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五个月之后的某一个凌晨五点,接到李菁的电话的。
在我被这电话铃声惊醒过来,看到显示的事李菁的号码,我还没接起来,心就一个咯噔直通通往下沉。
接电话的时候,我的手指都是颤抖着的,我连连划了几下,才把这个电话接通。
跟我的惊慌失措不一样,李菁显得异常平静,她说:“陈道伟走了,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他走得很安详。”
即使早已经猜测到,李菁这个点打给我,说的就是这个事,可是我却不得不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怕我一松开手,我就会泣不成声。
在我的眼泪肆意的奔腾里面,李菁又说:“林四四,得麻烦你一下。这几个月,陈道伟没怎么跟我提起他身边的朋友,我也没问,你能不能代我通知一下他那些朋友来最后一面么?时间和地点,我稍后发给你。”
我还是按住嘴巴,喉咙里面那个“嗯”字,越过手掌的阻隔,再通过话筒传到李菁的耳朵里面,我不知道她听清楚我的答复了没有,反正她又说:“我得给他换一身整齐的衣服,他注重细节。”
李菁就此挂了电话。
她的信息接踵而来。
我在泪光冷冽中,手无力地垂下,余明辉已经坐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拽入怀里,我发现我的肩膀先是一热,然后全是冷凉。
接下来李菁拜托我那些事,全是余明辉处理的。他逐个电话逐个电话地打,不耐其烦地说同一番话。他这样的电话,打了将近一百个。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之后,余明辉把手机放在一旁,他拍了拍我的头,他说:“林四四,我去刮一下胡子,你也赶紧整理一下,我们过去给李菁搭把手。”
我们站在李菁家门口按了不下三次铃声,李菁才姗姗来迟,我以为她的眼睛会红肿得像个大核桃,可是她一脸的平静,冲我说:“我刚刚给他换好衣服,他最喜欢的一身衣服。”
我的双脚,完完全全像是踩在棉花上那般,被余明辉架着我的胳膊往前走,我在李菁的卧室里面看到了陈道伟。
他果然走得很安详,他除了脸色白得吓人,他的脸上真的是一点愁容也没有,我靠在床沿边,不小心就触碰到了他的手,冷得刺骨。
我忽然想起我刚刚第一次见陈道伟,他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不怀好意地游弋了好几下,那时候我真想抽他两巴掌,可是事实上那时候的我是一个怂逼,那时候的他对我而言是一个不敢得罪的大人物。而我第二次见他,是在医院的门口,他从车上给我丢了一把雨伞下来,那一天我呛了他,他说我伶牙俐齿,是狐狸小姐。第三次见面,在海滨公园,他好好的路不走,非要从绿篱丛上穿过来,那一天他好像穿着的是白色T恤,那一次我忽然觉得他长得挺帅,痞痞的,是个不错的帅大叔。而他给了我人生中第一份办公室的工作,他给我开了一个那一年在湛江算是蛮高的工资,2500块。他还嫌弃过我瘦弱,给我带过几次纯牛奶,他说他喝不完,让我喝了别浪费。后来,萧炎把我带到丁展波家里,丁展波找我麻烦,他就敢把丁展波家里的锁撬了。再到后来的后来,在我伤了王马毅被关进小黑屋之后,是陈道伟找到我。其实他可能忘了,也可能没忘,其实我跟他有过一次力道特别重的拥抱,我如同风吹的柳絮瑟瑟发抖地靠在他的怀里面,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疯了似的哀求他带我走,他就真的带我走,他脱下他的外套围住我,让我不至于走光。他看似没心没肺,平稳八方,可是面对感情,他总是那么懦弱与隐忍,小心翼翼不敢肆意前进。于是他在带我走没多久,我跟着余明辉走了。后来他没找我要我还他外套,我就再也没有把那件外套还给他。
至此,我与陈道伟往后的所有交集,全成了断章。
而他却在后面,曾经用他的默默无声,许我一片晴空,他用他的默默无言,来成全我对他的漠视和辜负。
即使他在这几个月里面,能干脆利落地把我完完全全地从心里面摘掉,可是漠视与辜负这玩意,它就像一根鲜活的刺,它尖锐并且残酷,它会扎得我很痛很痛。
我的手覆在了陈道伟的手上,我试图把他的手焐热,可是捂来捂去,我却总是徒劳无功,他的手依然像是刚刚从冰箱急冻层拿出来一样,又僵又冷。
李菁幽幽一句:“林四四,你别捂了,他真走了,接受现实吧。”
循着这句话,李菁刚才还干涸的眼睛,全湿漉漉的,像是下过雨一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没忍住,就像是一场大雨一样倾盆而下。
而李菁,她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眶里面涌出了比我更多的眼泪,她冲过来抱住我,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得不成调子:“林四四,你别捂了。我试过了,我试了好久,我握住他的手好久,我觉得他的手太冷了,我想给他一点温度,可是他太无情了,他不要我给他这些东西,他的手还是冷的。林四四,他全身都很冷。他前天还说要带我回去湛江吃白切鸡,他说要带我去走走他以前走过的路吃过的东西,他还说要我陪他去观海长廊那边吹吹海风喝喝酒,他是个骗子,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他是个大骗子!”
李菁的哭声,一下又一下地撞进我的心里面,我感觉自己的心房被撞得全部坑坑洼洼,又堵又闷。
而李菁还怀着孩子,我看她的情绪越发的激动,我只得克制我,拼命让自己停住眼泪,我不断地小声宽慰着李菁,她的抽泣声才慢慢地停息下来。
更让我无比心酸的事是,在陈道伟的葬礼上,李菁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而陈道伟的妈妈方青青,曾经摆出一副无比深爱着儿子的方青青,曾经偷拍跟踪过我,表现出特别不爽我会去祸害陈道伟的方青青,她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与余大勇一脸凛然地站在一旁,她就宛如局外人似的看着别人撕心裂肺的痛哭,然后他们潇洒地坐上了一辆看起来像是新买的酒红色宾利,提前退场。
似乎她方青青的出现,只是为了让这一场葬礼,显得更让人心万分寂寥,万分酸涩。
就这样,这样在我的生命里面出现过好几年,我根本不知道拿什么去定义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的陈道伟,他就在一个下着淅沥沥小雨的早晨,在我们那些于事无补的泪眼朦胧中,长眠在湛江的某一个不知名的山头,后面他的故事,就此与泥土杂草长伴,孤寂却从此不用再流离浪荡匍匐煎熬,此生安稳,夜夜安寝。
从陈道伟的葬礼上回来之后,我大病了一场,连续三天高烧不断,烧得迷迷糊糊睡着时,我总能梦见那一年陈道伟从绿篱上面跳过去,那一刻的英姿飒爽。
在余明辉不眠不休的照顾下,我还是康复过来了。
走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吧,再怎么难过,生活还在继续。
没什么悬念的,萧炎从臻德跳了出来,自己开了一家逼格很高的咖啡厅,他和曹佳颖在一起了,曹佳颖经常在朋友圈秀恩爱花式虐狗。曹佳颖最终没有回去湛江,她搬过去跟萧炎住了,偶尔还约出来一起喝茶。
丁展波和何思远,他们领了证,整一对逗比夫妇,他们的感情越发的好,越发的如胶似漆,就像是被胶水粘上了拿不下来一样。有时候他们两个会过来我这边蹭饭,给我洒下一路的笑语欢声。
而李菁,她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小子完完全全继承了李菁和陈道伟那些良好的基因,五官好看得不得了,一颦一笑都能融化我的心。可是李菁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陈念。一个让我偶尔一个激灵,都能眼眶发红的名字。陈道伟给李菁留了很多很多的钱,李菁请了一个特别高档的月嫂,她在生完娃之后,反而胖了不少,脸色红润到不行,她还是爱笑不爱哭,她唯一会哭的时候,是清明节去看陈道伟,她一边拔草一边说话,说着说着就会掉眼泪,掉完眼泪之后她又宛如没事人一样。
不光是我身边的那些朋友们拥有着这样平静到不行的日子,而我也是。
在之前由陈道伟和萧炎共同打理的臻德国际,后面被陈道伟的妈妈方青青接管了。方青青和余大勇,在红树林那边买了一套房子居住,鲜少与我们往来。我也乐得不用去应酬他们。而换了方青青作为决策人之后,臻德跟群诚的竞争越发的厉害,余明辉变得越来越忙,他总是应酬很多,他在家吃饭的日子也很少,我们聚少离多,在他出差忙碌的日子,电话短信少得可怜,而在聚在一起,他总是累,倒下就能呼呼大睡。我一点也不敢怪他对我的冷落,我心疼他的辛苦和忙碌。
与余明辉那久别重逢的小激情,随着这样忙碌的日子的消磨,随着太多事情的堆积,激情完完全全地褪去,我们还没有白首,就成了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老夫老妻的样子。
这样平静到不行的日子,就这样如流水一般,缓缓地走过了暖春酷夏繁秋寒冬。
我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我能过一辈子的。
可是在2014年的初冬,我才发现,原来最残酷的日子,它正在朝我涌来的路上。
而这个事就是,小灰灰病发得越来越频繁,我越发的应接不暇放心不下,我最终从群诚彻彻底底辞职,专职在家里小心翼翼地照顾小灰灰,按照书上的菜谱日复一日地给小灰灰做好吃的,调养身体。
这一天,小灰灰有些咳嗽,我放心不下,就给他请了假,带他在家里照料着。
晚上,我把小灰灰哄睡了之后,又帮显叔泡了一杯好茶,这才得以坐下来休息。
坐在沙发上,我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止不住的疲劳。
就在这时,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打过来的。
我休息在家做全职太太,已经有8个月有余,不可能再有客户打来找我,我自动自觉认为这是推销电话。
没打算接起来,我按了一个挂断。
然而,这个号码却是执着,它又响了起来。
我朝显叔示意了一下,拿起手机按了一个接听。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随即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