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安回家没几天,嫁到石马乡的姐姐也回娘家来了,回来给父亲过三七。
三七是指人死后的第二十一天,按照当地风俗,这一天须由出嫁的女儿回来祭拜逝去的亲人。这个旧风俗****已当“四旧”废除掉,姐姐听说弟弟回来了,才偷偷回家过一回“四旧”。
罗平安当兵那年,姐姐刚出嫁,现在已经是三个娃儿的妈,最小一个娃还没有断奶。不过姐姐一个小尾巴也没带回来,她想多一些时间陪陪娘家人。她的背篓里装着一些祭品,两瓶自酿的米酒、两条腊肉、十多块黄糕粑、几挂鞭炮,还有几坨烧纸钱用的马粪纸。
到后山拜祭过父亲的新坟后,姐姐没有急着回石马乡,与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坐在父亲的遗像前摆龙门阵。父亲生前话就不多,大家都觉得他还健在,在听家人聊天。
罗平安继承了父亲的内向性格,很少说话。男人手多,女人话多,因此姐姐和母亲的话最多,说到伤心时抹眼泪,说到开心时哈哈笑,两个女人简直比唱二人转还要热闹。
母女俩聊了一阵子,姐姐才想起弟弟被晾在一边,于是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平安,老汉(父亲)走了,长子为父,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姐姐放心,我会孝敬老妈子,也会照顾好两个弟弟。”罗平安说。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有小儿麻痹症,是个瘸子,另一个未成年,尚不懂事。
“你怎么孝敬我,你在部队,五年才回来一次。”罗母不满说。
“我们要支持平安当兵,没有人保卫国家,哪里来的安逸生活。”姐姐说完母亲又劝说弟弟:“不过平安,农村像你这个岁数的男人,娃儿都有好几个了,你也该考虑考虑了。”
罗平安低头玩弄着手指,将每一个指关节都摁得啪啪响。他的脑海里蹦出了艾冰的名字,但现在告诉家人还不是时候,他和艾冰仅互存好感,还没发展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罗母见儿子闷头不语,心想他整天在山洞里施工,别说女人,母鸡都难见到。于是她说:“我看有一个人,跟平安最活(合)适。”
“是哪个?”姐姐问。
“婚姻是我的事,我心里有数,不用你们费心。”罗平安岔开母亲的话,生怕她节外生枝。
“别扯朵子(别找借口),你心里有数?说出来嘛,她住爪子(做什么的)?”罗母问。
“她和我是一个部队的,也是军人。”罗平安只好坦白,生怕母亲再提其他人的名字。
“哦,女娃儿也是当兵的,她家是哪里的?”姐姐问。
“她家是西安市的,听说父母都是工人。”罗平安对艾冰的了解只有这么多。
“西安市在哪里?离这远嘛?”罗母问。她希望女方家离自己近些,将来串门方便。
“远着呢,西安不在四川,在陕西,坐火车要走好几天。”姐姐说。姐姐读过几年书,有些见识。
姐姐又问罗平安:“女娃儿是军人,又是外地人,你以后退伍,打算在哪儿安家?”
“还早呢,我没有你想得远。”罗平安说。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如果你将来去外地安家,谁来伺候老妈子。”姐姐担心说。过去父亲健在,她不会想那么多。现在父亲不在了,这成了她的心病,自己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照顾母亲,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家里还有弟弟,或者……或者将来老妈子愿意和我们住,我把她接出去。”罗平安说。
“涮坛子(开玩笑)。”罗母连连摇头:“我不出去,外面不好耍,我就住在云锦山,哪儿也不骑(去)。”
“哎,我和她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你们急啥,以后再说。”罗平安慰母亲。
姐姐的眼睛一亮,“既然你和她八字还没有一撇,我看,不如就在家乡找一个婆娘,像我这样,又可以照顾公婆,又可以经常回娘家,两头都能兼顾到,两全其美。”
“斗是(就是)。”罗母赞同说:“不同的山唱不同的歌,不同的树结不同的果,夫妻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在一起过日子好恼火(困难),她搞惯(习惯)不了你,你搞惯(习惯)不了她,日子过得悬吊吊(不稳定)。”
“平安,如果你相信姐姐,我就在家乡帮你找一个,四川女子不会比西安女子差,唐代大美人杨贵妃就是在四川出生的。”姐姐说。
“要得,家乡的女娃儿多得很,还怕找不到活(合)适的。”罗母高兴说。
“别扯把子(别开玩笑),现在是老汉的忌日,不说这些了。”罗平安说着站起身,不想再听两个女人的唠叨。他正打算离开,门口又闪出来一个女人。
“嬢嬢,……哦,大姐也回来了!”杨秀云出现在门口。这次她没有背药箱,而是身穿白大褂,手上捧着一个热水瓶。
“是幺妹,快进来坐。”罗母热情说。
“不坐了,我还有事,搞不赢(忙不过来)。”杨秀云走进屋,提起热水瓶对姐姐说:“大姐,去找一个碗来,这是给嬢嬢煮的中药。”
姐姐走到灶台前,找来一个粗瓷碗,说:“麻烦你太多了,我带来一些黄糕粑,你拿一些去吃。”
“再吃黄糕粑,我也变成黄糕粑了。”杨秀云扭动着粗壮的腰杆开玩笑。
黄糕粑是当地一种美食,制作工艺并不复杂,家庭主妇都会做,类似糯米粽,只是外面裹的是当地特产姜黄叶,没放任何防腐剂,也可以存放一个月。
一听到“黄糕粑”,罗平安立刻想起上小学的快乐时光。那时候他的座位在杨秀云身后。一次,杨秀云站起来回答老师提问,恶作剧的他将一块黄糕粑放在她的板凳上,结果被杨秀云坐在屁股上。下课后,同学们都捂着鼻子离杨秀云远远的,后来一个耍得好的女同学告诉她,她的裤裆上沾有“屎巴巴”。直到现在,杨秀云也不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
“嘿嘿。”罗平安忍不住笑出声。
“笑啥子?”杨秀云不解问。
“我看你好安逸。”罗平安随口说。
杨秀云的脸唰地红了,肉肉的脸蛋就像生孩子报喜的红鸡蛋。“安逸”这个词在四川话中有多个意思:喜欢、舒服、很好、精彩……,不知道罗平安说得是哪一个意思。
“你是看我胖得好安逸吧,我比小时候胖多了,没办法,喝一口水都长肉。”杨秀云自嘲。
“胖人有福相,你看观音菩萨,也是胖嘟嘟的。”罗平安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夸奖老同学。
“幺妹就是我们大队的观音菩萨,医术好得很,啥子病都会治,像她老汉儿一样。”罗母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赞美杨秀云。
“我比老汉儿差远啰。”杨秀云打开热水瓶塞子,将中药倒进碗里:“这付中药是老汉儿开的方子,他说补气补血,对嬢嬢的身体很有好处。”
“谢谢杨医生,老妈子有你关心,我斗(就)放心啰。”为了表示对老同学的衷心感谢,罗平安特意说了句家乡话。
“莫方起我(别难堪我),还是叫我幺妹吧。照顾你妈是应该的,我愿意当个拥军模范。”杨秀云冲罗平安挤了挤眼睛。
姐姐走到两人身边:“军民团结如一人,你俩就当一家人算啰。”
“要得。”罗母乐得合不拢嘴:“幺妹,你要当拥军模范,就到我屋头来当撒。”
杨秀云的脸色刚恢复平常色,被她们一说,又臊红了。她拔腿就往门外走,“我走了,下次再来。”
“急啥子,耍一哈嘛。”姐姐和罗母一起追到门口,但杨秀云已经跑远了。
姐姐推了一把罗平安:“快,去送送老同学。”
“送什么,她又不是稀客,天天都来我们家。”罗平安说完又补充一句:“她来给老妈子送中药。”
“她哪是来给老妈子送中药,她是来看你的,因为你回来了,她专门来看你。你没发现吗,刚才她的脸红了好几回,我都看得出来了,她好喜欢你。”姐姐说。
“我是老猫儿(老太婆),有啥子好看,幺妹是来看你的。”罗母也说。
“鬼扯(瞎说)!”罗平安说着走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头,再也不想听两个女人絮絮叨叨了。
没过一会儿,有人掀开他的被子。他睁眼一看,是姐姐。
“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个小娃儿要喂奶,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姐姐说。
罗平安站了起来:“你娃儿多,过来不方便,还是我去看你吧。”
“不用了,你多陪陪老妈子,她说明天要去云锦场赶集,顺便去卫生院看病,你跟她一起去吧。”姐姐说。
“行。”罗平安爽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