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的春节即将来临,阿拉沟河边又响起一阵阵欢声笑语,过往的司机们又可以大饱眼福了,因为女兵们又成群结队地去河边玩耍,照相、溜冰、堆雪人、凿冰抓鱼……,没有人愿意在呆在宿舍里虚度光阴。
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照相。也不知是谁弄来一部珠江牌135相机,一卷胶卷能照24张或36张相片,高手甚至还能照出38张。每照一张像,都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相机还能自动显示出已照的张数。那时候,这就算玩高科技。
为什么女兵们有时间出来玩了,因为病区冷清了许多。快过年了,凡是能下床行走的伤病员,都纷纷要求回连队过年,没有人愿意呆在充满药味且限制人身自由的师医院。
这段时间,也真够各营团后勤干部忙碌的,在阿拉沟里跑的亥字车不是载着猪牛羊,就是拉着蔬菜瓜果。如果春节不让官兵们酒足饭饱,他们会躲在被窝里哭鼻子,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时候不哭何时哭。
出院的伤病员越来越多,病区越来越安静,连罗平安已不能安分守已了。
这天晚上,罗平安躺在病床上阅读家信。这些家信都寄到了奎先达坂的连队,一个老乡司机来师医院接出院的病号,顺便给他捎了过来。
罗平安的脸比手术前胖了一圈,泛着油光,脑门还冒出几颗粉红色青春痘。
“晚饭吃了吗?”艾冰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病房上夜班。宣传队出来的人,走路都似跳舞。
罗平安迅速将还未看完的家信掖到枕头下:“吃了,吃了一个半馒头。”
“不错,比我还能吃。”艾冰走到病床前,瞅了一眼翘起的枕头,信纸的一角露了出来,“亲爱的平安……”她猜出这封信是谁写的,心里有点泛酸,但很快就过去了。她告诫自己,现在他与她,仅仅是病人与护士的关系,她只对罗平安的病情关注。
艾冰伸手摸了摸罗平安的额头,这是跟章强学的。章强每次查房,首先要摸摸病人的脑门,看有无发烧。章强再三强调,师医院所有抗生素都被罗平安用遍了,已经产生了赖药性,如果再感染发烧,就无药可用。
“没发烧,我的病已经好了,这都是你的功劳。”罗平安露出招牌式微笑。
“别这么说,是你积极配合治疗,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艾冰客气说。
罗平安坐了起来,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总住在急救室里?”
“章医生不是告诉过你吗?是胃溃疡穿孔引起的腹膜炎,不过已经做了手术,现在没事了。住在急救室里,是为了预防交叉感染。”艾冰镇定说。这句话也是章强教她说的,她必须与医生保持高度一致,才能赢得病人的信任。
“既然没事了,我可以出院了。”罗平安说。
“那不行,你还有贫血,还需要继续治疗。”习惯成自然,艾冰在罗平安面前谎话说多了,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这……,嗯……。”罗平安嗫嚅着。
“有什么事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艾冰拿起床头柜上的暖水瓶晃了晃,看需不需要烧些开水。只要走进病房,她就像被鞭抽打的陀螺,无法停下来,总要找点事做。
“我想出院。”罗平安说。
“你还没有好彻底,回去怕休息不好,暂时不能出院。你知道吗,谢护士长担心你逃跑,春节也不给我们放假,让我们日夜守着你。”艾冰喜欢搬出管家婆来吓唬罗平安,这一招挺管用。
“嗯……,我请假行吗?我们家乡有个风俗,过年不能生病,不然这一年都不吉利,我不想在医院过年。”
“请假?”艾冰没有立刻答复,她觉得罗平安言之有理,她也听王倩说过类似的话,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节是个大吉日,不能哭,不能吵架,不能生病,否则一年都不会太平。
“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请假,不过你要写个请假条。”艾冰说。
“我没写过请假条,你帮我写。”
“自己写,我可以提供纸和笔。”艾冰撕下一张空白的特护记录单,又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钢笔,递给罗平安。
“打针太多了,我手痛。”罗平安不肯接。
“鬼信你的话,给你一杆风枪,立马钻进奎先隧道。”
“那你去找一杆风枪来试试,看我还扛得动不.。”
“别耍贫,快写!”艾冰将笔和纸塞给罗平安。
“这点小事都不帮忙,就这样全心全意为伤病员服务吗?”罗平安眨眼说。
“别啰嗦,快写。”艾冰大声催。
“吵什么?这么热闹。”章强走进了急救室,他在走廊就听见两人的声音,尤其是艾冰的高音喇叭。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的病人有事找你。”艾冰冲章强说。
“章医生,我想出院,没什么不舒服了。”罗平安将手上的笔和纸放到床头柜上。
“你刚才不是说请假吗?”艾冰诧异望着罗平安。
章强看了看两人,明白艾冰为何放高音喇叭了,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只可惜,阿拉沟河边没有分手的灞柳。
“我给你检查一下,如果没啥大问题,可以先回连队休息几天,过完年再回来继续治疗。”章强说。他是心疼艾冰,艾冰已连续上了一个月夜班,憔悴得人比黄花瘦,如果罗平安能回连队过年,艾冰也能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新年。
章强解开罗平安的病号服,只见一条蜈蚣似的长刀疤卧在病人肚皮上。
“痛吗?”章强伸出四根修剪光滑的指尖在罗平安的肚皮上摁压着。他几乎每隔两天都要修剪一次指甲,手是外科医生的饭碗,也是他们的武器。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大夫就是不小心弄伤了手,后来感染败血症牺牲的。
“不痛,……不痛,……,哎呦!”罗平安忍不住叫了一声,痛得嘴角歪向一侧。
章强的手马上停住。他明显感觉到,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几颗硬似子弹头的包块,心想,“这是肝脏的位置,癌症又转移了。”
章强松开手,一脸严肃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实话。”
罗平安望着章强不怒自威的脸,就像被警察抓到的小偷,全无招架之力,他指了指脑袋:“有时候头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了。”
站在一旁的艾冰有些不安,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罗平安想隐瞒病情出院?
章强从白大褂口袋掏出装五号电池的小手电,摁亮,照了照罗平安的瞳孔。外科医生的口袋里离不开三件宝,叩诊锤、听诊器、手电筒。
“没事吧?我能回连队过春节吗?”罗平安有些紧张,他发现章医生两眉之间多了一个川字。
“没事,吃点止痛药就好了。”章强松开眉头,勉强一笑,转身对身边的艾冰说:“走,跟我去拿止痛药。”
艾冰跟着章强来到医生办公室。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罗平安的癌细胞不但转移到了肝脏,脑袋也有转移。”章强一脸庄严肃穆,如同法官在宣读死刑判决书。
“不可能!”艾冰瞪大眼睛望着章强:“难道你没发现,他都长胖了。”
“那是使用激素的后遗症,脸都会胖得如同十五的满月。”章强继续一本正经说:“刚才检查他的瞳孔,发现一个大一个小,他说头痛,视力模糊,这些都是颅内转移的症状。”
“你别吓我。”艾冰还是不信章强的话。章强经常这样吓唬她,把她吓得泪流满面后才解释说,这是在考验她,是否能做到护士有泪不轻弹。
“每次我问罗平安有什么不舒服,他都说没有。”艾冰说。
“他是害怕增加你的精神负担。连我都看出来了,他对你还是有情有义的,亲兄妹也不如你们这般亲。”章强又露出歪嘴笑。
“讨厌,你以后再喊狼来了,没人相信你。”艾冰挥拳敲打章强的脊背,他总是挑衅她的智商与情商。
章强收起歪嘴,严肃说:“这回狼真的来了。你所看到的罗平安都是假象,他求生欲望很强,加上你的精心照顾,使他心情愉悦,看上去好像恢复得不错,其实他身上的癌细胞都没长眼睛,血流到哪里,就在哪里疯狂生长,很快还会转移到肺部和骨头,我见过不少癌症病人,最后都是活活痛死的。”
“别诅咒他。”艾冰的长睫毛跳动着,似要阻止泪珠滚出来。
“我也希望罗平安活得越久越好,但病魔永远与我们势不两立,就像打仗,有赢有输,没有常胜将军,也没有不死人的医院,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艾冰目光恍惚,声似梦呓。
“落山前的夕阳是最灿烂的,熄灭前的油灯是最明亮的,罗平安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恐怕出不了院了。”章强说着伸出手,从病历架抽出罗平安的病历。
“春节他也在医院过?”艾冰问。
“嗯。”章强坐下来,打开病历写医嘱。
“这样行不行,”艾冰第一次在章强面前谦卑地弯下腰求道:“就批他几天假,让他回连队过春节,过完节再来住院。”
“不行!”章强的口气非常坚决:“他回去不注意休息,只会加速癌细胞转移。或者他又不来住院了,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你刚才已经答应他,可以请假回去过年的,现在又变卦,我担心……”
“担心什么?”章强望着欲言又止的艾冰。
“担心再也编不出欺骗他的理由了。他说过,女人都会撒谎,只有我不会,所以他只信任我。其实我一直在欺骗他,骗他是炎症,骗他的病会好的,我担心这样骗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他识破。现在我都不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万一他知道我欺骗他,一定比知道得了癌症还要痛苦。我有过切身体会,什么痛苦,都比不上被人欺骗。”艾冰憋屈得满脸通红,就像滴酒不沾的她灌了几口二锅头。
“别担心,我会去跟他解释,医生说话,比护士管用,不为难你了。你去给他吃两片止痛药吧。”章强将开好医嘱的病历递给艾冰。
艾冰接过病历,正准备离开,听见章强在身后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会撒谎的白衣天使也不是可爱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