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音没有应声，只抬眼望着树荫上方那有些刺眼的阳光，真的好刺眼，像针一般，扎得她眼睛生疼。
谢厉沉默片刻，又道：“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谢尔音一愣。他的音量并不大，但这句问话却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让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关于亲生母亲的记忆，她当然是有的。
在很小的时候，她也是有过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而她是这个家里面最受人宠爱的小公主，谢厉喜欢抱着她将她举高高，而她的母亲则会温柔地笑着，立在一旁凝视着他们父女俩。
或许是老了，也或许是到了最后关头没了那么多顾忌，以前很多说不出口的话此刻却觉得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谢厉缓缓开口：“我和柳心最早认识，她啊，是我的初恋。”他一笑，笑容里苦涩居多，“第一次见束馨时，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我。我当时那么年轻气傲，又怎么会因为她的这一句话打退堂鼓……”
他说到这，似喘不过气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很快，我们就举行了婚礼。那婚礼很盛大，柳心偷偷来见过我一次，但我狠下心跟她提出了分手。”
或许是第一次见面时，那咖啡厅的音乐太过于悦耳，又或许是对面那个自信地勾着红唇，身姿优雅的杨束馨吸引了他。
他唯一觉得幸运的便是答应了家族长辈的联姻要求。
后来的事呢？
谢厉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力气再吐出一个音节。
他垂着脑袋，因为坐姿的限制，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那片落叶。
后来，无论他怎么付出，怎么将自己的真心摆在杨束馨面前，都无法打动她。
他知道，在嫁给他之前，她的心里就有了一个男人。
再后来他发现，随着尔音的出生，只要是有尔音在时，杨束馨总是不会吝啬地给予他一个微笑。那笑很温柔，就像他们三个人是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似的。
他满足于这个幻象中不愿醒过来，一直到那个男人来A市找杨束馨被他撞见。
从此争吵不断，他再也不愿信任她。没多久，他偶遇了孟柳心。孟柳心的善解人意和对他完全的依赖是杨束馨没有的……
他到底还是做错了啊。
“或许……你和她……”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会在不久……后碰面……就当是……满足我的私心吧。”
谢尔音浑身一震。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一般，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感觉不到。
“你的私心？”谢尔音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胸腔里各种情绪都搅在了一起，让她忍不住轻笑出声：“的确是你的私心。你哪一次做事有提前知会过我？一次都没有！你又怎么知道我想和她见面！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做这一切！”
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杨束馨，她还记得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吗？
一次联系都没有，怕是在国外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过得很幸福吧。
谢厉无力反驳，只沉默地低下头。
谢尔音好不容易才将起伏的情绪平稳下来，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是提到了“杨束馨”这三个字，他们父女俩总会大吵一架。
而谢厉的消息给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让她都忘了谢厉现在身体的情况。
她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紧又松开，走到了谢厉面前，抿唇看着他。
谢厉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还能动了。他的眼珠随着谢尔音的移步而转动着，最终随着她的动作停下。
他想笑，不想在这最后的时刻还给谢尔音十分不好的印象。于是最后一次，他扬唇笑开，笑容的弧度不大，却柔化了他一贯严肃的面部线条。
他问她：“阿音，你能原谅我吗？”不止是这一次，还有很多次，从她搬出谢家开始的那些年。他就从来没有给过她父爱。
他老是在她身上看到杨束馨的影子，越长大越是清晰。他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起很多年前杨束馨对他提出离婚时的冷漠。
他出了轨。
没有任何借口逃避这场离婚。
签字后，杨束馨放弃了杨家的一切，也放弃了谢尔音这个女儿，独自一人去了国外定居，自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时间渐渐地流逝，他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期待。
谢尔音的喉咙里堵堵的，想要开口，那一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不由得问自己，是否已经选择了原谅？
而如果没有原谅的话，她会跑上跑下的照顾谢厉，替他接手博驰？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想通后，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她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想笑，那笑却怎么都不自然。想要一下子跨过心里的那层阻碍，比较很难。但她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原谅你。
只吐出了一个字而已，谢尔音蓦地瞳孔紧缩，后面的三个字却像是失声了一般，短促的音节刚一发出就随风飘散了。
而靠在轮椅上的谢厉此刻像是睡着了一般，紧闭着双眼，双手自然垂落。
他再也听不到谢尔音的答案了。
不过是短短的一分钟而已，他都没有等到……
“爸？”谢尔音整个人怔住，第一反应就是用手去探谢厉的呼吸。
或许是她的手指在颤抖，也或许是这天气太热，她什么都没感觉到。
她慌忙抬头，看到前方有个陪着病人散步的小护士，抬腿就朝她那边跑去。
小护士见她这么心急火燎的，先出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爸他……”谢尔音眨了眨眼睛，不让眼泪掉落，拖着小护士的手往谢厉的方向走，边说道：“他晕倒了，麻烦你跟我过去看看。”说完，她极为认真地加了句“谢谢”。
小护士加快了脚步，跟在谢尔音身后。
两人很快便到了。
小护士刚想帮谢厉做简单的急救，但手刚一触到他的皮肤，动作便停住了。
她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又叫了一个医生过来。
谢尔音站在一边，看着医生帮谢厉做检查，等得越久，她的心越沉了下去。
“不去急救室吗？”谢尔音忍不住，上前问道。
检查结束，结果确定。
“谢小姐。”医生有些不忍心地对她说：“谢先生已经去了，请你节哀。”
一句话，就把谢厉判了死刑。
谢尔音面色如纸，愣在了当场。
医生让小护士将谢厉先推回病房，小护士的手刚一摸到轮椅时，就被谢尔音阻止了。
“我来推。”谢尔音艰难吐出几个字，“我想和他再多呆一会儿。谢谢。”
小护士不动声色地看了医生一眼，见对方没有异议，便跟着离开了。
谢尔音在树荫下站了许久，一直到阳光西落，她才捂着嘴巴不敢置信地哭出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与澈走到了她的面前，沉默着将她拥入了怀中。
“是我的错……”他说。
谢尔音红着眼眶脱离谢与澈的怀抱，渐渐冷静下来后，抿唇问他：“什么意思？”说完，她的余光瞟见了谢与澈身后不远处一脸不安的孟柳心。
“我本想来医院告诉爸关于我身份的真相，但我妈追了过来……”他真的没有想到谢厉会在病房里。
谢尔音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谢与澈，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平静地离开。所以你是由着你的小性子来的吗？孟柳心不疼爱你了，将注意力转到了别的男人身上，就想要做点什么来吸引她的目光？”
她面色苍白，却毫不留情地道出了他的小心思。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孟柳心听见谢尔音的话后，大跨步走上前站在谢与澈身边，“谢尔音，早上的事情是意外，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你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
我们？
谢尔音怒极反笑，讽刺地扫她一眼，“你存了什么心思我们都知道，不外乎就是谢家的家产和你的那个男人。现在他已经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修改遗嘱。孟柳心，你会后悔今天的举动吗？”
她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绕到谢厉的轮椅后面，推着他离开。
刚走了一步，轮椅就被人拉住了。
孟柳心咬牙瞪着她，如果不是对方手里有太多她的把柄，她恨不得冲上去撕咬她的血肉。但不能，汪森现在还没出来，她不能那么做。想着，她脸上挤出一丝笑，放柔了语气说道：“你也说谢厉已经去了，既然这样，以前的事是不是也应该做个了断了？你把汪森放了，我会和他一起离开，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怎么样？”
“是你傻还是我傻？”谢尔音冷冷看她，“到了现在你真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吗？还有，不要说汪森，就连你想要的谢家家产，除了遗嘱上的那份，别的你别想多拿一分。”这是谢厉最后想做的事了，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将这些事做到。
说完，她拨开了孟柳心的手，挺直脊背一步步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