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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江中(3)

无何,见路侧一僧趺坐,趋拜问途。僧曰:“凡士子生死录,文昌及孔圣司之,必两处销名,乃可他适。”公问其居,僧示以途,奔赴。

无几,至圣庙,见宣圣南面坐。拜祷如前。宣圣言:“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因指以路。公又趋之。见一殿阁,如王者居,俯身人,果有神人,如世所传帝君像。伏祝之。帝君检名曰:“汝心诚正,宜复有生理。但皮囊腐矣,非菩萨莫能为力。”因指示令急往。公从其教。俄见茂林修竹,殿宇华好;人,见螺髻庄严,金容满月,瓶浸杨柳,翠碧垂烟。公肃然稽首,拜述帝君言,菩萨难之。公哀祷不已。旁有尊者自言:“菩萨施大法力,撮土可以为肉,折柳可以为骨。”菩萨即如所请,手断柳枝,倾瓶中水,合净土为泥,拍附公体。使童子携送灵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动,霍然病已。家人骇然集,扶而出之,计气绝已七日矣。

阎罗

莱芜秀才李中之,性直谅不阿。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或问所见,则隐秘不泄。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语人曰:“李中之,阎罗也。余至阴司,亦其属曹。”其门殿对联,俱能述之。或问:“李昨赴阴司何事?”张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异史氏曰:“阿瞒一案,想更数十阎罗矣。畜道、剑山,种种具在,宜得何罪,不劳挹取。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异已!”

连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姗姗白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急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固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琶琵、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

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浸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那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客,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有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日;“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措石挞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间,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停时,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曰:“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拼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插以待。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酏,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单道士

韩公子,邑世家。有单道士,工作剧,公子爱其术,以为座上客。单与人行坐,辄忽不见。公子欲传其法,单不肯,公子固恳之。单曰:“我非吝吾术,恐坏吾道也。所传而君子则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窃者矣。公子固无虑此,然或出见美丽而悦,隐身人人闺闼,是济恶而宣淫也。不敢从命。”公子不能强而心怒之,阴与仆辈谋挞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细灰布麦场上。思左道能隐形,而履处必有印迹,可随印处急击之。于是诱单往,使人执牛鞭立挞之。单忽不见,灰上果有履迹,左右乱击,顷刻已迷。公子归,单亦至。谓诸仆曰:“吾不可复居矣。向劳服役,今且别,当有以报。”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得肴一簋,并陈几上。陈已,复探。凡十余探,案上已满。遂邀众饮,俱醉。一一仍内袖中。

韩闻其异,使复作剧。单于壁上画一城,以手推挝,城门顿辟,因将囊主箧物,悉掷门内,乃拱别曰:“我去矣。”跃身入城,城门遂合,道士顿杳。后闻在青州市上,教儿童画墨圈于掌,逢人戏抛之,随所抛处,或面或衣,圈辄脱去,落印其上。又闻其善房中术,能令下部吸烧酒,尽一器。公子尝面试之。

白于玉

吴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见其文,每嘉叹之。托相善者邀至其家,聆其言论风采。曰:“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因俾邻好致之曰:“使青庵奋志云霄,当以息女奉巾栉。”时太史有女绝美。生闻大喜,确自信。既而秋闱被黜,使人谓太史:“富贵所固有,不可知者迟早耳。请待我三年,不成而后嫁。”于是刻志益苦。

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谒,白晰短须,细腰长爪。诘所来,自言:“白氏,字于玉。”略与倾谈,豁人心胸,悦之,留同止宿。迟明欲去,生嘱便道频过。白感其情殷,愿即假馆,约期而别。至日,先一苍头送炊具来。少间,白至,乘骏马如龙。生另舍舍之。白命奴牵马去。遂共晨夕,忻然相得。生视所读书,并非常所见闻,亦绝无时艺,讶而问之。白笑曰:“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饮,出一卷授生,皆吐纳之术,多所不解,因以迂缓置之。他日谓生曰:“曩所授,乃‘黄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生笑曰:“仆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使万念俱寂,仆病未能也。”白问:“何故?”生以宗嗣为虑。白曰:“胡久不娶?”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笑曰:“‘王请无好小色。’所好如何?”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生曰:“此遐迩所共闻,非小弟之目贱也。”白微晒而罢。

次日,忽促装言别。生凄然与语,刺刺不能休。白乃命童子先负装行。两相依恋。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别。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杳人云中。生乃知其非常人,错愕良久,怅怅自失。

逾数日,细雨忽集,思白綦切,视所卧榻,鼠迹碎琐,嗫然扫除,设席即寝。无何,见自家童来相招,忻然从之。俄有桐凤翔集,童捉谓生曰:“黑径难行,可乘此代步。”生虑细小不能胜任。童曰:“试乘之。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声,凌升空际。未几,见一朱门。童先下,扶生亦下。问:“此何所?”曰:“此天门也。”门边有巨虎蹲伏。生骇惧,童一身障之。见处处风景,与世殊异。童导人广寒宫,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童言:“王母宫佳丽尤胜。”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连,导与趋出。移时,见白生候于门。握手人,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拟桂阙。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来荐香茗。少间,命酌。有四丽人,敛衽鸣珰,给事左右,才觉背上微痒,丽人即纤指长甲,探衣代搔。生觉心神摇曳,罔所安顿。既而微醺,渐不自持,笑顾丽人,兜搭与语。美人辄笑避。白令度曲侑觞。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转清歌。诸丽者笙管敖曹,呜呜杂和。既阕,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与一淡白软绡者,吃吃笑暗中,互让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来把盏。生托接杯,戏挠纤腕。女笑失手,酒杯倾堕。白谯呵之。女拾杯含笑,俯首细语云:“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白大笑,罚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生辞不能醑。女捧酒有愧色,乃强饮之。细视四女,风致翩翩,无一非绝世者。遽谓主人曰:“人间尤物,仆求一而难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个销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当巨眼之顾。”生曰:“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生颠倒不能自决。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袱被奉客。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忽童人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问主人,童曰:“早诣待漏,去时嘱送客耳。”生怅然从之,复寻旧途。将及门,回视童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堕。一惊而寤,则朝暾已红。方将振衣,有物腻然坠褥间,视之,钏也,心益异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而尚以胤续为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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