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微笑着。他的妻子不准他去，这个假想他觉得是那么愉快，以致他准备永远放弃看熊的乐趣。
“但他们去捉这两只熊，没有您去，仍然是可惜的。您记得在哈皮洛佛的上一次吗？那是极有趣的打猎。”戚锐考夫说。
列文不愿破坏他的这个假想，就是，在没有她的地方也会有什么快乐的事情，因此他没有说话。
“和独身生活告别的风俗是有意义的，”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虽然你是幸福的，你却仍然要惋惜你的自由。”
“您承认他像果戈理著作中的新郎那样，有着想从小窗子里跳出去的心情吗？”戚锐考夫逗趣说。
“一定是有的，但是他不承认！”卡塔发索夫说后，大声地笑起来。
“呵，小窗子是打开的……我们马上就到特维埃尔去吧！有一只母熊，我们可以走到熊穴那里。真的，我们搭五点钟的车去吧！让他们在这里随意去做什么吧。”戚锐考夫微笑着说。
“哦，说真话，”列文微笑着说，“我在自己的心里找不到那种惋惜我自由的情绪。”
“但此刻您心里是那么混乱，您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卡塔发索夫说，“等一等，等您头脑稍微清楚一点，您就找到了！”
“不，就是现在，我也应该觉得，虽然是有我的感情（他不愿在他们面前说——爱情）……和幸福，我也曾感到一点儿对于丧失自由的惋惜……可是完全相反，我却高兴丧失自由。”
“糟糕！不可救药的人！”卡塔发索夫说，“哦，我们干一杯祝他的神志恢复吧，或者我们只希望他的梦想至少有百分之一实现吧。这就是人世间不曾有过的幸福啊！”
饭后不久客人们就走了，好去换衣服参加婚礼。
剩下了列文一个人，回想着这些单身汉们的谈话，列文又问自己：他心里有他们所说到的那种惋惜自由的情绪吗？对于这个问题他微笑着。“自由？为什么要有自由？幸福只在爱她，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就是说，一点也没有自由——这就是幸福！”
“但是我知道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和她的情感吗？”有个声音忽然向他低语。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沉思着。忽然他有了一个奇怪的情绪。他感到恐怖和怀疑——对一切的怀疑。
“万一她不爱我，怎么办呢？假若她只是为了出嫁才嫁我，怎么办？假若她自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怎么办？”他问自己，“她或许头脑清楚的，并且正在结婚的时候明白她不爱我，决不能够爱我。”一些关于她的奇怪的最坏的思想开始来到他的心中。他像一年前那样地嫉妒佛隆斯基，好像他看见她和佛隆斯基的那个晚上就是昨天。他疑心她没有向他说明一切。
他迅速地跳起来。“不，这样是不行的！”他绝望地向自己说，“我要去看她，去问她，向她说最后的一次：我们是自由的，我们就保持着这样不更好吗？一切都比永久的不幸、耻辱与不诚实好！”他带着内心的绝望和对一切人、对自己、对她的怒恨，走出了旅馆，坐了车去看她。
他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坐在箱子上，吩咐女仆做事，清理着散置在椅背和地板上的成堆的各种花色的衣服。
“呵！”看见了他，她欢喜得满脸光辉地叫起来，“你怎么、您怎么（这几天她时而称他‘你’时而称他‘您’）……我没有料到啊！我在清理我的旧衣裳，看看什么样的给谁合适……”
“啊？这很好！”他愁闷地望着女仆说。
“去吧，杜尼亚莎，我等一等再叫你，”吉蒂说，“你有什么事情？”女仆一出去，她就问，断然地称他“你”。她看见了他的奇怪的兴奋的愁闷的脸，她觉得恐怖。
“吉蒂！我心里难受。我不能够一个人受苦，”他站在她面前，哀求地望着她的眼睛，用绝望的声音说。他已经从她的多情的诚笃的脸上，看出来他所要说的话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但他仍然需要她亲自来改变他的意见，“我来要说的，是时机还没有过去。这一切还可以停止，纠正。”
“什么？我不明白。你有了什么事情？”
“就是我说了上千遍、我不能够不想到的事情……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能够答应嫁我的。你想一想吧。你错了。你好好地想想吧。你不会爱我的……假若……最好你说吧，”他不望着她说，“我将来是不幸的。让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一切都比不幸好……最好是现在，此刻还来得及……”
“我不明白，”她惊惶地回答，“就是说，你想要翻悔了……不愿意了吗？”
“是的，假若你不爱我的话。”
“你发疯了！”她因为恼怒而红了脸叫着。但他的脸色是那么可怜，以致她约制了自己的恼怒，从椅子上抛开一些衣服，向他坐得更近，“你在想些什么！通通告诉我吧。”
“我想你不会爱我的。你为什么会爱我呢？”
“我的上帝！叫我怎办呢？……”她说，哭起来了。
“呵，我做了什么事情！”他叫起来，跪到她面前，开始吻她的手。
当公爵夫人五分钟后进房时，她发现他们已经完全和好了。吉蒂不但使他确信了她爱他，而且甚至回答着他的问题——她为什么爱他，向他说明了为什么。她向他说她爱他，因为她了解他的一切，因为她知道他喜欢什么，因为他所喜欢的一切都是好的。这在他看来是十分明白的。当公爵夫人进来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并排地坐在箱子上清理衣裳，为了吉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时她所穿的一件棕色的衣裳给杜尼亚莎而争论着，他坚持这件衣裳不要给人，另给杜尼亚莎一件蓝的。
“你怎么不明白？她是个褐色皮肤的女子，这件衣裳对她不称……这一切我都想到过了。”
公爵夫人知道了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便半玩笑半认真地生气了，打发了他回家去换衣服，免得他妨碍吉蒂梳头，因为梳头的查理就要到了。
“她这几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长得憔悴了，你还在用你的废话打扰她。”她向他说。
“走吧，走吧，亲爱的。”
列文，自疚，羞惭，然而镇静，回到了自己的旅馆。他哥哥，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都穿了全副的礼服，在等候着用圣像祝福他。一点时间也不能耽搁了。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还要坐车回家去接她的搽了膏油卷了头发的儿子，他要捧着圣像伴随新娘。还要派一辆车子去接男傧相，另外一辆送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的车子要赶回来……总之是有很多的极复杂的要考虑的事情。有一件是无疑的，就是不能够再有耽搁，因为已经是六点半钟了。
在用圣像作祝福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在滑稽而又庄严的姿势中和他的夫人并排地站着，拿着圣像，吩咐列文鞠躬到地，带着善良的嘲弄的笑容祝福了他，吻了他三次；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同样地做过，立刻忙着要坐车走，却又耽搁下来调度车辆。
“哦，我们要这么办才行啊：你坐我们的车去接他，还有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请他坐车去了之后再派车子回来。”
“当然，我很乐意。”
“我们马上就同他来。箱子送走了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
“送走了。”列文回答后，便吩咐库倚马拿衣服给他穿。
三
有一群人，大部分是妇女们，环绕着为了婚礼而灯火明亮的教堂。那些没有能够进到里边去的人拥挤在窗子外边，推攘着，争吵着，隔着窗格子向里面窥望。
有二十多辆马车已经由警察指挥着顺街道排成行列。一个警官，不怕严寒站在门口，穿着制服，很漂亮。还有马车不断地来到，时而是佩带花朵提起曳裾的妇女们，时而是脱着军帽或黑礼帽的男子们走进教堂。在教堂里边已经点着了两个枝形蜡架和有圣幛的圣像前的全部蜡烛。圣幛的红地上的金光，圣像上的金色凸雕，枝形蜡架与蜡台的银质，地上的石板，地毡，唱歌席上边的教旗，经坛的阶级，旧而发黑的书，祭服的下身，法衣——这一切都被灯光所照浴。在温暖的教堂的右边，在有燕尾服与白头结、制服与花缎、天鹅绒、丝绸、头发、花朵、袒露的肩膀与手臂和长手套的人群中间，进行着有节制的生动的谈话，话声奇怪地响达高高的圆屋顶。在每次听到开门的响声时，人群中的谈话就停止了，大家都回顾着，期望看见进来的新郎和新娘。但是门已经开了十多次了，每次都是迟到的、加入右边被邀请的人群中的一个客人或一些客人，或者是逃过了或说动了警官，加入左边陌生的人群中的旁观者。亲戚们和外人都等待得不耐烦了。
起初他们以为新郎和新娘立刻就会到的，毫不在意他们的迟延。后来他们更频频地向着门看，谈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这个迟延开始叫人不安了，于是亲戚们和宾客都极力想显得他们不在想新郎新娘而专心在谈话上。
执事长似乎是要人注意到他的时间的宝贵，不耐烦地咳嗽着，使得窗子上的玻璃都震动了。在唱歌班里发出了着急的歌手们的时而试嗓音时而醒鼻子的声音。神甫不断地时而派教堂仆役、时而派执事去打听新郎来到没有，他自己穿着淡紫色法衣和绣花腰带，更频繁地走到边门去等待新郎。最后，妇女当中的一个，看了看表，说：“这可奇怪！”于是所有的宾客们都觉得不安，开始大声地表示他们的诧异与不满了。一个傧相便去探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吉蒂早已完全准备好了，穿着白袍，披着长纱，戴着橘花冠，同担任祝福婚礼的姐姐李佛发公爵夫人，站在施切尔巴次基家的大厅里，望着窗外，已经有半个多钟头徒然地等着男傧相带来新郎已经到了教堂的消息。
这时候列文穿着长裤子，但没有穿背心和燕尾服，在旅馆的房间里来回地走着，不断地把头伸出门外，张望着走廊。但是走廊上却看不到他所期待的人，于是他失望地回转身，摇着双手，向安闲地抽着烟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话。
“有人处过这么可怕的傻子的境地吗？”他说。
“是的，很糟，”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附和着，镇静地微笑着，“但是你放心，马上就会拿来的。”
“不，怎么办啊！”列文带着抑制的怒气说，“这些愚蠢的敞胸背心啊！不行啊！”他望着衬衫的打皱的前襟说，“假若东西已经送到火车站上去了，怎么办呢！”他绝望地叫着。
“那么你穿我的吧。”
“我早该这么办了。”
“显得可笑是不好的……等一等！会好起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列文需要穿衣服的时候，他的老仆人库倚马带来了燕尾服、背心和必需的一切。
“可是衬衫！”列文叫起来了。
“衬衫在您身上。”库倚马带着镇静的笑容回答。
库倚马没有想到留下一件干净的衬衫，并且，听到了吩咐把一切包装起来送到施切尔巴次基家里去——年轻的夫妇当天晚上就要从那里动身——他便这样地做了，除了全套的礼服，他包装了一切。从早晨穿起的衬衫已经皱了，不能够配合时髦的敞胸背心。派人到施切尔巴次基家去是太远了，便派了人去买衬衫。听差回来了：铺子都关门了——是星期日。又派了人到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家去拿来了一件衬衫；它又宽得短得不能穿。最后派了人到施切尔巴次基家去开箱子。大家在教堂里等待新郎，而他却好像关在笼里的野兽，在房里徘徊着，向走廊上张望着，恐怖地绝望地想着他向吉蒂所说的话，以及她现在会想到什么。
最后那个犯过错的库倚马费力地喘着气，带着衬衫跑进房来。
“刚刚赶上了。他们已经把箱子向荷车上在搬了。”库倚马说。
三分钟以后，列文在走廊上奔跑着，他没有看表，免得增加他的苦恼。
“这样是无补于事的，”那个从容地跟在他后边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带着笑容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我告诉你。”
四
“他们来了！”“他来了！”“哪一个？”“很年轻啊，是吗？”“啊哟，她是不死不活的样子啊！”当列文在大门口迎到了新娘和她一同走进教堂时，人群中发出了这些话声。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向他的妻子说了迟延的原因，宾客们微笑着互相低语。列文对什么东西、什么人都没有注意；他只眼不离开地望着他的新娘。
大家都说她最近几天很憔悴了，并且戴着花冠远不如寻常那么好看；但列文却不觉得这样。他望着她的高高的发妆和白色长纱和白色花朵，望着高耸的折扇形的领子，按照处女的样式，在两边遮盖着，在当中敞露着她的长颈子，望着她的异常纤细的身腰，他似乎觉得她比往日更加好看——不是因为这些花朵，这幅纱，这件从巴黎定做来的袍子在她的美丽上增加了什么，而是因为，虽然有着服装上的这种做作的华丽，她的可爱的面孔、她的目光、她的嘴唇的表情仍旧是她所特有的天真诚实的表情。
“我以为你想逃了。”她说，向他笑着。
“我发生了那样糟的事情，我不好意思说！”他红着脸说，不得不转脸对着走上前来的塞尔该·伊发诺维奇。
“你的衬衫的事情真有趣啊！”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摇着头微笑着说。
“是的，是的。”列文回答，没有明白他们向他在说什么。
“哦，考斯洽，”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带着假装的惊惶神情说，“此刻必须决定一个重要问题了。你倒是此刻才能够看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们问我：要点着已经点过的蜡烛呢，还是没有点过的呢？相差十个卢布。”他把嘴唇作成笑容添说，“我决定过了，但又怕你不表示同意。”
列文知道这是说笑话，但他不能够微笑。
“那么怎么办呢？没有点过的呢，还是点过的呢？问题就在这里。”
“是的，是的！没有点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