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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冯木匠(8)

后生妻卒,生遂人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母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自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日‘未思’,信矣哉!”

三仙

一士人赴试金陵,经宿迁,遇三秀才,谈论超旷,遂与沽酒款洽,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纵饮甚乐,不觉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仪,忽叨盛馔,于理不当,茅茨不远,可便下榻。”常、麻并起,捉襟唤仆,相将俱去。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门绕清流。既人,舍宇清洁。呼童张灯,又命安置从人。麻曰:“昔日以文会友,今场期伊迩,不可虚此良夜,请拟四题命阄,各拈其一,文成方饮。”众从之。各拟一题,写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构思。

二更未尽,皆已脱稿,迭相传视。秀才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藏之。主人进良酝,巨杯促釂,不觉醺醉,主人乃导客就别院寝。客醉,不暇解履,和衣而卧。及醒,红日已高,四顾并无院宇,主仆卧山谷中,大骇。见傍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讶迷惘,探怀中,则三作俱存。下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中有蟹、蛇、虾蟆三物,最灵,时出游,人常见之。士人人闱,三题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隶

历城县二隶,奉邑令韩丞宣命,营干他郡,岁暮方归。途遇二人,装饰亦类公役,同行话言,二人自称郡役。隶曰:“济城快皂,相识十有八九,二君殊昧生平。”二人云:“实相告:我城隍鬼隶也,今将以公文投东岳。”隶问:“公文何事?”答云:“济南大劫,所报者,杀人之名数也。”惊问其数。曰:“亦不甚悉,约近百万。”隶问其期。答以“正朔”。二隶惊顾,计到郡正值岁除,恐罹于难,迟留恐贻谴责,鬼曰:“违误限期罪小,入遭劫数祸大。宜他避,姑勿归。”隶从之。未几,北兵大至,屠济南,扛尸百万。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负盐于博兴,夜为二人所获,意为土商之逻卒也,舍盐欲遁,足苦不前,遂被缚。哀之。二人曰:“我非盐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惧,乞一至家,别妻子。不许,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过暂役耳。”十问:“何事?”曰:“冥中新阎王到任,见奈河淤平,十八狱坑厕俱满,故捉三种人淘河:小偷、私铸、私盐。又一等人使涤厕,乐户也。”

十从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见阎罗在上,方稽名籍。鬼禀曰:“捉一私贩王十至。”阎罗视之,怒曰:“私盐者,上漏国税,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为私贩者,皆天下之良民,贫人揭锱铢之本,求升斗之息,何为私哉?”罚二鬼市盐四斗,并十所负,代运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随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河边。见河内人夫,缀续如蚁。又视河水浑赤,臭不可闻。淘河者皆赤体持畚锸,出没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负舁而出;深处则灭顶求之。惰者辄以骨朵击背股。同监者以香绵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见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独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惧,常没身水中,十乃已。经三昼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苏。先是,十负盐未归。天明,妻启户,则盐两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觅之,则死途中。舁之而归,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于前日死,至是始苏,骨朵击处,皆成巨疽,浑身腐溃,臭不可近。十故诣之。望见十,犹缩首衾中,如在奈河状,一年,始愈,不复为商矣。

异史氏曰:“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公者也。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其私者也。近日齐、鲁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则潜设饵以钓他邑之民:其售于他邑,则廉其直;而售诸土人,则倍其价以昂之。而又设逻于道,使境内之人,皆不得逃吾昂。其有境内冒他邑以来者,法不宥。彼此之相钓,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逻获,则先以刀杖残其胫股,而后送诸官。官则桎梏之,是名‘私盐’。呜呼!冤哉!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私之。本境售诸他境非私,而本境买诸本境则私之。冤矣!律中‘盐法’最严,而独于贫难军民,背负易食者,不之禁,今则一切不禁,而专杀此贫难军民。且夫贫难军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盗,下知耻而不娼。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尽此民,即‘夜不闭户’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当使涤狱厕耳!而官于春秋节,受其斯须之润,遂以三尺法助使杀吾良民。然则为贫民计,莫若为盗及私铸耳:盗者白昼劫人,而官若聋;铸者炉火炬天,而官若瞽;即异日淘河,尚不至如负贩者所得无几,而官刑立至也。呜呼!上无慈惠之师,而听奸商之法,日变日诡,奈何不顽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旧例以若干石盐资,岁奉本县,名日“食盐”。又逢节序,具厚仪。商以事谒官,官则礼貌之,坐与语,或茶焉。送盐贩至,重惩不遑。张公石年宰淄,肆商来见,循旧规,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贿,故不得不隆汝礼。我市盐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礼乎?”捋裤将笞。商叩头谢过,乃释之。后肆中获二负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执到官。公问:“贩者二人,其一焉往?”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曰:“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试奔,验汝能否。”其人奔数步欲止。公曰:“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门而去。见者皆笑。公爱民之事不一,此其闲情,邑人犹乐诵之。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没,继娶申氏,性妒,虐遇何,且并及奚,终日晓聒,恒不聊生。奚怒,亡去。去后,何生一子大男。奚去不返,申摈何不与同炊,计日授粟。大男渐长,用不给,何纺绩佐食。大男见塾中诸儿吟诵,亦欲读。母以其太稚,姑送诣读。大男慧,所读倍诸儿,师奇之,愿不索束修。何乃使从师,薄相酬,积二三年,经书全通。

一日归,谓母曰:“塾中五六人,皆从父乞钱买饼,我何独无?”母曰:“待汝长,告汝知。”大男曰:“今方七八岁,何时长也?”母曰:“汝往塾,路经关帝庙,当拜之,祐汝速长。”大男信之,每过必人拜。母知之,问曰:“汝所祝何词?”笑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六七岁。”母笑之。然大男学与躯长并速,至十岁,便如十三四岁者,其所为文竟成章。一日,谓母曰:“昔谓我壮大,当告父处,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余,居然成人,研诘益频,母乃缅述之,大男悲不自胜,欲往寻父。母日,“儿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寻?”大男无言而去,至午不归。往塾问师,则辰餐未复。母大惊,出资佣役,到处冥搜,杳无踪迹。

大男出门,循途奔去,茫然不知何往。适遇一人将如夔州,言姓钱,大男丐食相从。钱病其缓,为赁代步,资斧耗竭。至夔,同食,钱阴投毒食中,大男瞑不觉,钱载至大刹,托为己子,偶病绝资,卖诸僧。僧见其丰姿秀异,争购之,钱得金竟去。僧饮之,略醒。长老知而诣视,奇其相,研诘,始得颠末,甚怜之,赠资使去。

有泸州蒋秀才,下第归,途中问得故,嘉其孝,携与同行。至泸,主其家。月余,遍加咨访。或言闽商有奚姓者,乃辞蒋,欲之闽,蒋赠以衣履,里党皆敛资助之。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邀与同侣,行数程,客窥囊金,引至空所,絷其手足,解夺而去。适有永福陈翁过其地,脱其缚,载归其家。翁豪富,诸路商贾,多出其门,翁嘱南北客代访奚耗,留大男伴诸儿读。大男遂住翁家,不复游,然去家愈远,音梗矣。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其费,抑勒令嫁,何志不摇。申强卖于重庆贾,贾劫取而去。至夜,以刀自劙,贾不敢逼,俟创瘥,又转鬻于盐亭贾。至盐亭,自刺心头,洞见脏腑。贾大惧。敷以药,创平,求为尼。贾曰:“我有商侣,身无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缝纫。此与作尼无异,亦可少偿吾值。”何诺。贾舆送去。入门,主人趋出,则奚生也。盖奚已弃儒为商,贾以其无妇,故赠之也。相见悲骇,各述苦况,始知有儿寻父未归。奚乃嘱诸客旅,侦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为妻矣。然自历艰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劝奚纳妾。奚鉴前祸,不从所请。何曰:“妾如争床第者,数年来固已从人生子,尚得与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隐痛在心,岂及诸身而自蹈之?”奚乃嘱客侣,为买三十余老妾。逾半年,客果为买妾归。入门,则妻申氏,各相骇异。

先是,申独居年余,兄苞劝令再适,申从之。惟田产为子侄所阻,不得售。鬻诸所有,积数百金,携归兄家,有保宁贾,闻其富有奁资,以多金啖苞,赚娶之。而贾老废不能人。申怨兄,不安于室,悬梁投井,不堪其扰。贾怒,搜括其资,将卖作妾。闻者皆嫌其老。贾将适夔,乃载与俱去。遇奚同肆,适中其意,遂货之而去,既见奚,惭惧不出一语。奚问同肆商,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则在保宁,无再见之期,此亦数也。然今日我买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礼。”申耻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劝止之,奚不可,操杖临逼。申不得已,拜之,然终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何悉优容之,亦不忍课其勤惰。奚每与昭容谈宴,辄使役使其侧。何更代以婢,不听前。

会陈公嗣宗宰盐亭,奚与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讼奚,公不准理,叱逐之。奚喜,方与何窃颂公德。一漏既尽,僮呼叩扉,入报曰:“邑令公至。”奚骇极,急觅衣履,则公已至寝门。益骇,不知所为。何审之,急出曰:“是吾儿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咽。盖大男从陈公姓,业为官矣。初,公自至都,迂道过故里,始知两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人知大男已贵,反其田庐。公留仆营造,冀父复还。既而,授任盐亭,又欲弃官寻父,陈翁苦劝止之。会有卜者,使筮焉。卜者曰:“小者居大,少为长者;求雄得雌,求一得两。为官吉。”公乃之任。为不得亲,居官不茹荤酒。

是日,得里人状,睹奚姓名,疑之,阴遣内使细访,果父。乘夜微行而出,见母,益信卜者之神。临去,嘱勿播,出金二百,启父办装归里。父抵家,门户一新,广畜仆马,居然大家矣。申见大男贵盛,益自敛。兄苞不愤,讼官,为妹争嫡。官廉得其情,怒曰:“贪资劝嫁,已更二夫,尚何颜争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定。而申妹何,何亦姊之。衣服饮食,悉不自私。申初惧其复仇,今益愧悔。奚亦忘其旧恶,婢内外皆呼以太母,但诰命不及耳。

异史氏曰:“颠倒众生,不可思议,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妾之间,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贤母,乌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贵以终身哉。”

外国人

己巳秋,岭南从外洋飘一巨艘来,上有十一人,衣鸟羽,文采璀璨。自言:“吕宋国人。遇风覆舟,数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飘至大岛得免。凡五年,日攫鸟虫而食,夜伏石洞中,织羽为帆。忽又飘一舟至,橹帆皆无,盖亦海中碎于风者,于是附之将返,又被大风引至澳门。”巡抚题疏,送之还国。

韦公子

韦公子,咸阳世家,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尝载金数千。欲尽览天下名妓,凡繁丽之区,无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当意,则作百日留。叔亦名宦,休致归,怒其行,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公子夜伺师寝,逾垣归,迟明而返。一夜,失足折肱,师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始药之。及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挞如前。然公子最慧,读常过程。数年,中乡榜。欲自败约,公箝制之。赴都,以老仆从,授日记籍,使志其言动,故数年无过行。后成进士,公乃稍弛其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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