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房舍的翘角剪得东一块西一片,碎乱了一地。虫的嘶鸣在角落里冒出头来,零星而懒散。路面尘灰厚积,踏上去噗噗地响,脚趾脚面就有了丝绸裹挟的清凉细滑感。古三爷扯开嗓子来了一段“二黄”: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山河壮丽,万千气象,怎容忍虎去狼来再受创伤……古三爷时不时会在忙碌的缝隙里,哼哼几声,总是这曲《誓把反动派一扫光》。天生一副破嗓,憋出来的声音都分着叉,也不管别人感受,仍是摇头晃脑独乐着。无人的村庄里寂寞无边,他的声音像一丛恣意疯长的藤蔓,缠绕了一个村庄,听不出豪迈,却有几分苍凉。
每家门前站一瞬,见无异状,便出了村巷,拖着一尾细长的声音,朝凤凰岭去了。
三口井静卧在月光下。没有了汩汩的流水声,井就失去了灵气。仿佛三具兽骨,望不见昔日风姿,徒增了许多颓败和绝望。古三爷蹲到井边,侧身倾耳,往井里听去。井里有嗡嗡声传来,像大漠戈壁的风声一般辽远。又将耳朵贴到井沿儿上,却又一丝声息也没有。便叹息一回,失望一回,到井沿石上坐了一阵,才起身朝岭上走去。
树叶萎了,草也枯了,上山的坡路依然蜿蜒,却宽了许多。嶙嶙峋峋的马牙石显出雄姿,在月晕里一色儿崔嵬,一色儿泛白。爬一阵,歇一阵,“二黄”的曲调瘦下去,喘气的声音粗起来。古三爷站定了,返身朝山下大吼一声“朔——风——吹”,就有点头晕了。赶紧住了声儿,大口喘气,才稳住了身子。村落遥远,在漫天月光下奇怪地小着,像一饼晒干了的牛粪。装得下百十人的屋舍,平日里看上去空空阔阔,在这一瞬竟如此渺小。人生大抵也不过如此,蹲在低处,芝麻都比天大,站得高了,泰山也是小样儿。又感叹一回,才继续往上爬去。
就到了一处土堆旁,坐到堆前条石上,喘了一会儿气,才朗了声音,说,幺妹,三哥来看你了。
有风吹过,身后的枯草沙沙作响。
古三爷站起来,端端正正瞅了一会儿土堆。才伏下身去,打亮了火机,发了一对蜡,燃了三炷香,插进土堆与条石间的缝隙里。青紫色的香味就氤氲开来。又在衣兜里窸窸窣窣一阵,掏出一捧花生,搁到条石上。从裤兜里抽出一瓶酒来,开了盖子,也放到条石上。才燃了旱烟,坐回条石喊一声,幺妹,三哥来看你哩。声音沙哑,被岁月磨出了毛边一般。
就有一个青白的影子从土堆中长出来,一丛青蒿似的,葳葳蕤蕤着,正是我娘。娘依然年轻,身姿轻盈,婀娜到条石上并着古三爷坐了,说三哥你咋老成这样了?才过六十的人,才走几步的路,喘得跟牛一样了?古三爷跟娘对望一阵,嗫嗫嚅嚅,说幺妹我焦着心哩,你托付我的事,我没办好。你那娃儿的渴病一日重似一日,却找不到对症的药哩。
月色下娘脸上现了青红,说三哥你咋老说你那娃儿你那娃儿?他不是你的娃儿么?咋就只说我的娃儿呢?
古三爷瘪了嘴角,说我倒是很想叫他娃儿,人家不认我呢?
娘竖了柳眉,说不认也是你的娃儿。以后你就说娃儿就行,别你那娃儿我那娃儿的了,听了让人不自在。
古三爷说,那咋办呢幺妹?眼见他一天比一天瘦,我心里痛着哩。
娘剥了一颗花生,喂进古三爷嘴里,又剥了一颗,喂进自己嘴里,细嚼着,慢咽着。才淡了声气,说这孩子,一直不敬你,该有这一难吧。
古三爷说,快别这么说幺妹,哪有这样说自家孩子的呢?
娘叹出一口气,说这黄金坪,这凤凰岭,都旱得不含一滴水了,他那病咋好得了?
古三爷说,这正是我的心痛哩幺妹。你看你这坟上的草,全都枯了。葬书说,父坟荫女,母坟荫儿,要这样旱下去,他那渴病还不加重才怪呢。
娘摇了古三爷的手臂,说三哥,我们就这一孩子,你得想法子治好他,你学过阴阳,五行八卦都懂的,总会有法子的吧?
古三爷望了天,不语着。
月已偏西,比初起东山时小了许多,却格外光亮。没有一绺儿云影。明天一定又是紫里蒿青的天,一定又是浑圆鼓胀不打一丝儿闪的日头。
那夜之后,古三爷就开始在黄金坪上扒拉。
他肩扛铁锹,手提镐头,跳进了清水井里。井底的泥已成细碎的黑沙。他捧起一捧黑沙,在手中搓了许久,搓出一手黑黑的细末,竟搓不出一丝润来。就叹了一口气,一锹插进了沙里,嚓地一声。把黑沙一锹一锹掘起来,抛到井外去。黑沙像一群苍蝇飞舞一阵,落下地去,溅起嫩蕊似的细声,柔弱在日光里。黑沙之下是黄沙。古三爷又捧起黄沙搓了一会儿,只在手心儿里留下一抹黄。古三爷呸地吐了一口唾液到手掌上,搓匀了,抡起镐头挖下去。
拐子哞了一声。古三爷慢慢撑起腰杆,腰背处隐隐有些痛。憋住一口气,伸直了腰。腰背的痛消失了,才大口喘了气儿。歇了一会儿,手脚并用爬出井来。远远朝拐子呸出一口痰,说你杂种缠人哩,不会自己回去咋的?就跟拐子一前一后往回走了。
吃过午饭,古三爷拿出一瓶自制的药酒,让我往他腰上抹擦。他的腰背骨骼凹凸,摸上去像一尊历史悠久的石雕。就有了一汪烘烘的热流,往我血液里涌。我说,歇个晌午吧,日头这么烈。他撑起身,披了汗衫,说你歇着吧。就裸着前胸,捶着腰背走进了日光里。
日头一个一个光光亮亮从东到西。古三爷把三口井里的黑泥黄泥翻了个面,把福报泉周围的地儿挖成大坑小洞,又把坪上有一点润色的地方都挖出深坑,仍是寻不见一滴泉水的影儿。
西天的血红滋了古三爷一脸。
古三爷拄了镐把,仰天骂道,狗日的天,你真要干死人还是咋的?
漫天的霞彩就淡了许多。
古三爷望着一坪浅红,扯开唱“朔风吹”的嗓子吼道,狗日的水龙,你藏哪里去了呢?
声音射出去,撞在凤凰岭上,弹落回来碎在面前的地上,蹦跶着。古三爷惊了一瞬,又骂,三爷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三爷我就不信抓不住你。狗日的水龙,你最好藏好了,别被三爷我抓出来。三爷我抓住你就要把你抽筋剥皮呢!狗日的水龙,就算你藏到你姥姥家去,三爷我照样要抓到你!
一轮缺月贴在东天。浅白深蓝的天宇看不到一颗星。心里便空得跟苍穹一样了。
古三爷坐到井沿儿上,喘了一会儿气,才点燃一竿旱烟,吧嗒了几口,说拐子,你信不信三爷能找出水龙来?拐子扬起头来看了古三爷一眼,又埋头去啃荒草。古三爷又吧嗒一口烟,呸地朝拐子吐出一口飞沫,骂道,拐子你杂种也不信三爷我有那能耐是不?你也嘲笑三爷没本事是不?三爷我偏做给你看,三爷过两天揪出那水龙来让你杂种瞧瞧,看你杂种还有啥话说。
拐子仍然埋头啃草。古三爷心里终是疙瘩得厉害,又骂,拐子你杂种还没见识过三爷哩,三爷我过的桥比你杂种走的路还长哩……本要继续骂的,却见拐子始终专注于草上,便感觉到了无聊,嘴唇翕动了一下,终于含了竹烟竿儿不住地吧嗒了。夜幕就吧叽一声掉落下来。
夜里,古三爷又去了凤凰岭我娘的土堆。月缺一角,照样清亮亮的,照见两人坐于条石上,东东西西地闲话着。说,你看那月亮,一块银佩一般,当年我要有这样一块银佩,该多舒气,睡着都该笑醒了。说,你那么漂亮,用那银佩做啥?光你那红红润润的脸蛋儿,就盖过珍珠玛瑙了,再戴这么大一块饰物,你还不像了皇后公主一般,迷死了天下男人了?说,三哥你笑话我,你在外面山山岭岭漂了那么些年,还没见过几个漂亮的女人?说,女人是见过不少,但都是一些粗糠糙食,哪有幺妹你这么水嫩的?说,三哥你这坏人,粗糠糙食也是饭,总比饿着肚子强,你还挑挑拣拣的做啥?说,我要不挑挑拣拣,咋等得到幺妹你哩……
声音轻而细了,瑞雪一般,掉在地上就寻不见了。
日头再起时,古三爷已经来到了凤凰岭脚下,沿着岭脚走了一周。所有草和树都蔫头耷脑,一看便知那根脚处不会有一丝儿润。再往回走一周,太阳就已经把世界染成桔红。仍找不到可以下镐一挖的地儿。
就站在了废弃的黄金洞口,柱子一般立着,心里恨了这该死的洞,断了凤凰岭的龙脉,也断了黄金坪人的命根。龙脉断了,气就散了,神就泄了,藏不了风也涵不了水,黄金坪这千年宝地,真真被这黄金洞给毁了。
三爷坐到地上,被心中的恨压得累了一般。吧嗒了一口烟,有风从背后吹来,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悚然回首,就看到了一条蛇,似乎乌梢,钻入封洞的乱石缝隙,朝洞里迤逦而去了。
古三爷心里哐咚了一声。蛇是小龙,喜阴喜湿,洞中或许就有泉水哩!
古三爷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脑袋两掌,大笑一声,骂道,猪脑子!
7
黄金洞就是柴老板开凿出的矿洞。
柴老板从外地雇来十几个专门挖金的老手,在凤凰岭上上下下勘探多时,确定了矿洞的位置。又花巨资买回了隧洞钻机等一应设备,便在这凤凰岭下鸣炮开工了。
古三爷们突然出现,拦在了机器前。柴老板拿出盖了大红印章的公文,说三爷,政府都同意了的,你凭啥阻拦?古三爷们翻看了柴老板的文书,就失了锐气,调头往镇政府、县政府跑。历时几月,仍然无果。又回头叫上一帮黄金坪的老人儿,去拦住了柴老板的机器。柴老板无辙,就到县城找我。我出面,才抽了古三爷的底火。古三爷退出,其他的老人儿没了头脑,就恨恨地退到一边闲着了。柴老板的钻机威风起来,隆隆地钻进了凤凰岭深处。
就发生了矿难。钻透了水,死了三个人。死者家属的哭喊超过了黄金坪人声音的总和。
不见一粒金,金矿关了,矿洞封了。
矿洞口露着,机器刨挖的痕迹还新鲜。死过三个人,也许冤魂还在洞里游荡哩,黄金坪人就只敢远远地看,不肯靠近。
日头当顶的时候,古三爷打开了黄金洞。
用纤索套住封在洞口的乱石,另一头拴了枷担,枷上拐子脖颈,喊一声,拐子,走!拐子往前一奔,轰地一声,马牙石滚落一地。一股巨大的冷气裹挟着尘灰扑面而来,扑得古三爷一哆嗦。神秘幽暗的黄金洞显露出来。
扬手挥了两下,挥去了眼前的尘烟,头朝洞里伸去,又一个哆嗦,便立即缩了回来。死过三个人的地儿,多多少少有些嘎古。古三爷不敢贸然往里闯。早准备了香蜡纸火的,就燃了一对蜡三炷香,插在洞门口,合掌躬身作三个揖。右手指天画了避邪符,右脚往地上狠蹬三下,还口念了三遍金光咒。古三爷才回头朝拐子喊一声,拐子,看着,别让人进来。左手拎了手电,右手提了铁钎,跨过乱石,朝洞里走去。
洞里是满眼的狰狞。阴森和冷峭能浸透人的骨髓。唯洞道两壁的顶柱、沙杆和背板还在,散发着人气和一丝温暖。越往里走,黑暗越浓重,手电的光被挤压成了一道窄缝。想象中,黑暗后面是许多的血盆大口张着。仿佛就听到了诡异的声音,慢慢逼来,细碎着。猝然停步,支楞了耳朵,却又死一般地静。双脚就哆嗦了,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上。古三爷重重吞下一口唾液,打亮火机燃了香蜡,插在洞壁处。又拉开衣襟,手指醮了口水,在胸膛上画了避邪符。才念着金光咒,继续往里去。便进入了最难走的一段。洞道逼窄了,人要猫着,才能艰难通过。终于无法再走了,似乎到了黄金洞尽头,似乎就是透水发生的地方。硕大一堆乱石挡道,垮塌的痕迹依然,还有一股厚厚的朽木霉味浮在空气里。
就听到了淙淙的水声。
古三爷心里訇然亮了一片。
电光照将过去,一条小小的水影儿在乱石间穿越着。
古三爷哈哈大笑了三声,说你以为你跑得了哩,你以为你变天龙飞了哩,你到底还是被三爷我抓住了。你跑,你跑得了我就不是三爷了,你跑得了我喊你是三爷了!
就担回了两桶水。两桶跟过去的福报泉味道一模一样的水。那水甘甜着,清冽着,喝下去,五脏六腑就会被清洗一次。水从咽喉处流下去,穿过肠胃,渗过筋骨,深入血液,人就透体清凉澄澈了。
我一连喝了五瓢,便感觉流失的那些力量,全部哗哗地流回筋络血管里来了。我说,下回我跟你们一道去担水。
古三爷正在搓裹他的旱烟卷儿。他勾着头。但我看见了掖不住的兴奋,晶莹地挂在他眉眼上。他说,我得问问你娘哩。
我愣怔了,说,我娘?
古三爷才抬了头,黄了一脸,说,我是说过些时候再说吧。又说,那洞里腌臜。
是夜无月,天空透着一层薄光,似乎有厚帘子把月亮星星都包裹了,只漏些粉淡出来。古三爷和娘的轮廓浅如淡墨,但古三爷的声气却浓烈着。他说,我找到办法了哩幺妹,我找到办法了哩。娘说,我就晓得三哥你会有办法的,沧海你都经历过的,哪有难得住三哥的事?古三爷说,我老师当年教过我一套填水穴的道法,把水穴塞了,逼水龙改道,八成儿这办法能恢复凤凰岭和黄金坪的水色哩。娘说,难不?古三爷说,说不难也不难,说难也难,难在找水穴,找到了水穴,解决问题只是分分秒秒的事,若找不准水穴,瞎猫抓耗子,累死也枉然。娘无语着。古三爷顿了一下,语气昂扬起来,说幺妹你放一百个心,我老师教的道法,不敢说百试百灵,但至少十拿九稳。娘叹了气,说三哥我是担心你,别太累着,六十岁可不是三十岁光景了。古三爷就撸了衣袖亮出手臂,夜色里白如一湾江水。说幺妹你看,跟三十岁时一样粗壮哩。娘扬手拍了一掌古三爷的手臂,就拍出一片淅淅沥沥的声音。下雨了。雨下了三天,时大时小。雷声始终含蓄。远近一片青灰。空气润着,似乎挂满了成绺成条的水珠儿,一不小心就会碰落一串。