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德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维拉索吓了一跳,她连忙从床下搬出绿铁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鹿甲勺。维拉索姨妈以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从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发现他拿的是另一个。雅德看到维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动,像演话剧一样说了很长一段独白,眼里含着泪水,连俄语翻译也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雅德指给她看——这两个勺子背后都刻着年代——1783,它们是同一时代的产物。雅德说,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标记,他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这种鹿甲喂盐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着发现家族河流的经过地。他拜访过不少鄂温克和鄂伦春家庭,拿出这只勺子,对方却没反应。今天在呼伦贝尔发现了这只勺子,他太激动了。雅德说,维拉索姨妈的勺子是他在世上发现的第四只喂盐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峡对面的印地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间博物馆里一只,还有维拉索这只。
“让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给你吗?”维拉索问雅德。雅德脸红了,说:“不会,那怎么会?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请您去我的故乡也是您的故乡勒拿河流域去访问。”
“去不了,我老得已经记不住岁数了。”维拉索说。她要为雅德唱了一首歌,说这是跟驯鹿学的歌。
“驯鹿会唱歌吗?”雅德非常惊讶。
“会的”维拉索说。她唱道:“如果春天不回家,鲜花就把窗台挡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挡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驯鹿孩子。”歌声好像驯鹿在山谷里鸣叫的回音,雅德一边录音一边擦眼泪。维拉索姨妈越来越老了,她坐在门口,永远凝望着远方。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在《秋思》里写道:“人们凝望着,继续凝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厌。除了爱,他们的凝望没有其它理由。”
激流河
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块从黑土里露出的碧玉。这块玉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方圆几百里。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蚂蚁慢慢爬过草原。碧玉上鲜花开放。六月的呼伦贝尔,开放最多的是两种花,一是大朵的野芍药花,像千万只白蝴蝶落在修长的绿草上。另外一种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黄花。黄花虽小,却浩荡地开到天边。从额尔古纳进入根河的路边,小花改变了草原的颜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连到了云际。
碧玉上生长着落叶松和白桦树。这里四处可见到松树。车开出千八百里,车窗两边还有松树。呼伦贝尔草原高贵的气质在松树身上体现无遗。松树的芳香浸润着呼伦贝尔的土地与河流,它的气息与在别处不一样。一千里玉米,一千里麦子,一千里柳林和一千里松树划分出不一样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桦点染着呼伦贝尔的女性气息,让人看到她的秀美。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有白桦的点缀,像魁梧的巴尔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烟荷包飘带,小处衬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着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带。海拉尔河、根河、额尔古纳河是千回百转的绸带,白天是蓝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儿,把鸟儿带到哪儿,白净的脸上带着笑容,环绕千里。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并没有所谓根河。呼伦贝尔有一条葛根高勒河,蒙古语,意思是佛爷河。河的名字到了汉人嘴里变成“根河”,是简称也是牵强附会。这一次我们游历根河市,处处可以见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个侦探,查验我们的行踪。这是多么美妙的侦探,带着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张望。
从桥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里。来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谓黑色是两岸森林的倒影。鹅卵石和沙子的颜色晶黄,为河流铺上一层兽皮褥子。河流不愿意被人从桥上观望,那是上帝和飞鸟看河的视角。人偶尔上桥望河,只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树林里,草原和公路边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没有一丝雾,光线如水一样透明。白桦树四、五株一墩,它们长得很高很细,只在树梢伸展一些叶子。白桦树在我眼里全是树干,白得耀眼,身上仿佛涂满了石灰。激流河在树的后面露出波光。河水从树干的间隙反射阳光,是一片微颤的、动荡的光影,在白桦树身后穿行。这时候,激流河一点不宽广,像一个藏在树后的姑娘。
契诃夫考察萨哈林岛,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寒冷的河流穿过西伯利亚的冻土带,在绿荫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藓、白桦和松林在河流的滋润下生长得十分茂盛。”(《安东·契诃夫书信选》)激流河水寒彻入骨,在火热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里,过一会儿比雪糕还要凉。根河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当中只在6、7、8三个月份不供暖,其余时间都要烧暖气。根河地下是永久冻土层,河水从山里的石缝里渗出,经苔原的草丛过滤,千万细流汇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炸得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亩地的清凉。我心想,肚子知道这是激流河水吗?从石缝渗出,苔原过滤的水。我再喝了几口,边拍肚子边说“激流河”,让胃肠加深记忆。一个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过清洁的河流的水,是个福气,就不会闹肚子了。我的胃肠吸收过额尔古纳河、西拉沐沦河、老哈河、贡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纳斯的禾木河、布尔津河的水流,还有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贝加尔湖的水,它们环绕和浸润过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迹。水在三分钟内经小肠排空进入血液,我抬手看了看手背的静脉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里行走,它是呼伦贝尔山河的一部分。血管里的一滴水带着比芯片更丰富的记忆,与身体里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处大兴安岭林区,森林覆盖率达80%以上。根河的空气都被绿叶过滤了无数遍,耳边总有鸟儿啁啾。在树林里,闻鸟啼见不到鸟的踪影。它们藏身树叶里。草原上没有树,耳边也有鸟啼,但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它们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丛里?
激流河的两岸没有一寸荒芜的土地,这里还没有进驻开发商,大自然保留着原初的样子,鸟儿为这个歌唱不已。我仔细查看河水流过的两岸,有柳树,有野芍药。河流领着树和花奔跑,云朵在天空追赶。这就像一个人领着兄弟姐妹奔跑,身边都是亲人而不是开矿和开造纸厂的这些坏人。
寂静统治着山林
寂静统治着山林。早上,曦光而非太阳本身从东山洒过来,被山腰的一缕雾隔离,如罩金纱。金光到来之前,长满樟子松的山峰被横绕的雾截成两段深绿,中间是不移动也不消散的白雾。没有汽车,水泥公路显出宽阔笔直,越来越窄地消失在高处。
寂静啊,黑黝黝的樟子松一群一群地站在浅绿的、带一些明黄的草地上,有几头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动不动,转动脖子看我跑步。我挥挥手,他立刻低下头,羞涩。四周没有声音,万物好像都在用形态和色彩对话。山丘浑圆深绿长满松树,草原平坦带有娇嫩绿色,林场的红砖房顶砌着灰色的高烟囱,公路的路基两侧堆着青色的碎石。蓝天全体瓦蓝,没有灰云尘霾。在这里,万物互相注视,它们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而电线杆子始终站在公路的北侧,始终是这样。脚下的水泥路面清晰地印着一排动物足迹,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那是水泥未干的某个夜里某个动物留下的,它不知什么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踪可以永远放在这里展览。我觉得公路就应该这样,水泥刚浇筑的时候,让猫狗、母鸡、猴子和驴在上面走一走,显出生气,证明这地方不光有人,还有其它动物。土地不光属于人,还属于所有生物,再凶残的动物也不会出卖土地。地是卖的吗?地不是人和动物刚学习走路时走的地方和他(它)们死后掩埋的地方吗?怎么能像黑奴一样被卖来卖去呢?这些话,说给动物听,动物也听不懂。
山腰那条轻纱的白雾,已经降落到山脚下,更薄了,好像一条棉胎被灌木丛刮烂了。太阳升达山巅,大地现出庄严。白桦树干染上金红色。它们刚刚还像拥来挤去的少女,现在像一队谛听唱诗的男童,面对上帝,神色虔诚。
阳光如万道金蛇从草叶下面爬向远方,这种金里透红的绿,如上天把珍贵的颜料不小心泼在这里,纯而鲜艳,让人不敢上去踩一脚。上帝就这么慷慨,每天都把万丈金光洒下来,第二天还洒,毫无吝惜。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这样的金光,对浑浊的城市,太阳只给了一些光,而没有金光,因为那里没有森林和草地。人喜欢讲条件,其实万物都讲条件。人让地倒霉,地让天倒霉,天让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损地,或地损人是一个循环。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常常发脾气,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冻灾害。这正像老天爷不明白人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坝、水库,开矿和砍伐森林。两方面都不明白,没建立对话机制,人过分了天就过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并不是谁管谁,法是顺从尊崇,是循环。顺天则昌,逆天则亡。那些柔软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怜的动物的背后都有一个大力量为它们撑腰,它叫道。
来阿荣旗林地草原,最深的印象是静,正如最多的色彩是绿。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来,听不到什么机器车辆的轰鸣,也没有大到高音喇叭小到MP3的噪音。草站在那里,树站在那里,山不曾移动,让人觉得这是一幅静态的画。
然而,大自然发生过一切事,生生息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太阳出来之后,露水消失了,草在风里前仰后合,弄出有深有浅的旋涡。水泥路上,一只大甲虫自负地向前爬。我看它,它站下来,好像要跟我比一比。我比不过它,我背上没有孔雀绿的荧光壳,没有精致的六足。小鸟低飞下来,钻进草里不见了踪影。林中突然飞出一群鸟,在空中打旋尖锐啼鸣。桦树叶还在风里抖动,像女人在风中扯紧领口。大自然从来没停止过脚步,它的语言不是声音是生命。
跑步浪费香味
早晨从库伦沟林场的招待所醒来,感觉像花朵从露水中醒来。后窗连着山坡,茂密、修长的青草上面长满了野花。花朵好像刚看完戏,还在睁大眼睛回忆剧情。前窗的对面垛着伐下时间不长的红松,鳞片还是新鲜的,松脂的香气整夜在我的房间中萦绕,梦境仿佛镶嵌了琥珀。
出门跑步,山坡传来群鸟的喧腾。我几乎不想跑了,想钻进山里把藏在暗处的小鸟一只只揪出来,看是什么样的鸟在唱这些歌。人的眼睛没什么能耐,见到的只有松树,见不到鸟。这里的空气比刚开瓶的香槟气味还香。人在城里呆久了,连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来在这里像一只刚刚被救活的狗。没想到,大地上竟有这么多种香气,让人晕眩,好像香味挤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脑子里冲撞,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这么好的空气用来跑步呼吸都糟贱了,应该慢步走小口吸气,跑步浪费香味。
水泥大道笔直通向远方,没有车过,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纹依稀可辨,真没怎么过车。跑吧,在这里跑步是专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树里看不清的鸟。皇帝跑步也不过如此待遇——我对自己说——虽然没听说哪个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见路边房顶站三、四个砌砖的人,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们的脸像砖一样烂红,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晒褪了色。我看他们,他们不好意思了,低头砌砖,弯腰时偷眼觑我。
跑出三公里,路边彩旗招摇。一块横幅写到“欢迎来到××庄园”。我从彩旗的夹道跑进去找这个庄园,跑了两公里也没见什么狗屁庄园并想象好多人拐进来找不到这个庄园而折返,庄园因此破产了。当然,真正上这个庄园吃与宿的人,都是开车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们还是破不了产。两公里的夹道彩旗证明他们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动资金买几百面彩旗在风里飘。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会唱的歌太少。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一气唱一百首歌一点不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爱情的、歌唱母亲的、歌唱友谊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围景色配套,当然还应该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树。作曲家为什么不谱歌唱瓦匠的曲呢?他们住的房子难道不是瓦匠搞的吗?我愉快地胡思乱想。左边草原出现牛群,三、四十头,像红色、黑色的石头堆在薄雾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桦树。桦树长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们仿佛只愿意跟修长的青草长在一起。白桦林那么密,像挽着裙子的姑娘们相互拥挤。白桦树纤细秀美,有的两、三株长在一起。它们叶子碧绿,比涮火锅的青菜还要绿,衬出树干的皎白静美。人进白桦林里更应该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罗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