,公尽拘而械之。余尝谓:孙公才非所短,然如得其情,则喜而不暇哀矜矣。

新郑狱

长山石进士宗玉,为新郑令。适有远客张某,经商于外,因病思归,不能骑步,赁禾车一辆,携资五千,两夫挽载以行。至新郑,两夫往市饮食,张守资独卧车中。有某甲过,睨之,见旁无人,夺资去。张不能御,力疾起,遥尾缀之,人一村中;又从之,人一门内,张不敢入,但自短垣窥觇之。甲释所负,回首见窥者,怒执为贼,缚见石公,因言情状。问张,备述其冤。公以无质实,叱去之。

二人下,皆以官无皂白。公置若不闻。颇忆甲久有逋赋,遣役严追之。逾日,即以银三两投纳。石公问金所自来。甲云:“质衣鬻物。”皆指名以实之。石公遣役令视纳税人,有与甲同村者否。适甲邻人在,唤入问之:“汝即为某甲近邻,金所从来,尔当知之。”邻曰:“不知。”公曰:“邻家不知,其来暧昧。”甲惧,顾邻曰:“我质某物、鬻某器,汝岂不知?”邻急曰:“然,固有之矣。”公怒曰:“尔必与甲同盗,非刑询不可!”命取梏械。邻人惧曰:“吾以邻故,不敢招怨。今刑及己身,何讳乎?彼实劫张某钱所市也。”遂释之。时张以丧资未归,乃责甲押偿之。此亦见石之能实心为政也。

异史氏曰:“石公为诸生时,恂恂雅饬,意其人翰苑则优,簿书则诎。乃一行作吏,神君之名,噪于河朔,谁谓文章无经济哉?故志之以风有位者。”

李象先

李象先,寿光之闻人也。前世为某寺执爨僧,无疾而化。魂出栖坊上,下见市上行人,皆有火光出颠上,盖体中阳气也。夜既昏,念坊上不可久居,但诸舍暗黑,不知所之。惟一家灯火犹明,飘赴之,及门,则身已婴儿。母乳之。见乳恐惧;腹不胜饥,闭目强吮。逾三月余,即不复乳。乳之,则惊惧而啼。母以米渖间枣栗哺之,得长成。是为象先。儿时至某寺,见寺僧,皆能呼其名。至老犹畏乳。

异史氏曰:“象先学问渊博,海岱清士。子早贵。身仅以文学终,此佛家所谓福业未修者耶?弟亦名士,生有隐疾,数月始一动;动时急起,不顾宾客,自外呼而入,于是婢媪尽避;使及门复痿,则不入室而反。兄弟皆奇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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